浑忽挑了几日后一个多云微风的日子,换上普通百姓的衣裳,带着阿娜出了宫。后者虽是侍女身份,但因出身后族,所以初次面对市井喧嚣多少有些不惯,便一直紧紧跟在浑忽的身后,好似一只落单的小梅花鹿般战战兢兢。
“大方一点儿嘛。”浑忽把阿娜从自己背后拉出来:“街坊市井不比宫里,没必要这么紧巴巴的。”
看她这样,浑忽又笑道:“要不然我带你去吃些好吃的?”
阿娜眼睛一亮:“有什么好吃的?”
浑忽抬抬下巴:“那边烟花巷最后头的楼有塞了肉沫儿的馕饼,我上次才去过。”
阿娜大惊:“烟花巷?!您怎么还去那种地方啊!”
“怎么不能?我又不是去找姑娘的,怕什么?”浑忽抬臂揽过阿娜:“想看看新鲜嘛?我带你啊!”
阿娜跟着浑忽十年,十分清楚她的性子,作为公主,她连热闹的市井街头都无法接受,更别谈那香艳的风月场所;可现在的浑忽却对烟花巷一类的地方毫不忌讳,种种表现较从前截然相反真的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
起先阿娜心里盘算,想要打探浑忽什么,可馕饼一到手,她就把诸事抛在脑后了——因为这饼真的好吃,酥香而不腻,只一口就令人流连忘返,回味无穷,简直比楼里的姑娘还招人。
“好吃吧?”
“好吃!”
“其实我也奇怪呢,为什么做出这种食物的不是正经餐馆,而是灯红酒绿的青楼?”
“因为青楼的经费多、美人多,既能请来好的厨子,又能熟识拉客之道,所以生意兴隆。”浑忽话音刚落,背后遂传来一声清亮。前者随声回头,莞尔道:“呀,真是巧了,也不知今天又走了什么运?”
愈走愈近的卡亚希笑回:“应该是走了桃花运吧?”
世上哪有这样的巧事,还不是浑忽一封信函送上家门,他俩才得以三度相见。
阿娜低声问道:“公主,他不是卡亚希大人吗?你们认识?”
浑忽忙把阿娜挡到身后:“小女子可走不起这大桃花,都在楼里呐!”
“俗!”卡亚希假嗤一声,转眼便注意到浑忽身后的阿娜:“阿玉,她是谁?”
浑忽又笑着把懵圈的阿娜推出来:“她叫阿娜,我妹妹。”
卡亚希半信半疑:“妹妹?以前从未听你提起。”
“她平日里都在家习练女红,今天头一回出门呢,对吧?”浑忽朝阿娜使眼色,后者会意,木讷地点点头。
卡亚希本想问问浑忽究竟是怎么知道自己住处的,现在倒好,多了个人,只怕钻不出空子再问:“这地方不是什么好去处,令妹若想开开眼界,我大可带路向别的地方去。”
浑忽笑答:“好啊,每日总在此处游荡,也是两处无聊。”
祖上虽为回鹘人,但卡亚希自小成长于八剌沙衮,故而十分熟悉此地,远远在前方带路;浑忽则拉着阿娜走在后面,用她漂亮的琥珀色瞳孔盯着卡亚希的背影,生怕他会突然隐匿在茫茫人海中,就和消失了一样不见踪影,而自己还得寻上好久,平添麻烦。
少顷,三人乘上一辆马车,去到了八剌沙衮郊外一个广阔的狩猎场,那里草色青绿、蓝空明媚,平坦的草原上不规则地分散着小团的骑马人群,好似一幅栩栩如生的画作——这是卡亚希在看到信中内容后特地挑的地方,是所有郊外猎场中最好的一片。
“下车吧,我们到终点了。”卡亚希率先下车,礼貌地抬起手。
浑忽很早就知道,游牧出身的贵族,骑射是从小就要掌握的必备技能,也多亏了不久前脱口而出的汉女身份,让她可以名正言顺地利用卡亚希学习骑射之道,以备不时之需:“嘿,这地方真大。”
阿娜四处观望:“我们为什么来这种地方?”
“令姊说要来的。”卡亚希转头反问:“她没告诉你吗?”
浑忽赶紧接话:“既来之则安之,先不管我说没说了。瞧,我这衣服能行吗?”
她穿的是一身卷起袖子的暗色夏布襦裙,还蹬着双不知何处掏来的高帮马靴,一看就是做足了准备。
卡亚希摸摸下巴:“按理说是可以的,但你穿裤装会更方便些。”
“了解!”浑忽三下五除二卸掉下裙,扔进目瞪口呆的阿娜怀里:“这样就好啦!”
刚才匆忙转过身的卡亚希头也不回:“……你当真要这样吗?”
“现在又不是在宫呸,又不是在城里,你就让我浪一回呗?”浑忽带着爽朗的笑容凑到卡亚希的肩头。
“……好吧,跟我去那边牵马。”卡亚希叹气:“真是拿你没办法。”
浑忽一手环上卡亚希的颈,像好哥们儿似的跟着他往前走,阿娜把这一举一动看在眼里,脸上虽没什么表现,心中却十足膈应。
卡亚希早就为浑忽选好了一匹油光水滑的深棕大食马,它四肢矫健、肌肉丰满,漆黑的眼睛灵光泛泛。卡亚希从马夫手里接过缰绳,向浑忽叮嘱道:“骑射之道,骑术是第一步,比射箭容易得多。只需记住御马的指令,掌握好力度和姿势,不出几月就能学出成果来。你现在和它不熟,训练时务必格外小心,万一这马某日突然尥蹶子,那一脚常人受不起。”
浑忽一边知会,一边顺着马儿的皮毛:“我知道了。那一会儿是你来教我,还是驯马的师傅来教?”
“我来,我不放心别人。”卡亚希看着浑忽,笑容似溪水清浅:“阿玉,你相信我吗?”
浑忽含笑颔首:“相信。”
暖风一阵阵拂弯青绿的草地,阳光穿过云层的缝隙,如金粉熠熠,铺上浑忽白皙的面颊。她生疏地拽着麻扭的缰绳,上身歪歪扭扭,正在划定的一小片空地上紧张地兜圈子。
“往前!身子往前倾!!”卡亚希在栅栏外头心急如焚地喊着:“刚才教过你的又忘了?!别让它走那么快!!”
阿娜抱着浑忽的裙子站在一边,二话不说只盯着浑忽看。她觉得她在马上那紧张的神态和僵硬的姿势并不像是故意做出的伪装,而像是真的不会。
可她的公主五岁识骑射,多年来弓马不离身,怎么可能是这种状态?
难不成真如自己所想……公主中邪了?
“哎呦不行了不行了……”浑忽勒马下地,红着脸趴到栅栏上直喘气:“太麻烦了!”
卡亚希三步并作两步跑到她面前:“骑马最忌讳身子后仰,可我怎么说你都不听,也难怪搞得如此狼狈!”
浑忽解释:“我太紧张了,只要拉上那条缰绳就不敢前倾身子。不好意思,让你费心了。”
卡亚希瞥她一眼:“看在你是初学者的份儿上,我就不计较了。但若下次还是这样,我就——”
浑忽抬起头来:“你就什么?”
“我就——”卡亚希一时语塞,浓密的睫毛呼扇呼扇:“我就不教你了!!”
浑忽忍俊不禁:“卡亚希,你会不会生气啊?”
卡亚希不悦:“我现在不在生气吗?”
“是吗?没看出来呀。”浑忽跟哄小孩子似的把卡亚希的一头卷毛揉得乱七八糟:“好啦好啦,不生气了,以后我会多加注意的。”
人真是健忘,浑忽半年前想过什么说过什么,现在怕是都忘得一干二净了,成家的人,整天整夜怪不检点,阿娜早就没眼看了。
见时候不早,卡亚希问道:“今天就到这儿吗?”
“就到这儿吧。以后我们约个时间,定时定点地来这里训练。”浑忽提议:“一旬一次,一月三次。如何?”
“一言为定。”卡亚希想起一事,转而又问:“对了阿玉,你是从哪里知道我的住处的?”
浑忽笑道:“这还不简单吗?在京城里打听打听不就知道了?”
卡亚希反问:“城里叫卡亚希的人不止我一个,哪有这么容易打听?”
浑忽一番诡辩:“名字一样不代表长得一样啊,京城各处多少包打听的,总有个人见过你。”
她绝非普通的平民女子,既然不愿道明真相,他亦无妨顺水推舟:“好吧!能打听到我的住处,算你走运咯。”
“阿娜!把我的裙子拿过来!”浑忽从栅栏里头爬出来,迅速穿好了下裙:“刚才还说带我妹妹玩去呢,可不敢再让她这么站着了!阿娜,你现在想去哪儿玩?”
阿娜不满道:“方才还卿卿我我不知天地为何物呢,眼下终于想起我来,我却不领情了!”
卡亚希慌忙否认:“阿娜姑娘误会了,什么卿卿我我啊,根本没有的事儿!”
“对对对,不要多想了,都是阿姊的错啦!”浑忽拍着阿娜的肩:“阿姊给你保证,一会儿干啥都依你。”
“真的?”
“真的!”
阿娜眼珠一转:“那就去净心寺吧!”
浑忽懵了:“净心寺……是什么地方?”
呵,看来自己的猜测没错,她果然不知道:“阿姊忘了吗?以前咱们总去净心寺里玩呢。”
浑忽眨眨眼:“是嘛……哈哈,我怎么突然记不起来了呢?”
“净心寺是敕建佛家大寺,离皇城倒是颇近,一路沿大道走到头就是了。”卡亚希阐述道:“附近的各色当铺也不少,是个好地方。”
浑忽双瞳一亮:“那还等什么?!阿娜,我们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