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也跟着轻轻地一笑,一笑,“果真想好了?”
行云低了头。云老将军还有半句话——这宁朝的天下……三公主说,三皇子看上的人,绝不放手。还有,何府的千金一笑亭亭,恰似晚风吹过那东宫的荷塘。还有,子瞻,子瞻的笑,子瞻轻轻地唤她宝儿。
几乎脱口而出,行云但求与子瞻相伴,不论为妾还是见不得天日……罢,那子瞻会如何看待自己。纵他还能原谅她,她的那颗心,到最终也会七零八落,无可收拾。
“有句诗叫做,妾当做蒲苇,蒲苇韧如丝。行云拿定的主意怎么会改?”
“那也好。好像,你宫里有个章、爷爷?”
“是,的确是姓章,立早章。”
“听闻,他还比主子还主子?”
“不是这么说,在冷宫时,他没把我当主子,我自然也不把他当奴才。他把我当作孩子疼,我自然把他当做爷爷尊敬。”
“本就是孩子。也是,他比云江强多了。”云江知道你在宫中过得不好,知道你是云家的女儿,却没有说过一句话。
“我怎么会怨云老将军,何况,那都是过去的事情了。”
皇上看着行云低垂的眉眼,这孩子这点倒是与自己很像,不愿太多地与人计较。云江一定是和她说,心太善,不是什么好事。云家的孩子,被岳家养大了,不知到底会像云家,还是岳家。只怕还是云家,那天那么大的胆子,要骑汗血马,还扬起手打了周公慎。现在,看着她温驯。在云家那天,“君视臣为草芥,臣则视君为寇仇”不也是她说的?
“你去妙沁宫的事儿,苏姑姑和章爷爷不知道吧?”
“是,找个时间,我自己告诉他们。”
“他们一定不会同意。”
“嗯,章爷爷说不定还会骂我呢。不过,也就骂骂。行云一没伤天,二没害理,章爷爷他拿行云没办法的。”
“那苏姑姑呢?”
“苏姑姑……她看得理应开些。”连母妃与外臣私通的事儿,她都见过了。这点儿事又算是什么。
问来问去,问到了子瞻,“那修儿,他待你比亲妹妹还亲,你怎么和他说?”
“我,我,我……”行云迟迟疑疑“我”了半日,没能“我”出个所以然来。“我还没想好。
“莫不是,行云心里已经有了人了,那人却已有婚约?”皇上下意识地没去想——莫不是行云心里有人了,那人心里却没她。
“怎会。”
“要不然,还是不要去了。”绕了半日,循循善诱,为了不过是这句话。
行云轻轻摇头,“行云定下的主意,是不会改的。”
皇上也摇头。朕劝过你了,是你执意要一辈子留在宫中,那不如……伴在君侧。
行云不留意瞥见皇上眼中的笑意,蓦地胆战心惊。那会儿,趴在桌上,她并未睡熟,隐隐约约听到胡太医也知她的身世,又微微转醒。那两人说着话,没人看她。她眯着打量两人,喜公公凑近了胡太医的耳朵,说了一句话。那话儿,她自然没听到。可自小和章爷爷在一起,唇语还是懂一些的。她也只当,皇上当时迷糊了说了胡话。
可要是真的呢?
行云开口,笑道:“早上皇后娘娘来过,陛下还没醒。”
“你,不喜敏儿吧?”皇上问道。
“我……”犹豫一下,决定说实话,要是皇上真的有意于己,那露出些棱角才好,“不是不喜,是恨。行云所恨,唯有此人。”
“敏儿,她也不易。”
“难道她不易,就该别人受罪?”
果然是更像云家人。皇上说了半日话,也乏了。摆摆手,躺下,闭上了眼。
行云站起,放下了一层又一层的帐子,重重叠叠,光光影影。
她不喜欢独自守在皇上床边的感觉,可也知这清和宫的宫人不是她能随随便便调动的。看这光景,好起来,大约也快。
听着皇上均匀的呼吸声隔着帐子若有如无,应该又睡着了。
清和宫挺大的。其实撷云宫也蛮大的,只是,大部分的宫室都是空着的。唯有那一树树的梧桐,生机勃勃。
这屋子就是白日,也总像是昏昏沉沉的,让人迷迷糊糊,到处都是精致的浮华,触手可及,牵引起一个词,纸醉金迷。其实,不过是浮生一梦耳。
闻闻自己的衣袖,一片湖蓝色中也沁入了那香,甜甜腻的。那妙沁宫的香,不与这香相似,也不是闲云野鹤,不清不净,芜芜杂杂。反倒是那老道,有几分仙风道骨,可惜,说出的话,那么地荒谬。
得此女者得天下。这天下不是皇上的,就是子瞻的。那这和她有什么关系。天下是天下,皇上是皇上,子瞻是子瞻,她……是她。这原本就和她没关。
“怎么,你还在?”
皇上睡了不过一时辰,行云恰悠悠想到云老将军的那句话——这宁朝的天下……不由一惊,险些叫出声来。
“这衣裳没那****穿的好看。那件呢?”
“陛下谬奖了。怎比得尚衣局御制的。”含含混混掠过。什么时候去找一趟周公慎,不知他查的怎么样了。
几日下来,皇上的病渐渐轻了,行云几乎就守在他身边,似乎这样子就会对皇上的愧疚之情少一些。
皇后来了几趟,都被拦下了。各宫的娘娘和公主自然更加不见。连子瞻来了,也被喜公公拦下,说皇上圣体未愈,实是倦怠,他的孝心,陛下知道了。子瞻没有多说,这几日皇上说病了,他实在忙得不可开交。
一早醒来,匆匆洗漱,吞了几口饭食,又整整衣襟来了皇上处。一见了她,宫人几乎是立马就整齐划一地退了,几天下来,都习惯了。
床前帘子撩了起,皇上半坐在床上,见行云来了,微微一笑,脸上有些发红。
“陛下大好了,不如行云陪陛下出去走走,老在屋子也不好。”
“嗯。”皇上低低应了一声,一把却把行云拉了下来。
好大的酒气,这大清早的,病还没全好,行云脑中掠过这么几个念头,人已倒在了床上。床上软和和,温绵绵的。
帐子落在了的那刻,行云偏过头,落霞满天,那一角本该温着药的小红炉上,青瓷的分明是酒壶。
帐子落下,又是一层厚帛放下,床里面一下子就黑了,黑得行云不知她的眼睛是睁开的,还是闭上的。
“云儿。”皇上压抑的声音含混不清。
他放在着自己腰上的手,却烫得清楚。行云不知皇上是在叫母妃,还是在叫她。认命地闭上了眼,不再试图去看皇上的身影。其实,他和子瞻长得还是有几分像的。
半躺半坐的姿势着实不舒服,可行云僵硬着身子一动也不动,任皇上的双手在她的身上游走。
皇上像是觉察出了她的不安,嘴里的热气喷在了行云的颈窝,低低地唤:“云儿,你不乐意么?”
“怎,怎么会?”努力想要挤出一丝笑来,又想到这黑乎乎的,皇上也看不到。还以为会落下泪来,可喉咙里堵着疼,上不来,下不去,涩涩的发胀。
行云不敢动,好像她不动,就什么也不会发生。
努力去想一些别的,就不会忍不住要颤抖。那老道说,得此女者得天下,所以她归了皇上也是应该的。母妃当年背弃了皇上,所以她来还,是应该的。皇上要了她,就不会再让她嫁人,那样,她就能安安心心地躲在宫里的。所以,这样……也蛮好的。
所以,所以,所以……
可还是颤抖了,行云经不住一声惊叫,皇上抓住了她的手,她的手下……滚热,滚热……
龙床真的很大,四处不着边际。
“云儿,这么纤细的手,怎么握得住笔?”
行云睁开眼,模模糊糊能看清皇上了。要是皇上完全把她当做了母妃,她或许就心甘情愿地替她父母偿还了这笔债。可是皇上记得她是谁,记得她是行云。
他叫她云儿,云儿,子瞻却从不肯提一个云字。子瞻叫她宝儿,待她如宝似珍。子瞻不求从她这里得到什么。这世上除了章爷爷,只有子瞻一人真的对她好。
可他是皇上。这天下都是他的,何况是区区一个自己。算了吧,若不是他手下留情,自己早就死了,这又算什么。
身子被一点点放下,衣襟被一点点打开,行云把头埋进了皇上的胸膛,一下,一下,跳动地急切的,是皇上的心。她的心呢,漏跳几拍,快跳几拍,弄不清了,这都不重要。
这个高高在上的男人,怎么会真的在意她?
不过,一时性起。
行云想提起手,抚摸一下这男人的容颜,可终究没有动成。她以前还以为,这是她父亲来着。
她父亲,她父亲,若是知道他的女儿正在皇上的床上惊惶无措,会不会提着剑来救她?
行云几乎想推开皇上,掀开帐子,看看帐外是不是有一个鬼魂提着龙泉宝剑,甚至还骑着一匹汗血宝马。然后把她从床上拉起,抱在怀里,轻声地安慰。
“父亲。”颤抖的喉咙里破碎地发出两个音,行云都怀疑这是不是自己的声音,这么难听。
皇上突然停止了动作,睁大了眼,看着行云,好像也在怀疑这是不是行云发出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