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外风息雪停,明媚的阳光普照着大地,一道刺眼的光线透了进来,扫清了持续一夜的黑暗。
秦伊在阳光中醒来,却感受不到一丝温暖。她感觉疲惫极了,十八年的经历在一夜的梦境中重演,仿佛重新再活一遍。她闭上眼,两行清泪滑了下来。
“吱呀”一声,有人推门而入。那人走到榻边,伸手探了探秦伊的额头。一股浓浓的药香,在屋子里飘散开来。秦伊睁开眼看清来人,瞬间泪如堤溃。
秦越拍抚着她的后背,等她哭了好一会儿,方才说道:“还烧着呢,先把药喝了。”
秦伊接过药碗,眼泪却一颗一颗滑入药中,让本已苦口的汤药更加苦涩难咽。
秦越叹了一声,道:“何大公子安然回府了,晨阳已经带人去寻凌王。学馆那边我们不能离开太久,谭震他们也有其他事情缠身,所以今天就会将哑伯下葬。”顿了顿,又叹了一声,语气低沉道:“去送哑伯一程吧。”
秦伊点了点头,被秦越搀扶到灵堂。只见谭震和虎子正一身孝服地跪在灵前,虎子满脸泪水,不停地用手背擦着。秦伊心中悲痛,在灵前跪下上香,磕了三个响头,又脚步虚晃地走到虎子身前,“砰”地一声跪了下来,愧疚道:“是我害了哑伯,我对不起哑伯,对不起你,是我害了他……”话未说完,已是泣不成声。
虎子扶起她,沙哑的声音道:“姐姐不要自责,谁也不想发生这种事,我爹他是……”说着,转头看向身旁的谭震,见谭震朝他摇了摇头,不禁咬了咬唇,转头又对秦伊道:“我爹希望姐姐能平安活着,姐姐不要辜负了我爹的遗愿。”说罢,两人抱头痛哭,哭声在清冷的灵堂中久久不散。
将哑伯下了葬,秦越就要带着秦伊离去。秦伊看向虎子,虎子却摇头道:“我要留下来跟着义兄他们,姐姐和秦伯伯多保重。”
秦伊这才看向自她醒后就一直回避不敢视的谭震,虽然他最后还是放了子钰,可是一想起二人因为子钰而起的争执,就不免有些尴尬。秦伊微微张了张嘴,却什么也说不出。
谭震见状,轻轻地摸了摸她的头,“回去好好养病。”
秦伊点了点头,随秦越上了马车。
看着马车在山林中渐行渐远,虎子问身旁的谭震道:“义兄,伊姐姐真的什么都不记得了?”
谭震没有回答。
“义兄告诉我,我爹是谭氏旧仆,那为什么不告诉伊姐姐她的身世?”
谭震凝望着无尽的远方,心里暗道:小伊,当你知道自己身世的那一天,是否会痛恨自己爱上何子钰?爱上杀母仇人之子?
“当年,逼死七夫人母女的,真的是你的父亲?”
秦伊带着仇恨的眼神问出这句话,子钰哑口无言,只见秦伊忽然拔出一把匕首,刀柄上一只麒麟首怒目生威。
“噗”的一声,锋利的刀刃刺入了子钰的胸膛,殷红的鲜血溅在了秦伊的脸上。
子钰抬手擦去那苍白娇容上的点点血迹,却听秦伊满带恨意的声音道:“我恨你父亲,我恨你,是你父亲害死了我母亲!”
“伊妹,不是的,伊妹,伊妹……”
子钰冷汗涔涔地惊坐起身,胸膛剧烈地起伏着,他颤抖着手擦了擦额上的冷汗,重重地长出了一口气。
是你父亲害死了我母亲!
他知道,这句话成了他们之间的一堵墙,一堵永远也不会消失的墙。他感到无力与沮丧,就这么茫然地坐了半晌,何老尚书与二郎主走了进来,见他已经醒来,这才松了口气。
“可有哪里不适?”何老尚书问道。
子钰摇了摇头。
“子钰啊,究竟发生了什么?太子为何要害凌王?我身在东宫,怎么一点儿消息都不知道?”二郎主问道。
子钰道:“太子惧怕凌王得势,受人挑拨,想借赈灾一事打压凌王。他举荐凌王押运钱粮,若暗中制造混乱,那么凌王难辞其咎。”
“这么说来,太子身边有慕王的人?”何老尚书道。
何二郎主气愤道:“哼!我知道是谁!除了张放,还会有谁?”转而又自责道:“这事怪我。我在东宫当差,在太子身边,没能事先察觉,这是我的失职。”
三人相对无语,各自低头沉默。虽然明明知道于烈来了宁都,却还是让他在眼皮子底下闹出人命,那些藏在暗处的人不知正在或即将闹出多少事来?
沉思半晌后,何二郎主疑惑道:“我还是想不明白,张放与孔府还有慕王是怎样私下联络的?于烈既然来了宁都,那他又是怎样和张放联络的?我派出的人没发现丝毫异常啊!”
子钰想了想,说道:“二叔,有劳你将张放与孔府平时所接触的人,列个清单出来,越详尽越好。”
当晚,何二郎主便将张放与孔府的人事往来反馈给了子钰。子钰将张放与孔府重新列在一张纸上,又将与他们有直接接触的人以线相连,结果并未发现有什么异常,思索至半夜,也始终未能参透。
翌日,灾讯飞传宁都,凌王在押送途中遭遇灾民哄抢,三分之一钱粮不知所踪,数百名灾民因此伤亡。据说,是凌王亲自下令将士对灾民刀剑相向。流言如洪水般迅速传开,灾民们谩骂不绝,隐有暴乱之象,凌王既往爱民护民的形象损毁殆尽。
子钰听闻消息后,虽已在意料之中,却仍是叹了一声。虽然知道幕后之人及其同党,却抓不住任何证据,更不知对方会如何出招,这让他感到被动又无奈。
案上的那张图静静地躺在那里,孔府、张放、慕王他们之间并没有直接的接触,但必然有一条无形的线将他们连在了一起。而那条无形的线,会是怎样的呢?
正思索间,秦越前来拜访,子钰忙起身相迎。他得知秦伊已被秦越接回学馆,且大病一场,昨晚他曾在学馆门外徘徊许久,但最终没有进去,他还没想好该如何面对她。
她为什么还活着?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她是明月珏的主人,却叫谭震义兄,难道她忘了自己是谁,不记得以前的事了?难道谭震他们向她隐瞒了身世?
即便她不记得,但他却深深地记得。她就是当年那个坐在石榴树上天真烂漫的少女,那个让他在树下接住自己的少女,那个分他半个石榴又拉着他手的少女。
历时多年的重逢,却隔着两家的仇怨,他该如何面对?又能如何面对?但无论怎样,庆幸她还活着,她还活着!
“就让我最后一次为公子把脉吧。”秦越神色凝重地对子钰道。
子钰摇了摇头,“不必了,我还好,多谢。”顿了顿,又问道:“秦太医打算何时离京?”
“等过几日伊妹病愈了。”
子钰犹豫着问道:“伊妹可还好吗?”
秦越没有回答,眉头却皱了起来,从药箱中取出一瓶药丸,紧紧地握在手里道:“这是最后一瓶救心丸,由福寿草制成的救心丸。”
子钰脸色苍白,“秦太医是来做交易的?”
秦越点了点头,“我此生从未做过一件伤天害理之事。身为医者,对病患更是毫无保留。但是,我却藏起了这瓶药,这瓶对公子而言的救命药,为的就是这样一天。”
子钰的嘴唇苍白如纸,微微颤抖着,眼中满是不被信任的落寞与痛苦。
“我不会出卖他们,更不会伤害伊妹。相处日久,秦太医难道不信我?”
秦越叹了一声,无奈道:“如果是要我的命,何府只管拿去,可是他们的命,我不敢冒丝毫危险。”
“可是,何府与太子不是一路。”
“可是,何府效忠朝廷。谭氏污名不除,太子遇刺案不破,谭震便永远都是在逃钦犯。”
“秦太医,如果何府真的要下手,谭震不可能安然活到今日。谭何两家的恩怨……”子钰眼眶泛红,发出低低的一声哽咽,抿了抿唇,强作镇定道:“并非表面所看到的那样……”
秦越道:“当年何大郎主追捕七夫人,导致其母女坠崖身亡却是事实。”
子钰沮丧地低下头去,无论有怎样的理由和隐情,也改变不了这个血的事实。
“秦太医,伊妹认谭震为义兄?”
秦越点头道:“当初,我们在客栈被歹徒袭击,是谭震出手相救,伊妹与他十分投缘,便结拜为异姓兄妹。”
“异姓兄妹?她……”子钰忽然意识到既然谭震他们向秦伊隐瞒了她的身世,那不如他也继续假装不知。即便是异姓兄妹的关系,秦伊如今已是这般为难痛苦,那如果她知道了自己的身世,不知会是怎样沉重的打击?
秦越并未察觉子钰的异常,继续说道:“伊妹一直为难地徘徊于何府与谭震之间,迟早要做一个抉择。只是没想到,会发生这样的事。哑伯的死令她非常内疚自责,她如今不宜再受刺激,你们以后还是不要再见的好。”
子钰木然地点了点头。
秦越叹了一声,又道:“从心底里,我愿意相信公子与何府。我也知道区区一瓶药,保护不了任何人。太子与凌王,何府与谭氏,你们之间的争斗与恩怨,我不想涉身。只望何府能看在我数次救治的份儿上,保我父女二人安然事外,等伊妹病愈,我就带她离开宁都,远离这些纷扰。此外,还有一事望公子知悉,日前在宫中遇见何老,见他右手颤抖不稳,隐有中风先兆,还宜早作防治。”说罢,将药瓶放在案上,起身告辞而去。
子钰无言地看着那瓶药,悲伤在心底泛滥。忽然,他布满血丝的眼中闪过一丝光亮,他快速拿起那瓶药,转头看向一旁的图纸。手中的这瓶药,仿佛生出无形的线,将张放、孔府与慕王秘密地联系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