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穆三十二年,八月初三。
秋高清爽,阳光明媚,悠悠高旻一片蔚蓝无际。迤逦而行的队伍旌旗飘扬,如身披彩霞的金龙于山间穿行,浩浩荡荡,气势磅礴。
浑忽手心里盛着把果脯,正坐在打着绛色锦缎八宝如意纹华盖的马车上一边吃一边四处乱看;屈出律则身着一袭色泽干净的玄青,骑着马走在浑忽华车的附近。
车速很慢,比起未来飞奔在高速路上的轿车的确不够爽快,但慢行亦有慢行的好处,可以看够路上美景,不必走马观花。
浑忽趴到旁边问道:“五更就走,现在怕都过了晌午了,还不到吗?”
屈出律响应:“热海虽不远,但道路崎岖难行,这点儿时候定是到不了的。”
浑忽侧首望天,日光火辣辣直灼眼睛:“这么大的阳光,照得人有够困的。”
屈出律含笑:“你有马车,困了便睡。”
暖色的光落在屈出律白皙的面上,那浅浅的笑容令人心旷神怡。浑忽转念想想,把坐上一顶缝了纱的帷帽递了出去:“大太阳的又没树挡,你把这帽子戴上吧?”
屈出律婉拒:“不用,够不着。”
浑忽劝道:“你够得着!不戴会晒黑的!”
屈出律失笑:“我在草原上晒了二十多年都不见黝黑半分,还怕这点光吗?”
除过那世无其二的郎艳独绝,屈出律身上最令人羡慕的就是肤质。也不知这整天策马扬鞭驰骋草原的汉子是如何做到把皮肤保养得这么好的,想来还是基因问题吧。
走了半日,车队里人困马乏,于是直鲁古下令全体驻足休息片刻。
浑忽下了马车,揣着一副弓箭东张西望,她走到一处人少的地方,抬头看着一排排飞过的大雁唉声叹气:“那么高,也不知能不能射到。”
这是她为了秋狩而让内侍监专门给造的短弓,其选材优质,做工精良,虽然还是有些分量,但比一般用的弓更小更轻。听说这样的弓弹力大,射程远,也不知是不是真的。
浑忽抽出箭搭在弦上,鼓足了劲儿开始往外拉,谁知她的胳膊居然和泄了气儿一般,根本使不上力。没办法,谁让她之前只学骑马,如今三个月过去,箭术还是一窍不通。
浑忽焦躁地又拉了几次,有一次还不慎把箭放了出去,飞进了不远处的小河里。试射屡屡失败,她实在是烦得不行,索性不干了,转头就要往回走。哪知她刚一转身,就发现屈出律双手交叉在胸前,正拿一种奇怪又有意思的眼神看着自己。
“你在干嘛?”他问。
浑忽被他吓得一激灵:“你什么时候出现的?!”
屈出律神色自如:“我一直都在这儿。”
浑忽盘算着他肯定看见自己的丑态了,就拿出那张弓故意道:“那个,这弓好像坏了,我拉不满。你要不要试试?”
屈出律接过弓,前后过目:“坏了?这么看似乎没什么大问题。”
他从自己的纹金箭筒里抽出一支翎花鲜艳的箭搭在上面,恰逢空中飞过一只漂亮的孤雁,屈出律眼神一凛,两臂一张,只听得一声利箭出金弦,“嗖”地一下,那孤雁便径直落到了岸边青绿的草地上,连濒死的哀鸣都未曾听见。
浑忽被惊的一声“卧槽”,瞠目结舌地看着那只被一箭穿心的可怜孤雁。
“这弓不错,没坏,还上手。”屈出律说着就往岸边走,浑忽连忙跟上去,还不忘疑问:“那么高,你是怎么做到的?”
屈出律不以为然:“日积月累练出来的。”他把弓交到浑忽手里,驻足捡起那只雁,惊喜道:“今天运气不错,是只白额雁。”
“白额雁?”
“与此地常见的灰雁不同,白额雁生于极北,平日即便是秋冬南迁时也很难遇上几只。”
他拔出雁身上的箭,锋利的箭头上沾着腥红的鲜血:“送给你了。”
这大雁长得倒是肥美,烤来吃味道肯定不错。浑忽道了谢,小心翼翼地接过它:“那个……我刚才在那儿你都看见了吧?”
屈出律颔首:“瞧你拉弓格外费劲,今日状态不太好吗?”
他没看出我不会射箭?希望他是真的没看出来:“今个儿身子不方便,注意力有些分散了。”
屈出律齿间稍含回味:“从前我有位不会箭术的庶母,她握弓的样子倒和你挺像。”
专门提不会箭术干什么?浑忽身上一个激灵:“你的庶母?”
对方的神色逐渐温和,恍似拢了一团空山云雾:“她叫歌璧,长我十岁。虽然性子有些不讨喜,但她带过我几年,也算对我有恩。”
语调虽浅,浑忽却能明显从他的神情上觉出异样,那样盈盈一汪微漾清泉般的绵柔,可见歌璧在屈出律心中远远不止此等地位。
浑忽侧首笑问:“她在你心里就像姐姐一样吗?还是像另一个母亲?”
话音刚落,不远处突然摇铃阵阵,是车马即将启行的信号。
“时候不早了,这个问题待我以后再告诉你。”屈出律卖了个关子,轻巧地执起浑忽被秋风拂得冰凉的手,后者大惊,全身上下顿时紧绷得像根新劈下的干柴火,支支吾吾不知该说些什么。
屈出律把浑忽细嫩的手整个握在手心里:“怎么手这般冷?快些回车上去吧。”说着便拉起浑忽走向车队,一路再无话。
八月秋狩是皇室每年最为盛大的活动,启程前需以白马青牛朝东方祭天,王公贵族和大臣都得随行。凑巧又赶上直鲁古生辰,因其喜爱奢靡华丽,所以每年的这个时候都会为千龄节的到来而大肆铺张浪费一番,哪怕是如今国库亏空也无所谓。
此举今年亦不例外。入夜微凉,原野空旷,热海湖近在咫尺,带来阵阵湖风清爽。辽阔的天空好似一匹镶满晶钻的墨色缎子,自此望去,它便是那样高远神秘的存在。
浑忽和屈出律被分入同一宫帐,出乎意料的同时却又合乎情理,左右是名义上恩爱亲昵的夫妻,可不是要住在一处。再说当时浑忽提议二人分居之事一直饱受非议,若非直鲁古宠女依顺,就凭他俩在外人眼里的关系,早在宫里就该合居了。
阿铂早早地就来侯着,等一切都安置好了,他便恭恭敬敬地拿着一卷清单将一月行程以及千龄节宴安排说了个明明白白。
“今年的安排就是这样,陛下和娘娘那边已经阅过了,就等公主您的意思。”阿铂躬着腰身,手底下一点点把清单卷起来。
浑忽惊得下巴都快掉到地上了:“千龄宴一宴的耗费要足足一千两??!敌烈麻都的那些人都疯了吗?!”
要知道普通百姓一年的花费都没有几两银子的,一千两,那是什么天文数字。
阿铂奇怪:“千龄宴每年都是这个数,老奴记得前年还多点儿呢,给您过目的时候也不见您异议。”
直鲁古是什么身份,他都先同意了,真公主作为女儿难道还能反驳她的皇帝父亲不成?这事儿说到底就是走个形式罢了,九五之尊的意思谁敢不从呢?
“您记性倒是好得很,还能记得本宫前年说了什么。”浑忽抬了抬脑袋:“不过本宫最近脑袋瓜子不太好使,索性内官将前年那话复述与本宫听听?”
阿铂不知自己顺错了哪根毛,只得赶快低眉顺眼:“老奴不敢。”
浑忽欲言又止,转头朝身旁静观的屈出律耳语:“你聪明给个主意吧,减到五百两你看怎么样?”
“太低了。”
“那八百?”
“所差无几还缺斤少两的,不如原价。”
“那你说怎么办?!”
屈出律低低回道:“敌烈麻都部是每年千龄宴的主办,自当是把陛下的喜好摸得清清楚楚了,你看不惯也无办法,顺着来便罢。”
“…………”浑忽撇过头:“有劳阿铂内官跑一趟,方才本宫与驸马稍稍商量,还是以一千两为佳。”
阿铂问道:“是。殿下可还有其他意见?若没有,老奴便先行告退了。”
浑忽颔首:“无事了。天色已晚,公公夜路当心。”
屈出律吩咐岱钦送阿铂出去,阿娜和萨颜也识相地跟着退下了,哗啦啦走掉一大波人,宫帐里看着也宽敞许多。
人有两个,床却只有一张。浑忽伸着手指头道:“床是你的,我随便打个地铺拉倒。”
屈出律神色自若:“哦。需要我遣侍卫进来帮你打地铺吗?”
浑忽摆手婉拒:“不必不必,驸马爷早些歇息,你明早还得陪阿耶打猎呢。”
“那行,公主自己看着办吧。”屈出律翻身往床上一躺,葡萄珠子般的眼仁里含着两抹戏谑。
不会骑射是一方面,浑忽在打地铺这边倒是手脚麻利,没一会儿就把东西准备齐整了,开始风驰电掣地铺就起来。只是她总觉得有谁盯着自己,那怪异的目光在自己身上一通扫视,硬生生地灼辣。
“几点了这都,你倒是睡啊你。”浑忽一边摁平褥子,一边瞪着看她许久的屈出律喝道:“看什么看?再看你铺来?!”
屈出律又一个翻身站起来,真的过来给浑忽铺床了:“好啊。”
“你还真来啊。”
“你让我来的啊。”
“…………”
“好了。”想不到屈出律一个男子,也会在铺床方面如此娴熟:“嫌冷就再垫一层,可别着凉了。”
瞧他似乎挺关心自己的,方才那么喊他,浑忽心里有些愧疚:“谢谢。”
屈出律笑意浅柔,突然伸手捏了捏浑忽的脸,把后者吓了一跳,一双艳丽的桃花眼睁得像对铜铃。
“不谢。”屈出律含笑轻吐此语,遂回到床上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