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山迁墓的消息虽然传得沸沸扬扬,但真到了这一天,却没有多少人敢来凑热闹。
何府祖孙三人一早赶来时,除了慕王与徐铎之外,还有一些谭氏旧友闻讯而来。这些人或年迈体弱,或辞官闲赋,或身居边角小吏,在如今的形势下,仍能保持一份念旧情怀,倒是十分难能可贵。
对于慕王此举,何府深知乃是引蛇出洞,虽持反对态度,但既然宁帝发了话,自然是力不从心。是以,何老尚书早前便快马密信凌王,嘱他切莫轻举妄动。
然而,与谭三郎有师徒情分的凌王如何肯听?一道反对的上表直达天听,请求彻查当年慕王诬陷之事,为谭氏平反正名!
宁帝被气个半死,龙案一拍,震怒道:“他究竟是不是我宁姓子孙?吃里扒外的东西!以后他的上表一概不接!”
放眼大宁的天下,还没人敢跟一国之君如此叫嚣。瞬间,这位总是触帝逆鳞的三皇子,无疑成了众人眼中的另类,不少怕事的大臣纷纷避而远之。
对此,凌王却不以为意,他不管宁帝如何旁人如何,只求自己无愧于心。对于他这种正直率性的脾气,一些忠义尚存的朝臣们虽未附和,暗地里却是十分赞佩。
何老尚书见事已如此,也是无可奈何,只盼谭震今日不要自投罗网的好。
“父亲,山下的道路安插了岗哨,山上和墓园四周暗布着侍卫,人不少。”何二郎主低声说道。
子钰环视了一眼四周,沉声道:“祭拜之人中也有乔装的侍卫。”
何老尚书“嗯”了一声,将担忧藏在心中,谭震啊谭震,你今日千万不可现身。三人径直走向谭凌老将军的墓前。
这时,慕王等人正聚在不远处,齐齐地望着这边。徐铎走上前来,笑着拜道:“何老也来了?”
何老尚书回道:“顺路过来瞧瞧。”
何氏墓地也在东山附近,今日也是何大郎主等人的忌日,因此祖孙三人一早先匆匆赶来了此地。
“徐大人这是心有愧疚吗?”何老尚书看着徐铎阴郁的脸色笑着道。
徐铎叹了一声,面露惭色,躬身揖拜道:“奉旨办差,还望何老勿怪。”说罢,垂着头转身离去了。
三人目送他走回慕王身边,一群人在那里装模作样地指手画脚,似乎今天确是来迁墓一般。然而,直到三人祭拜完,那边依然在七嘴八舌地指指点点,不见任何动静。
这时,一位身着灰色长袍的老先生走到何老尚书身旁,揖礼问道:“何大人,您看今日这事......慕王为何迟迟不动?”
这位须发皆白的老先生,名叫周清学,当世儒学大家,曾是宁帝与太子的太傅,与已故谭老将军乃是故交。当年谭氏被灭门后,周老先生一气之下,弃冠辞官,发誓永不为朝廷效力。
何老尚书对这位老先生很是敬重,连忙回礼道:“周老,可能吉时未到吧。”
何二郎主在一旁直言:“这等作孽,哪里有什么吉时?”
何老尚书转头瞪了儿子一眼。
周老先生冷哼一声,捋着花白的胡须,点头道:“不错,说得一点儿都不错!老将即便是死了,还为大宁留了十几万精兵,重挫北卫主力,保了大宁十年太平!就这样的人,却背着谋反的罪名,冠着国柱公的封号,葬在御赐的墓园中,实在是个天大的笑话!”他满目风霜,神情悲壮,声音虽高亢,却因情绪激动而微微颤抖着,闻者无不感慨唏嘘。
何老尚书叹了一声,周老先生所言,谁心里不清楚呢?早些年,他便向宁帝提议过为谭氏平反昭雪,但宁帝对此事迟迟不允。只因一旦平反,慕王难辞其咎。宁帝认为事已至此,就是平反了,人也不能再复活,因此亲赐谭氏无上的荣誉与封号,权作补偿。
可是,这算什么呢?一日不平反,谭氏谋逆的罪名便一日不除,而谭震将一直背着逆臣子孙的身份,一生东躲西藏,不见天日。
何老尚书正暗自叹息,只听慕王那边一声令下,终于要开始动土了。一时间,谭氏旧友纷纷聚首哀叹,神情悲痛地看着最先动土的谭老将军坟墓。
当年赫赫威名的一代大将,如今却是白骨残魂,躺在这薄土之下的冰冷棺椁之中,膝下七子骁勇善战,个个英豪,却是身首异处,热血染尘。
众人盯着飞扬的尘土扼腕叹息,而慕王却抬头打量着四周的动静,心里纳闷道:怎么还不出现?他今日是有备而来,已然布下天罗地网,只要那谭震一出现,定保他插翅也难逃。到时,再顺着这条线,将宁昭那兔崽子给揪出来,好好为自己出一口恶气!
慕王心中正得意,忽听“当啷”一声铁铲撞击石头的声音,回头一看,只见侍卫们已停了下来,个个大睁着眼睛,满脸诧异地盯着坟土之中,口中啧啧称奇。
慕王慌忙上前,众人也都聚了过来,只见掘开的土坑之中依稀是一块血色的石碑,石碑一角露了出来,上面雕刻着稀奇古怪的花纹,似莲纹又似藤纹,似佛经又似道符,实在是见所未见奇怪异常。
众人纷纷交头接耳。慕王忙令人将石碑挖出来,侍卫们挥舞起铁铲,不消片刻便将周围黄土铲去,露出一块立着的残破石碑来。那石碑高有尺许,宽有一尺,厚约三指,其上浸染着褐色的血迹,散发着一股血腥之气。
众人围着那石碑一看,不禁呆立当场。只见那上面刻着四句诗词,令阅者无不大惊失色!
“妖言惑众!无稽之谈!”慕王愤而拂袖,气血直冲脑门。
“慕王是说‘赤雀衔书入紫庭,登庸称尊贺隆昌’是妖言惑众?是无稽之谈?”何老尚书笑着问道。
慕王冷眼瞟了过来,威胁之意十足,“何老莫要曲解语意,搬弄是非!本王说的是那后两句!”
“哦,‘老骥沥血化忠言,同脉相残骨肉亡’,原来这两句指的是慕王啊。”
“你!”慕王身子一震,眼珠子快要瞪了出来,“谁说这指的是本王了?”
“慕王您自己说的啊。”
“胡说八道,本王什么时候说过?”
何老尚书拈着胡须,依旧笑着道:“这图谶上并未言明是谁,宗室成员众多,慕王却如此肯定这是胡说,那想必慕王以为说的是您自己了。”
慕王一张脸涨得紫红,色如猪肝,尴尬至极,大手一挥道:“咬文嚼字本王一向说不过你!”又指着那石碑怒吼道:“这分明是妖言惑众!不管说的是谁,都是挑拨我大宁宗室不和!来人,将这石碑给我砸了!”
话音刚落,却被周老先生抢先一步挡在碑前,大声喝道:“苍天在上,不容奸人当道!慕王你当年陷害残杀谭氏满门,手上沾满了鲜血,你就不怕死无葬身之地吗?”
“周太傅,你放肆!”慕王手指着周老先生的鼻子,破口怒吼道:“本王给你几分薄面,你休要得寸进尺不识抬举!今日,这坟是迁定了!”说着,招呼侍卫轰人毁石。
“谁敢?”何老尚书大步上前,与周老先生一道护卫着石碑,仰首无惧地看向慕王道:“周老贵为帝师,今日谁敢动他?”
侍卫们不敢妄动,纷纷看向慕王。慕王眼中寒芒一闪,冷声喝道:“本王奉旨迁墓,谁敢阻拦?这二人神志不清,胡言乱语,将这二人给我抬下去!”
侍卫们得令,一冲而上。与之同时,何二郎主与子钰带着众人也冲了过来,拦在二老身前,与精壮的侍卫无畏地对峙而立。其他侍卫见状,也纷纷从四周涌来。霎时,坟墓四周被围了个水泄不通。
“怎么,你们都想造反不成?”
慕王阴森森地望着这些不自量力的老弱病残,眼中腾起一股杀意。有些侍卫已将双手按在腰间,只等他一声令下,便拔刀杀戮!
众人却并不畏惧,依旧傲然站立,个个看似手无缚鸡之力,但却是铮铮铁骨凛然正气!
“造反?”周老先生冷笑一声,“慕王你这随意给人扣帽子的习惯,还真是没变!谋反这顶帽子,我等可不敢随意戴!”
眼见双方谁也不让,一旁的徐铎慌忙和事道:“这,这,各位都稍安勿躁,稍安勿躁,切莫动气,有话好好说嘛。”
慕王瞥了他一眼,没好气道:“怎么好说?这群刁民浑不论理,目无尊上,有什么好说的?”
何老尚书却道:“徐大人,今日此事非同小可,若是盲目迁墓,一旦有失,谁也承担不起,我看还是先禀报主上定夺才好。”
徐铎本就不愿干这迁墓招骂的混账事,忙借机下坡,点头如鸡啄米道:“是是是,本官也觉得此事理应恭请圣意。慕王暂且息怒,待主上权衡裁决,我等再迁墓也不迟啊。”
“你!”慕王怨怒地瞪着徐铎,对他这风吹两边倒的圆滑很是不满。
徐铎却不看他,忙令人将石碑抬起,亲自押护送往宫中。慕王气急败坏,狠狠地瞪了一眼何周二人,愤然拂袖离去。
众人目送慕王离去,只觉得心中一块大石落地,长长地松了口气,这事实在是匪夷所思,却又如此大快人心!慕王这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他若不提迁墓,哪来这档子事儿?闹了半日,一场迁墓的闹剧,就这样不了了之。众人纷纷作别,先后离去。
周老先生与何府祖孙三人慢慢地走在后面,见四周无人,周老先生悄声说道:“周某在此替谭老谢过何大人。”
何老尚书一怔,问道:“周老何出此言?”
“难道不是何大人吗?”
何老尚书摇了摇头,眼中满是疑惑。
周老先生怔了一瞬,神情严肃道:“祥瑞图谶鬼神之说,老朽从不相信,此事必是人力所为,但如果不是何大人,那会是谁呢?”
在山脚下与周老先生告别后,何府三人来到自家墓园,只见一个孤单的身影静静地站在二夫人墓前。那人身着海青却蓄着长发,正是了却红尘往事一心只求皈依的何府二公子子桓。
祖孙三代四人一起焚香祭拜之后,默默地站在坟前,细细地打量着那一个个坟墓,大郎何长清夫妇之墓,二夫人何李氏之墓,三郎何长亮夫妇之墓。四人皆是神情悲痛,似乎都沉浸在九年前谭氏忌日的那个晚上。正是在那一晚,何府家破人亡,血流成河。
半晌后,子桓默默地向三人拜别,打算转身离去,却听何老尚书开口道:“你可知月前你兄长心疾复发险些丧命?你长年不归家,心里可还有这个家?”说罢,重重地叹了一声,脸上尽显失望之色,从他身旁快步走过。
何二郎主抬步跟上,在经过儿子身边时,叹着气拍了拍儿子的肩膀,却什么也没说。
子桓眼神复杂地看向子钰,似怜惜又似无奈。
子钰却温和地笑了笑,朝着何老尚书与二郎主离去的方向抬了抬下巴,对弟弟说道:“回去吧。”
“嗯。”子桓微微点了点头,神情怆然地与兄长并肩而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