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医正自从看到行云昏迷而归,这几日算是愁破了天。他年纪也颇大了,像是喜公公已经是退了位子养老去了,他也委实不想再遇到什么棘手的事。医术是仁术,他自学医以来,五十年来从不曾用医术害过什么人。作为医者,他也有着一颗仁心。他不忍见行云受苦,更不忍见她死。
拓跋靖对他很有信心。而他对自己却是没有一点儿的信心。谁能够把一个根本就没有求生意念的人从阎王爷手里抢回来呢?他也明白,行云不是不配合他,而是她无力支撑了,她才二十岁却已经有了油尽灯枯之兆。
“马车已经备好。可否启程了?”负责护送的周公慎看见胡医正从帐内出来,立马走向前问道。拓跋靖说是今日启程,时候已是不早,他和一干侍卫都等了很久了。
胡医正摇了摇头,道:“再等等吧。”
“听闻娘娘的状况不佳?”
胡医正正在烦闷,听到周公慎这么问,不悦道:“那日发生了什么,将军在场,应该比老朽清楚。”
“并非是周某有意隐瞒,只是那夜之事委实不能说出口的。娘娘到底如何了?”
胡医正多打量了周公慎两眼,见他的关心不像是假的。从宁朝覆亡以来,他一直都是行云最信任的手下,是自从行云嫁了拓拔靖,才不得见面的。这两个月从长安到军营,又一直在一起,想来他的话行云是应该听的。
胡医正将周公慎拉到角落,悄声道:“这事情只有老朽一人知晓。我顾虑着公主身体的状况,本是想一直瞒下的。现如今,也不得不说了。但我是为了公主的身子着想,才肯说出的。”
周公慎心里一沉,不知胡医正到底要说什么,但自从行云私自离开军营后,他的心就没有安实过。
“你说便是。周某你还是可以信过的。”
“老朽不是不信周将军,只是这事情委实重大,老朽瞒下也是担了极大的干系。我告于将军,是希望将军可以劝得公主回转。实话说与你,公主无意求生,生死只是旦夕之间。”
周公慎的手握紧了剑柄,指节苍白,他道:“什么叫做无意求生?公主连国破家亡都熬过来了,这算是什么?”
“许是心愿已了。老朽已经是想尽了办法,只好求救将军了。”
“你说。”周公慎能感觉到自己的心在下沉,若她今日便魂归离恨天,他又算是什么呢?
胡医正再放低了声音,道:“公主有孕了。”
“几月了?”
“二旬有余,一月不足。”
“你本待如何瞒下?”
“公主体弱,本就不易受孕,现在又受了重伤,这孩子留不得。”
“但你怕告于秦王,他不顾惜公主的身子,执意要留下孩子。胡医正,你该你只是担了多大的干系。公主怀里的那可是龙种。”
“老朽知道。可这事尚无第三人知晓。老朽本想在公主身子稍好之后,再了无声息地……下了这孩子。秦王要孩子,他宫里有的是女人,犯不着为了这孩子害了公主的性命。”
“连医正都在为公主抱不平吗?现在告于我,是想让周某拿这个孩子去劝公主?”
“不假。公主为了能怀上孩子做出了多大的牺牲,天下人都知道。”
“好。可这话一旦出口,秦王迟早会知,到时……”
“到时只说是刚刚诊出。”
“那就得把孩子留下,公主能熬得过这十月怀胎吗?”
胡医正叹了口气,才道:“老朽只有三成的把握。”
周公慎闭起了眼睛,思索了片刻,依旧无法释怀,道:“秦王就一定要将公主逼到死路吗?”
胡医正不知那夜到底发生了什么,也不愿胡乱接言,只道:“那将军现在就去吧。老朽也该去通禀秦王了,那毕竟是他的孩子。”
“是你。”听得帘子落下,脚步渐近,行云也没有睁眼,只幽幽地吐了两个字。
“拓拔宇死了,天下也快太平了。”
“我叔父怎样了?”
“脱木儿将军把解药给秦王后,就拔剑自刎了,他说,他不会临到老了,还做投降的将军。”
“命人快马回长安,让江灿放了何苦,就说是我离开长安时的遗令。”
“你还在为他担忧?”
行云没有回答,自顾自地继续用微弱而平稳的声调说道:“我母妃和章爷爷的坟劳你日后祭扫。还有,若是可以,我想归葬云家。”
“你不会死!”
感到手突然就被紧紧抓住,行云的手略略动了一动,却终究贪恋他的温度。
“事到临头,你怎么还不肯信?”
“这算是什么?剑伤而已,连血都止住了,不过三五月就彻底好了。”
行云苍白的脸上滑下半行泪来:“欠拓拔靖的,我拿命还。欠你的,我该怎么还?”
“是我没能保护好你。你怎么会欠我的?你想要拓拔宇死,为什么要自己去?你说一句话,我去做。”
“我想看着他死,很可笑,不是吗?若不是他,我何至于斯?”说着,行云猛烈地咳了起来,吐出一口血来。
周公慎将她按在怀里,道:“恨,都结束了。别折磨自己,不管这是谁的错,都不是你的。”
“你不知我是怎样的人,不然,你也不会对我好。我是个恶毒的女人,肮脏的女人。”
“不,你是天下最好的女人,最美丽的,最聪明的,最善良的。”
“不,周公慎,你知道,我不是。我恨不得死在那林子,至少我还能去得宁静。”
“别闹。听清楚了,你不会死,你不能死,你会活下去,好好地活下去。”
“我活下去,于你,又能有什么?他要我做他的皇后。我不想做他的皇后。”行云依旧闭着眼睛,她的脑海里一无所有,她只知她不愿这样子里老于深宫,她不在意去冷宫,但她不想做傀儡。
“于我,你活着,就好。你懂不懂?欠我的,我要你活下……”
“周公慎……”
“听着,你有孩子了。”
“孩子?”行云诧异地睁开了眼,手抚上了自己的小腹。
好容易盼来的孩子!来的却这么不是时候。
行云将手移开,撇开了眼,道:“他不该来。”
周公慎拿过软枕垫着行云的背后,道:“不管怎么说,活下去才有希望,这不是结束,这是一段新的开始。孩子,你,还有我。”
“这是他的孩子。”
“你不会想让孩子出生在宫里的。”周公慎替行云拉上滑落的棉被,在行云耳边道:“胡医正去告诉拓跋靖了,他也该来了,别哭了。”
行云听言,慌忙将泪拭去,呜咽了一刻,强忍着没再落下泪来,她睁大了眼睛,心底能感受到军帐外的景象,还能够感觉到小腹里有生命在跳动。从她设局起,她以为会游刃有余,却到了这个身心俱疲无力支撑的地步,是她高估了自己的无情无义。对拓跋靖,对周公慎,她都不敢妄言爱字,因为有对不起,所以谈爱太无耻。
听到均匀的脚步声渐近,听到帘子被掀起,行云都没有转眼去看。周公慎伏身下拜,拓跋靖示意他出去。
听到周公慎走了,行云才转过头去,她的泪痕在苍白的脸上已经干透,但红肿的眼睛分明显示着她哭过。
“这个孩子,我能不能不要?”行云看向拓跋靖,又好像透过他看向了他的背后,眼神空洞而恍惚。
拓跋靖没有料到短短的一天,她竟然憔悴至斯。
“以你的身体,你以为堕了这孩子,以后还能再怀上?”行云听过他温存的声音,威严的声音,调笑的声音,挑衅的声音,也听过他愤怒的声音,甚至听过他哭泣的声音,着急的声音,唯独没有听过这样冰冷的声音。
“本来就不会再怀上。”行云微微苦笑,喉咙却疼得厉害。她怎么还会怀上孩子?他的,还是别人的?他怎么还会让她怀上孩子?
“为什么不想要?因为厌恶我?”
“你说过我是目前皇后最合适的人选,若我诞下嫡子,你以后如何废我?”只要她没有儿子,那么他随时可以以此为借口废了她,谁也不敢有异议。
“我几时说过日后会废了你?”
“任是谁,都想要自己心爱的女人做正室,到时,我不想我自己的儿子成为你的眼中之钉。”
“如果注定会失去,那么你从一开始就不想要,这就是你——行云。”
“是,我就是这样。我无法给自己的孩子应有的,那么我就不想他来。所以请殿下成全。”
“到如今,你还有脸怨恨我?”
“我从不敢怨恨殿下。”
“不,你除了怨恨,一无所有。为了让我起兵反叛,你处心积虑步步为营小心翼翼,不惜骗我瞒我……”说到这儿,拓跋靖停了下,没有继续说下去,对这样的女人连声讨也显得多余。
行云凄然一笑,道:“你总算是看出来了。所以之前你说的都是借口,你早就想放手,只需要一个理由。”
拓跋靖没有再说话。他承认行云说的不假,他追了这么久,得到了她的人,得到了她的身,他再追下去,又还能再得到什么呢?追下去,已经没有意义了。她的心不管给谁,都不可能给他。他也没有什么不甘心了,他淡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