屋子里满是中药味。那样苦涩、黏稠、总使人头脑发昏的气味时刻黏着田野,即使逃到雪地里,那股味道也始终如影随形。
中药味掩盖了鸡屎和鹅屎的臭气,但若仔细去闻,两者气息交融,反而更叫身处其间的人头昏脑涨。
田林已经在对面的小山上挖好了一间小土屋,就等找个晴天把人和鸡一起搬过去。
毛翠华缠绵病榻,整日躺在床上,挖心挠肺的咳嗽声每至深夜都要愈演愈烈。她已经无法做家务了,甚是吹不得一点冷风,家中大小担子都落在了田野与田林身上。
这场雪下了很久,断断续续,天空总是阴郁,甚至把屋内暖黄的灯光都熏成了灰暗。
田野拿盐水瓶倒了开水,塞进妈妈的被窝里给她暖脚。把手从被窝里拿出来后,又跪在被子上,拿小手去掸被子表层上的雪花。
雪花呈现碎渣状,好似一粒粒透白的盐颗粒,它们冰凉、顽强,躲在被子上都没有融化。
“妈妈,爸爸去对过山上了,去把鸡安置好,午饭我做,你想吃什么啊?”
毛翠华头倚在床栏上,她咳了两声,说了句:“就吃面条好了,里头切点咸肉沫。”
田野从床上爬起来,望了望屋顶,上空又有碎雪飘了下来。
“屋顶如果能修修就好了,上头那一根一根的是芦柴棒吗?”
毛翠华也瞥了一眼屋顶,透过布满油脂与灰尘的蚊帐,她看到了四处漏光的屋顶。
“嗯,这房子老,上头铺的芦柴棒,估计烂了不少。”毛翠华叹了口气,“哎,没得办法,家里穷,哪个都想住大房子。”
田野也十分向往大房子,尤其是装修精致的水泥房。
上头铺设清爽爽的天花板,配置一盏亮晶晶的吊灯,地面是闪着密白光芒的瓷砖,不见一丝灰尘。一定要有个装饰了粉红色窗帘的窗户,如果打开窗户就能看到盛开的月季花,那她一定会每天都在收获惊喜当中。
田野乖乖地下面条去了,烧锅、煮水、等水开了放入挂面,又把先前切好的咸肉沫放到大铁锅中。
等面条快好煮好时,田野去密封的油罐里挖了一点荤油,最后把汤水舀进、盛面。
等这一系列活计忙完,田野端着热腾腾的汤面小心翼翼的走到床边,递给不停咳嗽的妈妈。
毛翠华将面团翻了个身,吸了一口热汤,肚子里勉强暖和了一些。
她对田野说:“你爸爸在山上呢,你装一碗面条给他送去。放小篮子里,拿个大碗卡住面碗碗口,再用衣服包裹,别让热气泄出来。”
田野得了妈妈的命令,也就忙前忙后起来。
屋外很冷,这样的冷,连飘散在外头的头发丝都连根颤抖。
田野穿着老棉鞋,腿上套了一条衬裤,又套了几条线裤,把粗壮结实的小腿支撑的更肥了。上半身也塞得满满当当,这些衣服都是乡里乡亲们送的,大部分都是家里孩子穿不下了,扔又舍不得扔,便调济给差不多能穿上的孩子。
身体有了保暖,可惜一双小手、一张小脸露在外头,一个寒风卷过来,葱白的小掌不停的往臂弯里的篮子里伸进去,指望篮子中氤氲的热气能庇护一二。
山野之间落了一地的莹白,原本发黄的枯枝枯叶,现在只冒了个黑黑的尖。小道两旁的老树也白花花的,树梢有小鸟叽叽喳喳,它们一跳,树顶便有不少雪花落下来。
田野拎着篮子踩在雪地上,一脚下去,就是一方小巧的脚印。她为了使自己留下更多的足迹,专门往没人踩过的雪痕上走,不多久,那双老棉鞋的鞋碗里灌了不少雪花。
“这天气可真的不算好。”
不知何时,云端又出现了,他漂浮在浑浊的天幕下,以黯淡的天光、苍白的雪原为背景。他还穿着夏衣,飘飘荡荡,宛如一颗始终不肯落地的雪花。
田野看到云端,是生气的。这个漂亮的小男孩儿抛下她很久了,也让她孤单了不少日子。
“你今天为什么来了?之前你一直没有来找我玩。”
云端没有回答田野,他的目光清清凉凉,身体从半空中飘到雪层上,莹白的躯体似是这穷天极地下的一尊雪人。他的双脚并没有嵌入到厚实的雪花内,茫茫大地,没有他的任何足迹。
“雪是什么感受?我接触不到。”云端很为难,他很想留下自己的脚印,可总是徒劳无功。
田野拎着篮子不停的往前,尽管鞋碗已经湿了,可她还惦记着给她爸爸送饭这件事,没有闲心多玩闹。
“我还要给爸爸送饭,等我忙完,我们再一起玩耍好不好?”
云端笑嘻嘻的又漂浮了起来,跟在田野身后,不再发声。
田林就在门对面的山坳里,那座山不算高,顶多是个小土堆。山下有花生地、有油菜田、有菜园、有供丝瓜攀藤的竹架。
春夏交替时,田林会在田里种一亩地的西瓜。等到最炎热的时光,将瓜采摘下来放进罩篮里,顶着烈日,挑着瓜,送到路边上卖。
大部分时间,都是田野守着瓜,她就蹲坐在石子路边上,闻着汽车来回奔跑后的汽油味,晾晒自己油光闪闪的小胳膊,不怎么高兴地把地面上的石子摞成一个个乱七八糟的图案。
田野看到已经被厚实的雪花覆盖了的西瓜地,就忍不住想到那些在大太阳底下暴晒的日子。
她将这些经历对云端说了,云端温柔的笑笑,指尖指着山坳避风处的人影道:“你爸爸在看着你呢!”
田林就站在新挖的土房子的入口处,他两手插着腰,酱油色的面庞配合灰突突的外衣,直把自己立成了一株雪后的青松。
他的脚边拴着麦克,那只毛发修长的大黄狗正趴在地上摇着尾巴,看到田野了,开始摇头晃脑吐舌头。
田野从田埂上踩过去,一脚迈过已经冰缝的沟渠,自长满了水花生的池塘边路过,最后小跑着迈上黄土压实了的隐蔽小道。
“爸爸,妈妈让我给你送面条。”田野笑眯眯的把篮子放下,又补充了一句,“面条我煮的!”
田林腰一弯,把包裹在碗上的旧衣服拿开,等飘着油花的白面露出来时,这个汉子才表示:“你这么大了,应该要多做做家务了!”
田野‘哦’了一声,不怎么情愿,她还想着爸爸可以夸奖她,可忙活半天,就等来这么一句话。
田林可能是感受到了小丫头的失望情绪,他端着碗、拿着筷子,吸了一口汤,才不怎么自然的道:“你吃过没?记得,晚上煮面条,给自己多切一点肉。你个头小,多吃多长个儿!”
田野这才重新笑颜逐开,看到女儿笑了起来,田林那张一直紧绷的脸也露出少有的轻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