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面还在下着很大的雨,不卖酒的酒馆终于是点上一盏不算明亮的灯。
灯盏里面没有太多的油,所以显得不是十分明亮,灯影不断摇摆,却也绕不开桌上那一碗阳春面。
白嫩的面条,浑浊的汤水,再点缀上红红的辣子和几粒葱花。这便是小伙计今晚的晚饭。
他吃的很开心,他一直很开心,但是今天是真的很开心。所以吃面的时候他大口大口的吸着,嘴巴不断的嚼动,食物随着喉咙一点一点进入那尚且还没有饿意的胃。
如今虽然到了初秋,天气还没有转凉,吃一碗的面还不是一件很舒畅事,如果这碗面还是十分滚烫,或许遭罪更可以形容吃这碗面。
但是小伙计依然吃的十分开心,大口大口把面条吸到嘴里,经过口腔的加工,顺着食道一点点进入胃部。他今天有很多开心的理由,比如因为今天吃了第二碗面,今天听到了一个好消息,今天听到了久违的名字,今天是酒月前的最后一天……
今天有很多很多值得让人开心的事,如果今天没有找到开心的事情,小伙计仍然会十分开心。如果活着不是为了开心,那么当初他为什么要跟着那个男人闯出来,走那么多路,吃那么多苦……如今他才能吃到这一碗阳春面。
所以他没有什么不开心的理由,他的开心是应该的,是必须的,只有这样,他才能在那里,在那个山洞里,在将来的路上,比常人更好的活着。
他想活着。
所以需要吃东西,所以小伙计把面碗里的面汤都喝的一丝不剩。这并不是哪家金字招牌面馆里的招牌阳春面,只不过就是酒馆后街的临街铺子里三四个大钱就能买上一碗的阳春面,味道也不算十分美味,不过给来来往往的歇脚客压压肚皮还是很好的。
但是这碗阳春面与一年前小伙计吃的那晚阳春面不同,虽然都是从一家铺子买来,虽然是经过同一个人之手做出,虽然都是花了小伙计四个大钱。但是这碗面却相比与一年前的一碗加了一点点的调料。
这种调料叫化功散,别说是汾城了,就算是整个蕲州你都凑不了多少出来,只有到千万里远的皇城才有可能买到。而且也是异常昂贵,有时别人哄抬物价,一两甚至能卖百余两银子。不过在这碗面中古矮子却是和水下了近。小伙计无头无脑的吃完了,却没有吃出那面汤中除了鲜香外的那股苦味。
其实在小伙子的眼中,天底下的东西分为两种,第一种是不能吃的比如说石头,比如说铁,比如说臭水;第二种是能吃的比如面,比如说树皮,比如说……人
虽然从那里逃出来已经有五六年了,但是酸甜苦辣咸这些东西小伙计还是没有很好的分别。毕竟对从小吃树皮长到大的孩子来说,酸甜苦辣咸其实并不算十分重要。
就像一年前那碗连盐都忘了加的面条,还不是两三口就已经进入了小伙计的胃中。
他的视线开始模糊,开始看不清眼前的景象,昏暗的屋内每一张桌椅、每一个立柱都在不断的变成魔鬼掐住他的脖子。让他窒息,让他从这个世界再一次的离开。每一份空气都在远离这个被诅咒的身体,一点一点的抽离着,身体上,细胞里的每一丝氧气和水分都一点点被剥离。使他慢慢干枯、枯萎、凋零。像是一棵被斩断根茎的树叶,随着黑暗处飘来的狂风不断的挣扎摇摆,依靠着灵魂深处仅剩的那团火焰对扛着来自未知的腐化。
他的身体开始泛红,显现一种不健康的红色。青筋暴起,每一条墨青色的小蛇都在皮肤下舞动,用一种别样的舞姿来缓解不断胀痛的肌肉。神经把每一丝痛感都毫不留情的传输到早已负荷的大脑。小伙计想伸手去揉右眼的眼眶,因为他知道那里有他最后的底牌,虽然他连那张底牌是什么都不曾知道,但那却是他身体里最原始,记录在肌肉和灵魂的本能。
他的手最终还是没有抬起,身体的每一丝肌肉都开始拥有他们的自己的思维,不断的调整着身体,使自己能够接受那种气感被剥离所造成的伤害。气还是一丝丝远离,带着汾城的空气和水,却把那本来就刻在骨子里的坚韧和血腥再一次与灵魂揉碎,搅拌在一起。
大脑的神经似乎已经对那种疼痛感到麻木,小伙计再一次拥有了视觉……如果是幻觉或许会更加贴切。
是真实还是虚幻,在这一刻丧失了存在的意义。
带着半面鬼脸面具的男孩狞笑着一次次挥动链锤落在小乙的身上、刽子手的刀把从阿牛身上割下还带着血腥的肉送到布满肮脏和牙垢的嘴里、裸着全身的肥猪趴在小婉的身上乱动……不断的欢呼和呐喊在他的耳边回想,夹杂着短暂而凄凉的哭丧,还有那一声声急促的喘息。
每一个人都有他们的影子,每一个声音都有他们存在的理由,但是这些理由却又那么牵强而浮夸。他站在所有影子的中心,看着弯曲变形的空间被黑暗吞噬,任由用所有影子揉捏而成的黑色反翎蛇鞭从他身体带走血肉和尊严。
他没有反抗,他不敢反抗。他见过许多死在那鞭下的人的尸体,他还能想起每夜哀嚎的灵魂。幽蓝的散发着寒冷,每丝空气都被凝结成淡蓝色的寒冷冰川,在他不断跳动的心脏沉积、浸润,让他每一次倒下都拥有再一次站起的勇气。
所以,他为什么不敢反抗?
右手终于抬起,用尽最后的力气用手指按住右眼,用尽全力,从眼球到眼眶,全身唯一没有被面具所包裹的右眼。
尽人事,听天命,他睡着了,坠落到灵魂最深处的黑暗,把身体留给未知的恐惧。
右眼在疼痛过后丧失了知觉,青筋暴起,输送着身体最后的鲜血和能量,鲜血布满了眼白和瞳孔,不断向外散发着不正常的气息,包括鲜血和另一种黑色的液体,但是整个眼眶但却没有一丝液体流出,可能是他的身体不在存在一丝的水分,也可能是右眼把所有的液体都吸收干净。一丝不留
事实证明,后者更为准确。
时间过去许久,后门被缓缓打开,李丛云握着血蛟慢慢移进屋内,身后大雨把一路的血迹冲刷。
伸手拽了一把一旁的椅子坐下,看着满身不正常的红色,啐了两口脏话,静静的等待。
两种不同的鲜血,不同的血腥味揉杂在这寒冷的小屋。
所有的影子都在飞速逃离,没入连绵的暴雨。黑暗中的黑色询问着风来临的轨迹,轻声让他们保持安静,世界太过安静,就连暴雨都带着惶恐与不安散去,世界只有缓慢而平稳的呼吸、血液的跳动,心脏的流动和黑暗的风。
沉浸这种酸腐多年的桌椅吱呀吱呀在他们两位主人面前宣告着他们的抗议,他们沉默了太多的年华,曾经的遮天蔽日子孙满堂,如今只能在这个腐烂的空间里与两个半死不活的人度过余生。
他们不知道什么叫做座椅,他们也不曾想要过这些东西,即使这些名词代表着他们的用途以及身份。如果他们有思想,他们一定会问,我椅子问什么叫椅子,我桌子为什么叫桌子,但是谁又能知道什么?创作他们的那个人已经死去,不曾留下什么瑰宝,但我们却在这个世界苦苦寻觅。
小伙计醒了,虽然全身还在散发着不正常的红色,右眼的血腥味还在飘散,他还是选择站起,选择站在李丛云的面前,站在他的面前确认:“是古……古伯做对吗?”
握着血蛟的手渐渐发白,头点了两下。看着那双没有丝毫怨恨的眼睛李丛云有些疑惑“你不恨他?”
这回轮到小伙计困惑了“我为什么要恨他,就因为古矮子废了我的修为?这本来就是他的东西,既然他死了这些也应该随他去了。但是我想问他,我今晚吃的这个东西他还有吗,我可能会用到,去杀某个人的时候。”
李丛云把血蛟放到墙角,伸手轻拍了小伙计的肩膀“你自己朝他要吧,我要去喝酒了。”
“明天就是九月了,你说过会给我讲一个故事,就像我吃完第一晚面之后你给我讲的故事。”
李丛云手中突然出现一个不知从哪摸出来的酒壶,饮了一口,说道“你小子真会选日子,这故事若是要拿来下酒,只怕是比酒还要苦。”
“这故事的主角是你还是别人?”
“都有吧,那是很久以前的事的,今天拿来下酒,正合适。”
“既然,你是那个经历过这故事的人。你为什么还要喝这酒?还是一定要喝这酒?”
咚!
李丛云敲了小伙计一个重重的板栗,冷声问道“臭小子,人不大,骚话怎么那么多,名字选好了吗?过两天带你去入军籍,趁早滚!”
小伙计给了李丛云一个白眼,“二十五我用到现在,但你又说不给、武沧澜是他给我取的,他说不喜欢就算了,那就算了。哎!李丛云,你说林暮怎么样?这个名字我听他说过,挺好听的。”
“说过多少遍了,叫我掌柜的。林暮,那就林暮吧!”
这个名字!
李丛云的双眼顿时有些模糊,调整一下呼吸,说道“臭小子,选个名字都这么纠结,要是真到了荒漠,屎都吃不上热的。”
“好好好好好!林暮!小爷我从今天开始就叫林暮!双木为林,日末为暮!”
(嗯,从这里开始主人公终于有名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