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臣,冒犯了。”
周公慎抢前一步,却拦也不是,放也不是。还以为她只是在出宫时,才会荆钗布裙,在宫里时,自然和别的公主一样华服在身。刚刚还把她看作了一个普通宫女。只好扑通一下,跪在了地上。
行云皱眉,伸手拉起了他,说道:“我没有生气。只是,你回来了。程锦,他已经走了吧?”
周公慎默然。
“还有,你,以后,不必对我行此大礼。”
不过几日不见,她的脸色苍白了,苍白地有些晶莹。她的手指寒冷如冰。
周公慎放开了行云的手,退后一步,低下了头。就算是低下头,他还是能看见她。在明明不寒冷也不强劲的春风中,竟然感觉她会被一阵风带走。那一天,惊艳的不光有程锦,还有他这个一直在不远处的暗卫。
行云见他铁甲在身,问道:“有公事?还是令尊的事儿?”
“没什么,不过是熟悉熟悉这宫里的环境。”脱除暗卫的身份,成了太子的侍卫,自然一切都从头开始。
“暗卫的事本来就不适合你们官家子弟来做。太苦了,又没地位。也罢,你随我回撷云宫。我有东西给你。”
一路上,行云不咸不淡地问一句,周公慎就不轻不重地答一句,除此之外,一句多余的话也没有讲。后面还跟着几个副手,几个人走过,倒引起不少宫人侧目。
到了撷云宫,行云就着残墨写了一封手书,递给周公慎,道:“给钱宁看了,他其实是认得字的。”
“汗血宝马,为何要赏给臣下?”
“不是赏。是赠,宝剑赠与英雄。是还,算是那件软金甲的答礼。也不枉了你跟我一场。”
“殿下不如自己去东宫,何必多此一举?”
“哥哥事务繁忙,不宜总是叨扰他。这撷云宫又养不得马,不如你牵走了的好,免得宝马寂寞。”
周公慎收好了手书,要走。
行云忽然问道:“程锦他走时,有没有带丫鬟?”
“回殿下的话,没有。不过,有一个叫做桐叶的丫环偷偷出了府,好像程予津知道这件事儿,也没有拦她。”
“没事儿了,你走吧。”
“臣,有事奏禀。”
“容禀。”
“陛下说,那疯汉子心神已失,所言不可信。云家满门忠烈,再敢有乱语者,杖三十,昨日早朝就罚了两个官员。”
行云不像是有兴趣的样子,淡淡说道:“没别的事,就回吧。”
周公慎一行人的脚步声越来越远,下了廊子,到了土地上就听不清了。
行云看着桌上一沓女训,整整齐齐,白纸黑字,拘束的唐楷出自她的笔下。窗外百株梧桐,还是母妃在时与父皇一起看着工匠移来的。十五年过去了,梧桐越发的高大茂盛,这撷云宫还是撷云宫,行云眼中,只余物是人非。记得冷宫里唯一的一棵树就是梧桐,那妙沁宫宫门口也是一对大叶大枝的梧桐。想到这儿,行云觉得这撷云宫与那妙沁宫,也相差无几了。
一个杜若,一个桐叶。一个选择了远远躲开静静观望,然后离开,嫁一个门当户对的,相夫教子,也是一种幸福,杜若的幸福。一个选择了不顾一切地去追,就算是可能没有结局,也要不管不顾地留在他身边,这也是一种幸福,桐叶的幸福。她所能做的只有……青灯古殿,老此一生。如此,也是她行云的幸福,甘之如饴,不能自拔。
“公主,药来了。”苏姑姑捧着一碗黑黑的汤药,轻声道。
行云一仰头,喝尽了碗中的汤药,擦擦嘴。对苏姑姑挥挥手,表示不必漱口了。药本就是苦的,喝多少年,也是一样的苦,那不如欣然接受。子瞻也不会是那个拿着甜点哄自己喝药的子瞻了,他要承担的是这宁朝的天下,她不能再霸占他,只要陪在他身边就好,甚至,不用太近。
“苏姑姑,拿……”酒字没有出口,转而道,“把那件湖蓝色的衣裳拿来。”
扎扎千声不满尺,就如卖炭的老翁在寒风发抖,那手艺精巧的织者只怕也是,一生也不能拥有这样的一件华裳。
这华美奢侈的湖蓝色,却在火焰的红色中,轻轻飘扬了几念(念是一种佛家的计时方法,一念之间,说的就是这个念,而不是念头的念。不要问我到底多长,反正是很短),转眼,面目全非。
壁上挂着的那首“大江东去”,被凝视了好久。
行云叹了一口气,自语道:“笔墨无辜,留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