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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裘翠翘片言仇自杀 张婉玉百两怨乎消 (1)

词曰:

天道好还妙理,愚人懵懵,达者何疑。世上奸凶万辈,尽自猖披。岂料那高高在上,视听处察察无遗。祸来时,孽悲自作,福羡人绥。真痴:无端污蔑,问心安忍,悔也嫌迟。从逆多凶,致将美色悦优儿。遇冤家分遭诛戮,逢大度反荷恩施。试思之,虽邀宽典,恶岂当为!———右调《玉蝴蝶》

话说驾山设席请张总兵吃酒,张达便来赴宴。驾山接进,时已成了相知,各谢叙一回,便邀入席。宾主两人互相问答。张达便问:“希宁父子之事,已前传闻,止知大概,未悉其详。”驾山见问,乃备述始末。张达也切齿痛恨道:“若非老爷剿除,不知还有多少百姓受他茶毒。”驾山道:“弟曾受他茶毒,几至丧身。”张达惊诧道:“老爷试道其详。”驾山便将诬盗之事缕述,并蒙石搢珩救出魏义一节,也细说一遍。张达拍案大叫道:“石老爷这般有肝胆,我与他共事许久,总不说起。”又道:“希宁父子恶贯满盈,天怒神怨,老爷原是替天行道,这是天假手于公。今概明正典刑,足以惩一儆百。”驾山道:“这等凶人,待陌路,还不足为异,更有待至亲骨肉,竟无顾忌,是最可痛恨者。

就是石佩珩,亦遭此种毒害。”张达又骇然道:“为何?”驾山乃将佩珩夫人的堂兄裘自足卖妹投江之事,述了一遍,道:“此系搢珩去岁寻得夫人,备将此事写来,弟为之感幸不置。设使石夫人投江身死,无从寻觅,这裘贼之罪,何可胜诛?”张达细细听完,忽拍掌道:“大妙,大妙。弟去冬初到这边,营里有一浙江人,姓名正叫做裘自足,莫非就是此人?〔天下快心事,都有此等举动凑巧而来也。〕若果是他时,石老爷的冤仇可报。”乃回顾亲随人等,分付道:“回去快把二队旗牌裘自足搢带了,明早回话。”亲随人答应了。驾山欢喜道:“弟待希家父子,以直报怨,若敝盟兄果得此贼,亦是大快意事。”当下又讲些别话。张达酒量甚高,驾山只以少许相陪。饮至更深方散,张达别去。

到了明日,亲随人回话:“裘自足昨晚即已锁带班房,候老爷发落。”原来这裘自足并非同名姓的别人,即系翠翘家贼。自那日石搢珩差张芳、朱序到裘家接取家眷,自足托高、童二老安顿来人,他夫妻带了两儿,藏了数百两银子,乘夜里躲开。待石家人去后,打听经了官府,着保甲里邻录了家私,石家人又带了裘能去,料道不能回家。思量有一个表阿舅高龙,是江西宁州人,在营中吃粮,不如去依傍他,因此一路问来。夜住晓行,到了赣州,问到高家。适高龙点卯回来,郎舅相遇。———还是十年前,高龙到姑夫家,会见裘自足的。高龙做人也还四海。———妻子李氏出来,相见了表姑,各相叙问。裘自足反扯谎说因叔子友生招赘了异乡的人,却是个强盗,竟要来扳害我,因此避难逃生,故来依傍。高龙道:“你叔子一家怎么样了?你的令妹与这做强盗的如今安在?”裘自足道:“我叔婶死了。这个强盗事破,在南直扬州,近日只怕处决了。我这个不贤晓的妹子,自然是强盗婆了。叔子的家私料也没入官了。我避祸逃出,总也不晓得以后的事。”高龙当下留住,另支架个房间床铺,与他一家儿睡宿。

住下半月多,裘自足时常取出一钱二钱银子,买米换钱,时向高龙商议,要做些买卖。高龙道:“姐夫,我是当兵马的人,不晓得什么买卖好做;你又经纪里边不在行。不如到营里吃粮,也倒是风雨不缺的。”裘自足听了,心下沉吟:“吃粮也到妙,如今世界太平,又无提兵调将,白白可以坐享其利。”乃道:“也罢,依着老舅说,吃他一名粮也好。”高龙就在总兵衙门里替他报了名。官府验过,上了册。旧官告老去任,新官随即调来,便是张达了。这裘自足是浙江人,自古说浙人多诈,又兼识得字,写得来,一个兵竟当行了,不上四五个月,竟做了二队旗牌。这番得意扬扬,竟认做无人敢欺负他。

这日总兵往巡按处赴宴回来,更深时分,有两个军牢往裘自足家叩门,唤起自足,一条铁链套上颈项,说老爷分付,带去班房里,明早回话。这裘自足吃惊不小,那敢违拗,随着去了。妻子大惊,一总起来,赶到高龙家讨信,不知为着何事。高龙道:“各衙门的事,我那里知道?武官衙门规矩:有事查问,都要锁链回话。料无甚事,明日便知。”妻子无法,只得回去了。

过了一夜,得明早,军牢回了中军,叫带进去。张总兵坐在后堂,押过裘自足当面,战兢兢的跪在台阶下。张达问道:“有人在这边告着你,你知道么?”裘自足吃惊道:“小人不知。”张达道:“你有个妹子,卖与人家,得了身价,却不把妹子交割,那人到本镇这边告着你。你怎么说不知道?”裘自足心里暗惊:“我卖妹子与鲍一,一手交钱,一手交人,我拿了银子便别了。又是他们说:‘你只管得了银子便去,其余不要管。’我况且叫的船总是他们一党,妹子在他船上,就是他家一般,怎么却到今日复到这边来告我要人?况且他们何由得知我在此地?如今官府问我,还说有的好,还说没有这事?”又想:“对头不见在那里,我且赖着没有。”乃道:“小人没有妹子,不曾与恁人交易。”张达大喝道:“你的妹子在杭州钱塘江口卖与人,那人现在。还赖着没有!”向两旁侍立的亲随大喝道:“去,带那人来!”两旁亲随服事日久,晓得主子心性,此事必有原故,大家答应了一声。

裘自足见官府指说得切实,难于抵赖,只道鲍一真个在此告状,乃道:“有是有一个堂妹子,他要嫁人,与小人无干;况且彼时交割明白,怎么今日还说要人,却来告着小为?”张达拍掌大笑道:“可是有的,你方才怎么白赖?左右,先打嘴!”军牢吆喝一声,上堂把裘自足打了三十巴掌。张达又问道:“你这妹子嫁与石搢珩了,怎么又把他卖与娼家?”裘自足道:“这都是小人叔子———就是妹子的父亲作主。他做的事,与小的何干?叔子见石搢珩做了强盗,故把妹子改嫁的。”张达大怒如雷,立起身来指着自足〔直性子人,恨怒极了,大声喝骂。

〕道:“刁奴才,你的叔子死后,然后骗卖妹子,怎么说是叔子作主改嫁?难道人家做老子的肯将女儿落娼?左右,再痛打他的嘴!”又分付亲随,叫拿一个帖儿,到州官那边,借四名皂隶,并讯问刑具。这裘自足先被打嘴,痛楚难当,今又打了三十巴掌,痛上加痛,听得说要去借皂隶刑具来,慌忙喊道:“愿招。”因嘴打肿,说话不清,张达听不清楚,倒焦躁得没法。左右人叫自足慢慢的说。张达又叫书办录他口词。自足到不便直供之处,还要粉饰;无奈张达已备细得了驾山的话,逐节推敲。自足抵赖不去,把前后始末尽供无隐。张达恨怒不过,喝叫重重捆打四十棍,分付押在班房看好,听候发落。

高龙到衙门上打听得备细,见自足打得皮开肉绽,气息淹淹,才晓得自足这般为人,竟同禽兽,不但不怜念他,却也恨怒不已。自足的妻子得知此事发觉,以为躲到江西,可以潜身远害,那知终有报应;但不知如何败露的,只得备了饭食,送到班房。夫妻父子,哭做一堆,也无甚话说。合衙门兵丁都晓得了,齐骂他不是人,大都不来睬他。

张达设酒答请按院,驾山便来赴席。饮酒中间,张达备道:“兵丁裘自足,果系石搢珩之舅,今已把前情招承凿凿。弟今与凌老爷说知,把这厮全家解去吴淞,听凭石老爷作何发落。”驾山大喜道:“果就是这厮。敝盟兄大仇可报。解去听他处治,也是正理。论起这般人,竟一顿板子打死了他,然后将他的妻子解去;不然恐敝盟嫂始终以兄妹之情,放他生路,旁人反为他不甘。”张达拍案道:“妇人之仁,终于姑息。老爷说得有理,明日就如此行。”驾山笑道:“这是弟不忿之言。然弟辈终是旁人,裘贼之罪,固人人得诛。但敝盟兄夫妇幸有天佑,深恨此贼,自亦梦寐不忘,当必手刃为快。若我辈杀之,不足以服此贼之心。还是解去为上。”张达想了一想道:“凌老爷议论的是。弟写书去,怂恿石老爷必尽杀之,以快人心。”驾山道:“张老爷差人解去,弟有书一封,并烦带去。”张达道:“明日便差人押解去。凌老爷有书,弟着人到辕候领。”驾山道:“岂敢,弟着人送来。”当下酒散谢别。

明日张达坐堂,提了裘自足妻子到来,差四名军牢,分付押解裘自足夫妻子母四名口,前赴吴淞总兵衙门交收。当将裘自足开了粮,上了锁搢,另着一个内丁赍了书信护批,凌驾山也送了书来,即便起身。

裘自足被打四十,如何行走得动?出了衙门,有高龙来说情,央上央下。自古说“官清私暗”,众人得了些嘱托,许迟两日,变卖些什物,做了路费。自足向高龙痛哭道:“我自作自受,如今到吴淞去,我的妹婿妹子决然要处死我,如何是好!”高龙也不做声。押解的军牢道:“亏你羞不羞,你有恁福气做得总爷的舅子,兀是说着妹子妹婿!”裘自足夫妻向高龙夫妻痛哭分别。高龙送下了船便去。

不则一日,到了吴淞帅府衙门,张家内丁传鼓投书。石搢珩正在私衙与夫人闲话,只见家丁来禀:“江西赣州总府张老爷差人投书。”递上两封书札,搢珩一一拆开。略略一看,不胜大喜,便与夫人细细同看。见张达的书上说:“裘某虽系令亲,他是这般举动,比豺狼更甚,即族诛亦不为过。本拟替台治一剑斩之,想必欲手刃此贼,故差押解来”等语。凌驾山书上说:“弟仇家希宁,万恶天败,举家正法。兄长仇仇裘自足,已被张总戎获住解来,亦是快事。但思兄嫂吉人天相,福泽无穷,此等人罪孽,实天地所不容。兄长诛其父抚其子,彼祖先留有嗣续、幸矣,当亦兄长大德也。”

搢珩细细看完,向夫人贺喜道:“裘贼获住,冤仇可报。当如张总兵所言,杀此贼全家,以雪前恨。”夫人道:“今此贼灭绝天理,同于禽兽。使妾投江无救,相公亦不知我为何等人,亦疑水性杨花,随风逐浪,一生名节何以自明!每一思及,恨不食肉寝皮。但杀他全家,使妾祖父绝嗣,亦觉太过。当如凌巡按所言,还是情法两尽。”搢珩沉吟一回,叹道:“夫人忠厚存心,所以大难不死。下官有一法,将这贼坐以他罪,日日打他几十棍,自然死了。”夫人道:“如此不足以服其心,当令他自惭而死,颇为允当。相公询问他一番后,妾亦当面严加责备,贼自无颜苟活。”〔处法尤妙。〕

搢珩坐了后堂,唤来差进见,慰劳申谢;来差亦禀致主情,搢珩令其外厢安歇。然后吩咐家人出去,独唤裘自足面询。叫把手扭开去,止将锁链带着。自足见去了手扭,心中大喜,随了牢子手,带到后堂。望见搢珩高坐虎皮椅上,一来怕,二来羞,只觉得胆战心惊,唯恐置他死地,跪在阶下,便先痛哭起来。搢珩道:“裘自足,你得了叔子家私,有何亏负处?你竟把他女儿卖与娼家,是何道理?”裘贼道:“总是我不是了。万望妹夫看我叔叔面上,格外推恩。”搢珩道:“你见我不来,便把我百般排陷,这也是小人之常。

但妹子是你同堂至亲,并非陌路,你却处到他极尽地位,还有什么亲情敢叫‘妹夫!’左右,与我打这厮的嘴!”军牢吆喝一声,上前捉住,打到五十嘴掌。裘自足打得两腮非常胀胖。搢珩道:“你如今还说看叔叔面上,当初何不看叔叔面上,留着妹子,为何必要将他卖去?就是卖去也罢了,为何必要卖与娼家?你这狼心狗肺,恁般可恶!”喝叫重打四十棍。裘贼极口叫饶,自称:“小的被张老爷打了四十棍,至今棒疮未愈,求老爷天恩饶恕!”搢珩不则声。军牢拖将下去,一索捆扎定了,两人提起,向下只一丢,格察地一声,丢个够死。军牢执棍向前,喊叫:“老爷验棍。”〔活画行刑牢子。〕呐喊一声,半天飞起棍梢,扑的一声打下。打到二十棍,裘贼气都没了。〔打得畅快。〕叫且饶着,令拖出去,与妻小分别看守。

明日,搢珩赏了来差,写了两封回书,巡按的书并烦赍送。书中大略致谢张达捉获之力,遵依驾山处分之言。来差领书,叩谢自去。

又过了一日,翠翘坐在宅门内后堂上,吩咐裘能出去,带裘自足进内衙问话。这裘贼自打了二十棍,腿上新皮肉重复打碎,烂得利害,妻子只得央人买了疮药傅洗,镇日号叫,动弹不得。一日,只见军牢来说:“夫人吩咐,叫带裘自足进宅门问话。”裘贼心上欢喜:“我的妹子是好人,我虽则把他处得刻毒,我今进去,只是哀求他,他女人家心慈的,自然怜见。”〔说出这般话来,亏他有这般凶恶肺腑。〕即便挣扎起来,一步一踮,到二堂上。只见裘能在彼,裘贼便哭道:“裘能,你却好了,我受得好苦!”裘能道:“谁叫你受来?你只该怨着自家不是。”裘贼哭道:“我今也不想什么分外了,〔他还想分外哩。〕只求得性命还乡就好了。求你在夫人面前方便一声。”军牢便叫与裘能扶着,到宅门前。又有内丁传出:“夫人吩咐,叫去了锁链。”裘贼心中大喜。走进宅门,到后堂檐下,望见妹子坐在西首,有许多丫鬟妇女侍立两旁。便慌忙跪下,哭叫:“贵人在上,万望饶恕狗命!”夫人叫裘能扶起,叫把一张小凳放在檐边,令自足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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