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穆三十二年,二月十二。
今日百花生辰,萨颜从前养的茉莉花正好开准了时候,那一朵朵花瓣盈白如珠,金黄的花蕊也一团琥珀似地镶嵌在里头,再加上青翠的绿叶衬托,远远望去格外沁人心脾。
阿娜双手托腮:“萨颜阿姊,你为何这么喜欢茉莉?”
萨颜仔细地修剪着杂叶枯枝:“因为家母也喜欢茉莉。”
阿娜猜测:“你说过你的父母远在千里他乡。是睹物思人吧?”
萨颜浅答:“嗯……算是吧。”
二人正闲聊时,浑忽不知道从哪里冒了出来,她换了件朴素简洁的平民衣服,把萨颜和阿娜都惊得够呛。
“公主……您该不会是……”阿娜下一秒就要喊出声来,却被浑忽一把捂住了嘴:“嘘……我就去这一天,晚上就回来。”
阿娜抓着浑忽的手腕使劲摇头,萨颜则问道:“皇宫上下把守森严,您要怎么出宫去?”
“这么多侍卫,总有那么几个好糊弄。”浑忽抛她个媚眼:“我自有办法。”
皇宫里的侍卫即便是看门的,多少也出身富贵,那些小利小惠根本就看不上眼。浑忽早就预料到这个情况,所以她花了一笔很大的价钱才成功贿赂了那些侍卫,准许她出宫一天。
“小哥,要不您再通个人情,以后都放我出宫?”
这小哥掂量下手中的钱袋子:“姑娘,在下放你出宫一次已经是大冒险了,要是以后都放,上头非得摘了我的脑袋!”
浑忽又取出一枚金戒:“再给你个这。嗯?”
小哥为难:“姑娘,在下又不是女人,要这金戒做什么啊?”
“不要算了,一次就一次。”浑忽收起金戒,朝他胸口叩一记:“钱袋子藏好咯!”
踏出皇城的那一刻,就像黄鹂飞出了金丝笼,浑忽觉得全身轻松,整个人都舒展开来。她大步走在繁华的街道上,看着这座西域城池的歌舞升平、奇异美妙,心中不由得发出感慨:“还真是和传统印象中的古代城市大相径庭,叫人眼前一亮呢。”
肚子突然不合时宜地打起退堂鼓,浑忽这才想起来自己到现在都还没有吃饭。她往两处看看,正好发现一家烤包子铺,远远传来诱人的香气。
可是等她走到旁边时,她却欲言又止,因为她想起了曾经阿娜的一段话:
“德宗皇帝当年迁来西域的时候,是喀喇汗国主动让出的首都八剌沙衮,所以民间讲的都是土著语言。契丹语和汉语,只有皇宫和贵族才会说。”
浑忽试探着咳嗽两声,正在忙碌的老板抬起头来看了她一眼,突然笑道:“姑娘要几个烤包子啊?”
“两个。……等等……你……你会说……??!”
“那当然,皇城脚下谁不会几句官话?”
浑忽干笑着付过钱,抱着手里的油纸袋子坐到旁边店家放的小桌子旁,开始动手吃饭。不得不说这烤包子还真好吃,就是有点儿烫手。
饭后,浑忽安逸地回到大街上继续闲逛,要不是有个人在后头急急忙忙地追上来,她根本不知道自己丢了什么。
“姑娘请留步!”
浑忽闻言回头,只见一个相貌标致、身段出挑的少年匆匆向她跑来,将一个彩缎杏花纹荷包递给她:“这是姑娘的钱包?”
浑忽惊道:“是是是是是!!!我之前把它落在哪里了?”
少年道:“就那边的包子铺上。”
浑忽连声道谢,抬头审视这名少年,他有着琥珀似的瞳孔和明媚灿烂的笑意……而且莫名其妙地令她熟悉。
“我是不是……在哪里见过你?”
“姑娘说什么?”
“噢!我说我是外地人,对这地方不熟悉,公子如果方便,不如带我四处走走?”
少年稍作思索,点头道:“好吧。”
同行路上不能无话,浑忽率先问道:“不知公子名讳?”
“在下卡亚希。不知姑娘?”
卡亚希?这个名字自己应该是听过的?
“我叫阿玉。”浑忽脱口而出,因为她曾经的小名就叫阿玉。
“阿玉……”卡亚希想了想:“你是汉人?”
浑忽在二十一世纪的确是汉族,所以她这话也不算违心:“是。”
卡亚希笑道:“今天真是走运了,一出门就遇上罕见的汉人。”
在浑忽的印象中,“罕见”与“汉人”这两个词是不可能凑到一起的:“罕见?八剌沙衮的汉人很少吗?”
“何止是少啊,简直是珍稀。”卡亚希掰着手指头:“细数我见过的汉人,应该不超过二十个。”
浑忽失落地环顾:“可能就是因为人少,城里都没有过节的气氛。”
卡亚希疑惑:“今天是你们的节日吗?”
浑忽颔首:“二月十二、百花生日,花朝节。”
卡亚希开朗的笑容令人如沐春风:“花朝节?这名字听起来真不错。”
浑忽阐述道:“在我们的习俗中,十二个月分别对应十二位花神,二月的话……应该对应杏花花神。”
“杏花?”卡亚希眼前一亮:“伊犁河畔的杏花海你去过吗?”
浑忽失笑:“我不过一介布衣,哪里去过那种地方?”
“我可以带你去呀!”卡亚希朝浑忽伸出手:“今日偶遇是你我缘分,不如就此交个朋友,以后也好各方照顾。”
俊秀标致的面孔,性子亦大方爽朗,哪怕只是一面之缘,这样赏心悦目的少年,浑忽又怎么会拒绝呢:“好!就这么说定了……那我们什么时候去看杏花?”
卡亚希失望道:“伊犁河离京城有一段距离,今年恐怕赶不上了,只能等明年。”
这朋友一交上,浑忽觉得还有很多复杂的事情需要考虑,便敷衍答道:“那到时候再说。先带我逛逛京城吧!”
她兴奋地勾住卡亚希的胳膊,跟着他把车水马龙的各处集市通通逛了一遍。
走到半路,浑忽突然驻足,盯着不远处的一方角落。那里密密麻麻坐着许多衣衫褴褛的人,一个个蓬头垢面、双目无神,手脚被紧紧绑在一起,看起来既凄惨又可怜。
浑忽拽拽卡亚希的袖子:“那些人是干嘛的?看着怪不舒服。”
“噢,他们都是奴隶。”卡亚希平静地回答:“因为是从漠北强掳来的,所以有点凶神恶煞。没有吓到你吧?”
浑忽失笑:“噗!!你把我想得也忒娇气了,我可没那么矫情。”
卡亚希笑道:“那就快点走吧,前面就是新建好的慈善堂了。”
浑忽心中百感交集,最后看了一眼那些奴隶,就在卡亚希的带领下默默离开了。
不久,他们走到了慈善堂的附近。卡亚希抢先介绍道:“这个地方是北面官署驸马都尉府,原本已经废弃,但是在当今浑忽公主驸马都尉的建议下又改建成了慈善堂,专门用来收留那些无家可归之人。”
“不过慈善堂的收留不是全部无偿的,因为那些四肢健全的乞讨者完全有自力更生的能力,所以如果他们想要接受慈善堂的接济,就必须在堂内干活赚得工钱,要么就在外自谋出路,想蹭吃蹭喝是根本不可能的。”
“因为这件事,现在满京城的百姓都在夸赞驸马都尉体恤民情,关心百姓呢。”
“他才刚来多久,就能招揽到京城大片民心?驸马还真是厉害的很啊!”聆听着卡亚希详细的叙述,浑忽望着眼前偌大的慈善堂,不禁低声暗叹屈出律的智慧与高明。
“说到新婚的公主与驸马,卡亚希公子,你见过他们吗?”
“为什么这么问?”
“因为我看你的衣饰不像是一般平民,而且我对公主殿下和驸马大人比较好奇。”
卡亚希闻言大笑,轻轻拍了下浑忽的脑袋:“你这个小姑娘!公主和驸马一直身居后宫,就连那些大人们都不曾见过几次,更何况我这种人呢?”
因为屈出律经常来往前朝后宫处理各方事务,所以卡亚希作为高品阶侍从官,肯定是见过他的;至于浑忽,他只在被召往后宫的时候偶然见过一次,但因为只是个背影,很快就被他忘记了。他之所以不说实话,是不希望在“阿玉”面前暴露自己的身份。
而浑忽这么问,也是因为自己对眼前人似曾相识才故意试探,但卡亚希已经这么说了,她亦只能默认她与卡亚希是头回见面。
后来,他们又去看了一场不可思议的杂技表演、一场绚丽夺目的焰火表演,来来回回还买了不少稀奇玩意儿,从早到晚累得是遍体生津。
但是,能在花朝节这般秀丽的日子里偶然结识对方,累些亦无所谓了。
暗色的天,像是被细细洗涤后的一块丝绸,镶嵌着星星点点的晶钻。月儿将圆,其色朦胧,它的光芒如同轻柔的纱幔,正用温软的静谧把整座城市悄然笼罩。
卡亚希问道:“马上就要宵禁了。阿玉,你的家在哪里,我送你回去吧?”
浑忽婉拒:“不必了。我们之间多少还有男女大防,若就这么让你送我回家,被别人瞧见是要闲话的。”旋即又问:“不知公子住在何处?”
卡亚希浅笑:“你要是就这么去了我家,肯定也会遭人闲话的。”
浑忽失落道:“那怎么办?!难道我们以后再也不能见面了吗?”
卡亚希乐观地安慰道:“佛家常说缘分,我们今日有缘相遇,就一定会有缘再遇。”
可到底会不会再遇,他自己也说不准。
“要不然,我把这个给你。”浑忽取下腰间因为钱被花光所以变得干瘪的彩缎杏花纹荷包:“我们是因为这个荷包才认识的,我现在把它送给你。”
卡亚希受宠若惊:“送给我吗?”
浑忽笑道:“对啊,送给你。只要你拿着这个荷包,我坚信我们总会有再见的那一天。”
可到底会不会再见,她自己也说不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