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透过树叶落在地上,林间突地响起一阵马蹄声。
四天了。
从接到消息那天,已经四天了。他请求了父亲的同意,三天四夜不吃不喝,骑马回城,马儿中途也换了两匹了。
婉妹怀孕了。
他心里觉得高兴,因为婉然有了两人的孩子!又觉得担心,算来还有十日左右婉然就该入宫了。
任南絮想着,又加快了马。
赶路中途竟累得晕了过去,被过路的樵夫救了,却整整昏睡了两天两夜才醒,醒来后本想继续赶路,奈何体力不支还是又耽搁了一天。
走时将一锭银子放在床头,算是给樵夫的报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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梨落山庄。
距离婉然小产已经半个月了,她再没同别人说过话,期间她从山上找来一颗桃树苗种在屋前,而后将一个盒子埋在了树下。她时不时就坐在桃树旁,然后盯着一个地方良久,像丢了魂一样。
再有几日她就该入宫了,子府也开始打点事物人脉了。除了家里的几个人,没人知道她小产了,他们暂时也不接她回子府,将她留在山庄。一是怕婉然回去后触景生情,二也是想逃避婉然,不想看她难过的样子。
肖灵雨带着孩子出门找婉然,见婉然坐在那树苗旁,便将孩子从小图手中抱了过来,走向婉然。
她走在婉然身后,轻声道:“婉然?”
婉然眼皮动了动,却像没听见一样,依旧盯着远方。
肖灵雨也不着急,随着她一起坐在地上,小图看见了便想让她莫要坐地上,却被肖灵雨示意不要说话。
起了一点微风,两人坐着也不说话,感受拂面的梨香。
突然传来孩子咿呀的声音,那孩子从襁褓中伸出手抓住了婉然的衣服,才半个月大的孩子竟乐呵地笑了起来。
肖灵雨知道婉然丢了孩子心里难受,但婉然终究要入宫,要为皇家生孩子的,总是要放下现在的一切。她抓住孩子的手轻轻握住,宠溺地道:“这个是你的小姑,喜欢小姑吗?”
那孩子又笑了一声,像是听懂了肖灵雨的话。
“婉然,这孩子对你挺亲的,抱抱他吧。”
肖灵雨把孩子抱在婉然身旁,那孩子竟伸手抓住了婉然的小拇指,看着婉然乐呵呵地笑了。这孩子不过半月大,却也不哭不闹,整天像个小大人一样笑嘻嘻的。
婉然本不想理的,但是当这孩子抓住她的手时,心里却也颤了一颤。低头看了那孩子一眼,他对着她笑的时候,婉然眼里蒙起了雾。
如果那孩子没死,之后生出来会不会也这般可爱。婉然心里不免念起。
“婉然……”
子婉然松开了那孩子的手,站起来时还有些恍恍惚惚的,看了那桃树苗一眼便离开了。
她不知道去哪儿,那个房间她不想进去,她甚至能回想起当时流产的痛和无助,从床上疼得滚到了地上,想开口叫人却没有气力,只能感受着血流出体内。
婉然父亲一生清廉且宠妻,虽说是取了两房姨娘,却还是独宠原配。如今婉然流产了,还要嫁给皇家可是欺君之罪,没被发现还好,若被发现了那定是死路一条。
那天,婉然窝在柴房门前想了很多。
婉然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在闺房,青纱帐,红烛台,老油灯,铜镜桌。
床被皆换了新的,地应该也是擦洗了好几遍的吧,可是空气中为何还是有血腥的味道,就像那天晚上,那种濒临死亡的味道。
肖灵雨敲了敲门,端着奶白的鲫鱼汤到婉然床前,道:“这汤,我笨手笨脚地学了很久,你喝一口吧。”将托盘放床柜,盛汤在小碗里,拿起勺子一齐递给了婉然。
说不感动是假的,婉然开口回到:“你这……”可婉然这一开口便剧烈地咳嗽了起来,许久不说话,竟还有些不适应。
肖灵雨立即放下碗勺,侧身给婉然拍背。
婉然朝她摆了摆手,示意自己好多了,肖灵雨扶着婉然躺下,给她盖好了被子。心疼之余也不免叹了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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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叶描眉,红胭点唇,白脂润脸。
她皱着眉神情低落,梳着头发却总是看着桌上的莲花样的红线手链。
窗外的景色是一片池塘映入眼中,这个天的荷花还没开,只有一些鱼儿在水中游,还能看到两只乌龟在石头上晒太阳。
明日就是立秋了,子府派了人来接婉然回去提前祝生。
婉然把自己锁在房内,戴上了任南絮送的手链,对着阳光还能看到微微的小孔,可是这不妨碍它的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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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秋。
子府上下挂起了白幡。
子府唯一的嫡女在及笄前一天死了,明儿就要入宫了,偏偏不知怎地就没了。听说啊,是那嫡女自己割了手腕,血染红了整个衣裳,哎,真是可以了这么个好看的。
虽是进宫选秀的时间段不许婚丧嫁娶,但奈何人家是一国之相,好容易有的个嫡女这么没了,怕是皇帝来了也只得宽慰不能呵斥。
一时间众说纷纭,个个说起故事来就跟亲眼见着的一样。
前来吊唁的也都是达官显贵。
街上的马儿跑得飞快,险些撞了行人,马背上的人呵道:“让开!快让开!”
一声长“吁——”,拉住缰绳,马儿急停在了子府门前,马背上的人翻下马时险些摔倒,好容易才站立了身。
白花。白幡。白灯笼。
任南絮怔怔地,那些白色的东西好不真实。
脚像有千斤,每走一步都是沉重的。
走进大堂,绕过层层人群,立在棺木旁。
“你看,那不是南家那嫡子吗?”
“哟!还真是,他不是应该在和他父亲守边吗?”
“人家和这相府小姐可是青梅竹马,定是听说人没了,特意赶回来的!”
“你傻啊?这相府小姐昨儿刚没,今天就收到消息回来了?怕不是飞回来的。”
“你这一说是有道理啊?你看他那神态,还胡子拉碴的,莫不是……”
“嘿!别说了,小声点,自己心里知道就行了!咱还是旁边去吧。”
大家讨论的声音虽小,可众人一起讨论时,那声音再小也大了。
任南絮似没有听见,站在那里也不动。
子相本想上前赶他走,却被肖灵雨拦住了:“公公,我去吧。”
子相道:“你!罢了,你让他赶紧给我滚!”说完便负气走了。
“去看看吧。”肖灵雨走到任南絮身边道。
每走一步,都离婉然更近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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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絮哥,你看我的新衣裳好不好看。”婉然双手展着转了一圈,笑得可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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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走一步,心跳得也就越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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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絮哥,今年立秋我就及笄啦!你一定要来参加我的及笄礼哦!”婉然拿着刚买的糖葫芦,笑得可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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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走一步,过往便浮现脑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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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絮哥,立秋之前,我等你回来。”婉然强忍着泪,说完便转身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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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看到婉然时,任南絮终是湿了眼,他强忍着不让自己哭,可那泪还是滴了在棺木旁……
她脸上没有一丝血色,不像往常那样面如桃酥了。
眼睛也再是睁不开了,没法再看看最爱的南絮了。
嘴怎地也是那样白呢,再听不见有人甜甜地叫南絮哥了。
她左手戴着的红绳那么刺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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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殡那天任南絮没有去,许是喝酒误了时辰,也或许是喝醉了也就不去想了。
整日醉生梦死,就算任府的人任趁他喝醉了给抬回去,他还是会在醒后又回到酒楼,怕不是把酒楼当家了。
想要伺候他的莺莺燕燕也是不少,却都被他用酒罐砸得吓跑了,而后来也再没有人来打扰过他。
后来肖灵雨和子之恒找到他,劝他别再这样糟践自己了,且给了他一封信。
“南絮哥对不起,我食言了,可明天就立秋了。”她坐在自己的梳妆台前,停了停,又写到:“我走后你别伤心,你要好好地活着。”也不知怎的,写到这里眼泪就止不住地流,拭去泪后又写到:“我很抱歉,没能照顾好我们的孩子,我把孩子埋在我家的山庄的屋前,面上栽了棵桃树苗,你能帮我照顾桃树吗?
南絮哥,一切安好。
子婉然留”
写完了就收在信封,面上写上“任南絮”三字。摸了摸那字就放下了。
她给自己描了人生最后一次眉,抹了最后一次脂,盘了最后一次发。
戴上了手链。
当她趴在桌子上时,一滴血落在了地上,一滴泪也跟着落在了一旁。
窗外依旧是太阳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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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坊间都在感叹一件事——这任家的嫡长子丰功伟绩的,怎么就是不取妻呢,听说每年立秋都往那梨落山庄去住上一阵,怕不是养了见不得人的外室。
也有人发着不同的声音——嘿,不能够啊,那梨落山庄是子相的地盘,那嫡女不是立秋没了嘛,两人自小青梅竹马,说不定早就私定终身了,去那里怕是思念旧人。
自婉然死后,任南絮消沉了一段时间,后来回到了边城随着其父上战杀敌。再后来他也有了独当一面的能力,在朝堂之上也有了自己一片天,每有战事都是第一个提枪上阵的,十有九胜,剩一平。
他活了四十六岁,却没有一个妻儿,也不贪污受贿。
此至,死后叫人埋在了婉然墓旁。
碑上刻了几个字
——
“子婉然之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