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氏道:“你的家务本是要紧的,况年终岁暮更不必说的。即你继爹亦应于年内赶紧回店收账,我未尝不知,你们俱是要紧去的。但目下断断不可起身,现在浙江倭寇骚扰甚急,赵文华提兵前去,至今尚未廓清。闻说江西、安徽两省都有流民流寇,肆行抢掠,甚至有烧杀之处。安徽省城已属可虑,而路途中更觉可怕。至于你住的地方是偏州小邑,难保无灾。此地虽亦可虑,究竟还是小朝廷,兵马充足。你们难道不想想的么?”史堂道:“我未尝不想,然耳中所听之话不一,或有人说已经报捷了,或有人说流民、流寇只在常岳等处肆掠。然长江一带,盗贼蜂拥,却也可虑。我所以不提回店的话,惟惦着年终的账务呢。”尤氏道:“这也无可如何的,听天由命便了。”童氏道:“倘这里也有流倭混进城来,我们便如何了?”尤氏道:“流寇进城,决不敢携带枪炮,不过短刀短棍,五六百人为群,随抢随去而已。我们也要设法防备才是。
我们虽有些武艺,然亦杀不尽许多人。为今之计,莫如用踏笼拿飞禽之法为妙。照我们的房基可陷死五六百人。从前进房屋的天井、茶厅起,到中进房屋为止,可掘地窖六个,每窖可陷百人,下铺石灰,上架木板,照踏鸟之笼用转轴为机做法,仍用索子系住机关之处,每机关之处暗藏一人,持刀一把,候两声炮响,将索子割断,自然站在板上的人尽行陷入窖内,被石灰扪死了。还要沿着厅堂上房造夹墙包裹,将一切家私,以及无用之人,临时用梯度过墙去。少有用的人,派管窖中的机变。如秋姊是能飞能舞的人,派在高处一看情形,如见前后有窖之处贼人已满,便在高处连放号炮两个,使管机关者闻炮响割索陷死众贼。我与悦来、玉坛在无窖之处巡察,遇贼便杀。明日着家人分头去买砖木石灰,雇木匠瓦匠挑坭夫子,只要人多,三日可成。如此防备,所费无多,你们以为何如?”大家俱道:“极妙。”又说了一回闲话,各自回房睡觉。一夕晚景不题。
到了明日一早,尤氏、秋容等又将抵御流寇的道理斟酌了一会,又开了一张单子,发了三百两纹银交付众家人分头赶办。果然不到三日,俱停妥了。格外又募了勇士二十人,每日每人给银三钱,保护大门。到了二十三日,果有倭贼千余名,又有本城本乡过不去年的穷汉三百人混在里头,分头掳抢。并不抢劫仓库,专到有钱的人家烧杀抢劫便了。此时城中的官兵十不及二,尽行调到浙江、江西去了,事起仓猝,各官无所措手,是以城中处处焚掠。尤氏听有枪炮之声,便命将一切家私,及无用之人,度过夹墙里去。又吩咐秋容及管窖中机关之人道:“官兵出来必有枪炮,你们不好以炮声为号的了,以三下锣声为号罢。我们四人坐在大厅上去,开着大门,开筵饮酒。这些贼寇倘然疑我有埋伏,不敢进来,免得我们一番杀戮,全其性命。这是我的本心。
如果疑我是空城之计,毅然直进,这是他自投罗网,非我有意残虐生灵。”又吩咐那二十个勇士道:“你们不必在门抵御,跟着我们背后,帮着擒杀便了。”一一吩咐毕,就在厅上摆起酒席,四人坐下。秋容时刻登高眺望。那知不到一个时辰,便有二三百人明火执杖,在墙门首探望,不敢遽入,若有所疑。秋容在屋上听得众人的说话,尽是本地人的口音,知道是过不去年的穷汉,不过是乘风打劫些过年盘费而己。便不忍伤害他们,恐怕他们自己走到死路上来,便献一个本事,将他们吓退去就是了。遂拔出双刀向各贼人头上打,一个转身,将各贼的头巾截去一半,吓得这些土寇果然一齐跑散了。未几又来了三四百个贼寇,也在门外窥探,不敢入内。内有四五十个不怕死的人共道:“我们怕什么?姑且进去试试他的本事也不妨。”又有人道:“恐有伏兵。
”又有人道:“如有伏兵,我们跑了出来便了。如无伏兵,与这几个吃酒的妇人交手杀一仗,无论输赢,总是有趣的。”四五十个人齐声道:“是。”一冲而进。尤氏等拔出剑来,领着二十个勇士迎出去。但见雪花飞处贼人之首若崩厥角滚下地去。又赶出门去杀了百余人,其余流寇吓得东窜西遁,都散去了。尤氏等才进内房脱换血衣血鞋,复有七八百个贼拥进门来。尤氏等上了晒台,又转上了茶厅。从背上见贼人进来已多了,便撒下了几担散石灰,撒得烟舞成天,众贼人头昏眼暗,乱钻瞎撞,自相矛盾,欲遁不能。秋容拽起号锣打了三下,各窖守机关的人听得明白,各将绳子割断,霎时间六处窖板大打秋千,将众贼一并翻下窖去,做了石灰腌的私孩了。尤氏等又赶出门去追杀了数十人。回到屋里一片血腥。一面令勇士们将夹墙里的人度了出来,又汲水冲净地下的腥血。一面命将窖中机关仍行绊住,以便转动,且俟明日,再行雇人搬尸。
正在收入之际,满城大小文武官员,领着几千官兵赶到了。史堂领着尤氏、玉坛、秋容、悦来勇士等出迎,各官俱有惭色。登堂拜贺毕,细细履勘,又点验了尸骸数目,然后坐下细问各人的名姓,各人的武艺,系何人的计策。史堂等以实情一一告之。各文武大宪啧啧称赞,便道:“这件事我们明日午刻就要拜本奏闻的。”兵部尚书李默讲道:“但这件事若以实情奏上,有多少不便的情节,此刻就要大家商通了方好奏闻。若照实情奏闻,不但我们文武各官都有处分,即姓张人也没有趣味了。况朝中有严嵩当权,极为刻薄,弄出多少是非来都论不定的。照你们的歼寇功劳,固属不小,实在可嘉。若以实情而论,原不是为国,直为自己保护身家起见,势不能邀皇上的天恩。
至流寇混进城来,我们既不能盘诘于前,又发兵迟延于后,以致城中一夜烧杀十二处,一经奏上,定获重尤。我意欲通融办理奏摺上,将十二处的烧杀作为六处,六处的烧杀作为同时起手,官兵亦即同时分剿。因城中兵丁大半调在浙江、江西等处,又均出一千六百名在龙江等处堵御,所存不及五百名,不足以抵敌,正在筹画时,有本城张某某,率领伊妻某某,伊子某某、伊子之妾某某,两人前来助剿,伊妻子子妾等俱属奋勇,不满一时,将一千六百五十二名流寇剿得净尽。如此办理不但姓张人有功,我等亦可无虞矣。诸公以为何如?”各官感激道谢,俱说全仗大人格外包涵,公侯万代。邝史堂及尤氏、玉坛、秋容、悦来都跪下地去叩谢。各大宪又称赞了几句。天已大明,然后各官带兵回衙去了。
这里玉坛即命众家人到乡间雇了八百名抬尸夫子,本拟抬出城外,投入千人坑内。那知尸身有财宝者十有八九,俱是掳抢富户人家的东西,内无价之宝亦复不少,统算不下四五万金。尤氏命将珠玉宝物等尽行留下,其余金银尽数作买冢、买棺、斋醮之费,约用银一万七八千两。又雇了许多木匠、瓦匠打扫夫等人,赶紧收拾一新。访得安徽省城未曾受害,不过闭城三四日,惟乡间掳抢了二十余家富户便了,于店中无害。玉坛家中亦无恙,惟因近邻被劫时受了些虚惊而已。尤氏等才得放心。到了二十八日,所有一切收拾房屋及埋尸拜忏等事方能告竣,得以热热闹闹过了年。尤氏等大家快活,以为既除了多少余孽,将来还要受朝廷的封典,兼之悦来月辰在迩,怎么不快活呢?自歼寇之后,各官无不钦敬,当此新春之后,史堂、玉坛与本地四品以下的文武官每以春酒相敬,常将除寇之事绣绣议论称赞。且各大宪的夫人慕尤氏、秋容、悦来等的本事,亦不时往来,名驰各省,荣耀一时。
且说各宪会奏一摺到了朝廷,天颜有喜,便封尤氏为智勇恭人,秋容、悦来为健锐淑人,赏史堂游击衔,玉坛都司衔,封童氏照本夫应赠例封之。上意本欲召用玉坛,缘严嵩素嫌李默9嵩,见摺上加意赞扬玉坛有邀用之意,嵩便在帝前打了破句,是以仅赏虚衔而已。到了十五日,史堂、尤氏同着童氏、秋容等,正在那里闹元宵作乐,忽然跟班进来禀道:“本府署中打发内使来要与老翁当面传话。”不知说什么话,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