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子汉哭一哭,没什么大不了的。我的驸马也哭过,就在城破了的时候,他说,就是死,也要死得体面。只是心疼我。”说完,二公主笑了一笑,又道:“说到底还是我夫妻没能守住城,愧对了君兄。”
曾青本来已经不哭了,被她这么一说,又眼睛一热,滚下了几颗泪来。
“这里不宜久留,先出去再说。”听到窦太守的声音,曾青回头去看,知道是没能抓着那孩子。
窦太守扶了二公主,曾青收了剑,跟在后面。心想,幸亏有这把剑,救了公主与驸马,回去后,行云公主一定会褒扬自己。又埋怨自己,忘了先扣住那孩子,还是一急就不忘了轻重缓急。
待到他们走远了,刚刚那间屋子里徐徐踱出了一白发老道,微微一笑,道:“莫急,莫急,哪有网儿不捕鱼?”又沉吟道:“本想送给老三的,不想却送给了老大。老三打的是什么主意,连老道我也猜不透了。”先入长安者,自然是拔得头功,这天大的功劳,不想老三竟然拱手相让。
当真是兄弟情深?
袁道长不由轻笑,代国这百年来虽然有些汉化,可有些传统是改不了的。比如,这打仗行军,他们历来靠的都是皇室的人,不假他人之手。如此一来,这兄弟伦常,竟然比父子还要亲密。打仗,为人,处事,都是年长的哥哥手把手教给弟弟。
管他呢?自己先找一处世外桃源避一避这世上的红尘万丈,听闻南越是个清静的好地方。
袁道长摇了摇手里的鹅毛扇,从怀里掏出一封书信,弯腰递给对已经来到身边的男孩子,和蔼地笑道:“把这个送到拓跋大将军那里去,保你父母无事。”
“是,谢谢师父。”男孩子一脸不合年纪的严肃,接住了,郑重地揣进了怀里。
“好孩子。”袁道长又掏出一锭银子,道:“拿去。”
男孩子看了一眼,摇了摇头,转身走了。倔强的背影落在了袁道长眼中。
不过是救家人一命而已,应该不算是不忠吧?男孩自我慰怀地想着。二公主和窦太守也跑了不是?自己,应该,没有,做错,什么,吧?
男孩子给守门的人看了书信的封皮,代国人说鲜卑语,有音也有字。书信上的字,男孩子是一个也不认得。那守门之人自然认得。思虑了片刻,就带了他进去。
拓跋宇接过了书信,看了两眼,笑道:“袁道长什么时候来了这里了?”
男孩不知他说的是什么,只是战战兢兢地,希望这一张纸能救了他一家性命。或许还能求得恩典,一并救了邻居。
“问你,袁道长是什么时候来这里的?”一宁朝人模样地翻译道。
“一个月多了。”
拓跋宇笑道:“他倒是慈悲为怀。”原来是会说华夏语的,男孩心想。
“师父说,贵人会饶了我一家性命。”
“何止是你一家,他要我放了这全城的人,这……我可做不到。”拓跋宇搁下了手里的书信。里面说到——想要速到长安,不可城城延搁,与其杀,不如降。现在打下了城池,慑人的威势够了,下一步该施以仁义,给前面的守城的官员和士兵一个可以效仿的退路。
“传令下去,所有上过城头的人,杀。其余可免。可相互揭发,揭一人,免罪。”
男孩白了脸,怔怔地看着那蓝眼睛的胡人。这条命令会乱了城里原本同仇敌忾的人心的。
拓跋宇又笑着补充道:“当然,这个小弟弟的家人可以豁免。”这笑容在男孩眼里分外刺眼。
见拓跋宇挥袖而去,男孩低了头。心想,他该是救了城里不少人吧。他该没做错吧。
趁着颍县那些人的进攻,跑出了不少城里的人,尽管城楼上架起了射手,一一射杀了,还是有几十人跑了出去。拓跋宇还是对这个叫做曾青的很有些愤怒。
“那个昏君想杀你来着,你忘了?”听闻曾青会鲜卑语,拓跋宇没有用华夏语。
“我没忘,可我不会忘我是宁朝人。”曾青一字一顿,华夏语说得字正腔圆。不但说给拓跋宇听,告诉他,宁朝人当用华夏语。也说给二公主和窦太守听的。
“常修仪死了,你知道吗?那可是你心爱的女人。”
曾青的鲜卑语也不是十分熟练,过了一会儿,才明白他说的是什么。静默了好一会儿,才道:“我不管你是怎么知道的,但我不信你说的话。”
“行云没告诉你吗?她,是和那昏君一起死的。”
没有去问,是因为公主以前问过她,要是常儿能出宫,他还会娶她吗?那时,他摇了头。他知晓常儿还是爱着他的,他知晓凭借公主殿下的能力是可以暗中让常儿出宫的。他只是在逃避,不敢去面对常儿。他想,国事如此,这事儿且往后放一放,也给自己一个思考的时间。可……她竟然死了么?
“你……到底是怎么知道的?”
曾青挣扎地想要站起,手里却感到了温热,是窦太守的手掌握住了他的,再有力的一握,心里的起伏顿时平静了很多。
“常儿的死和你们有关?先皇也是?”
“是。”拓跋宇转用华夏语说道:“不过,你该说那昏君的死与常修仪有关。”
窦太守这才明白,他们说的到底是什么。却不知该怎么说。二公主开口道:“你休得胡说,常修仪怎会与此事有关?”
“怎会无关,这都是我那三弟教她做的。”
曾青捏紧了拳头,尽管心里恨过,埋怨过,轻视过,在别人诽谤她时,还是会想都不想地为她辩解,说到底,他心底最深,她还是他的那个常儿。
“她绝对不会这样。你三弟凭借什么能指使她?”
拓跋宇大笑,唇边露出一丝狞笑,道:“凭借你。若她不听话,你第二天就会死。”
曾青全身齐齐地打了一个寒颤,瘫在了地上。他不敢去想象,却无法停止去想象,这一年多来,常儿到底经受了什么,却严严实实地瞒住了他,怕他担心,怕他不肯,怕他有危险,所以一切都自己扛。而他却误会了她,轻视了她,怨恨了她。现在,她死了。他该怎么办?
“拓跋靖,你不得好死。”
咬牙切齿,说出最恶毒的话,也不过如此。
“你错了,不得好死的是你们。”
拓跋宇笑着大步走了出去,留下彻底被他揉碎了心的曾青。
“常儿,常儿,常儿……”
整的,碎的,长的,短的,从曾青嘴里说出的话,左右不离常儿两个字。二公主摸了摸他的额头,对窦太守轻声道:“没事儿的,他只是太过伤心了。”
在脑海里挥之不去的,不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的美好,不是那时送她进宫的殷勤嘱咐,不是她做了修仪后在宫门相会时她的刻意冷淡,不是在朝堂上为了她大胆指摘皇上的不是,而是行云那时问他,若常修仪可以出宫,你可还愿娶她。那时自己摇了头。为什么会是摇了头?只因这一摇头,他负她的,几生几世,再也偿不尽。那时常儿从公主口中得知,该是怎样的绝望?她为了自己什么都舍弃了,自己却说了那么绝情的话。
他,为何,没信她?
为何就不信?
为何就不信?
曾青悔青了肠子,悔不回他的常儿,直到沉沉睡去,他也只没能回过神。二公主和窦太守相依而坐,等到了天明。二公主在想,从她取中他的那一日,到洞房花烛,再到远离长安,再到一起御敌,都比不上这一夜的亲密无间。
“如果有来世,我还做你的妻。”一分一分地握紧他的手,放在自己的胸口,感受着自己的心跳。一下又一下,一秒又一秒,每一秒都珍贵无比。
“我是公主。我不能受刑罚,也不能被欺凌。原谅我,剩下的路,我不能陪你走了。”
窦太守的脸变了颜色,嘴角的线条却依旧是一样的坚硬。
“想想,想想我们在一起的日子。记得你第一次看见我的那一天吗?那天你还笑我笨来着。记得吗,记得吗?馨儿……”
再急切的呼唤,也唤不回身边这个人了。春日的初阳再温暖,也暖不回身边这个人了。
男儿有泪不轻弹,只因未到伤心处。窦太守又一次尝到了泪水的咸味。
“馨儿……”
曾青醒来时,听到就是一声撕心裂肺的喊声。这一喊声也惊动了看着地牢的人。惊不起的只是怀里的人。
曾青眼神渐渐清明,走了过去,却不知该说什么。心心念念口口声声地说要为国捐躯,可眼见公主殿下死在了自己的面前,除了震惊,他没来得及有更多的感情和思绪。
窦太守是三十而立的男人,比他足足大了五六岁,个头也高大一些。他拍了拍窦太守的肩膀,站在了他的旁边。有些痛是谁也替不了的。不同的是,他丧了妻,可以光明正大地哭一场。
铁门吱呀一声开了,曾青以为又是拓跋宇,不想却走进了一个清瘦的蓝衫少年。少年走进铁门时,微微一弓腰时,秀气的脸上浮现出几分不忍。清明如水的眸子中却有几分迷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