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辆黑色桑尼娅商务车自乌鹊大道与金沙滩路交汇处的十字路口开始便一直与他们相隔一段不易察觉的安全距离跟在尾巴后面，王泽通过辅芯接过无人私家车的驾驶权，操纵虚拟的方向盘控制轿车右转进入学院路，沿着中央科技大学东侧外墙的一条公路往前开，然后急转驶入将母校分为南北两个校区的育才路，接着右转来到与学院路平行的市政大道，最后从市政大道右转重回乌鹊大道，经过这么一折腾，他们应该顺利绕到了黑色桑尼娅商务车的背后，如果它没有刻意跟踪他们的话。
王泽往前开过两个街区后在美人鱼路与乌鹊大道的交叉口再次发现了可疑的商务车，它在等待红绿灯。看来是我多虑了，王泽心想，那不过是恰好与我同住一个小区的人吧。然而他还是无法轻易将目光从商务车上移开，自从搭乘过总统的专属超级列车后，王泽便疑心身边布满了军方的耳目，郁金香庭院里的脚印、在公寓楼下马路边徘徊的身影、餐厅里的每一张陌生的面孔等等都是那么可疑，他甚至怀疑自己上网浏览的痕迹与通话记录都已遭到了军方的监控。
桑尼娅商务车在下个十字路口右转驶入了海螺隧道，该隧道不断盘旋向下，出口与海底高速公路接壤，看来商务车的目的地是地下塔。直到这时王泽才允许自己长出一口气，稍稍舒缓紧绷的神经。他将驾驶权还给智能驾驶系统，把座椅后背调低以供人舒舒服服地平躺下去，坐在副驾驶位的怀特穿着主人的黑色高领风衣，领子遮住了他半张脸，使他看上去就像是电视剧中执行秘密任务的间谍。
而他们此行的目的也颇具谍战气息，为了掩人耳目地给怀特洗涤身份，王泽需要找一个画皮师为机器人仆从打印仿生皮肤和伪造身份证件。一般来说只有未来智慧才有资格赋予人工智能仿生皮肤，同时负责后续的更新与修缮工作，但是未来智慧生产的仿生皮肤材料中被添加了荧光标识，嵌入辅芯的人类只要调用一个名为“身份识别”的程序便能轻而易举地将长得像人的人工智能与真人区分开来。当然，像夏娃这样常见的量产商用人工智能机器人，即使不用身份识别也能轻易被人们认出来。要想预防发生在怀特身上的暴力事件，显然光有一副人类的皮囊是不够的，必须隐藏其人工智能的身份，而要想做到这一点，未来智慧经过标记的特殊仿生材料是靠不住的，所以王泽只能求助于拥有普通仿生材料与纤维组织打印机的个体户，也就是所谓的画皮师。
画皮师自然不会是什么正经勾当，光是为人工智能伪造虚假的人类身份这一条，就够他们在牢里待一年半载的了。这类行业兴起于十多年前，正是人类与人工智能结合最为流行的时期，很多人不希望看到有一个标识印在丈夫或是妻子的皮肤上时刻提醒他们自己的另一半是一个人工智能，这实在太破坏家庭氛围了，于是他们希望能替换掉未来智慧原装的仿生皮肤，其中家境较为富裕的人便采购了纤维组织打印机帮非人类的家人换上没有机器人烙印的皮肤，渐渐地画皮师这一职业便孕育而生。后来未来智慧为了满足这一部分顾客的要求，便把是否添加荧光标识作为机器人预定时的可选项，老东家的这一举措如同一个晴天霹雳打在如雨后春笋般兴起的画皮师头上，险些将这婴儿行业扼杀在摇篮中——地下家园有史以来最伟大的商业头脑怎么会容许别人像水蛭吸血一般吸取他的利益呢。然而政府出于公共安全的考虑，出台了相关政策要求机器人生产厂商必须保留能够清晰辨认出人工智能的荧光标识，这一政策虽然把画皮师列入了非法行当的名单里，但是却也给了从事画皮工作的人们一条生路，因为庞大如未来智慧这样的企业显然不会明目张胆违背政府意愿行事，可是那些如阴沟鼠一般的个体户就没有那么多顾忌了，与购置打印机的巨大前期投入和画一张皮所得获取的盈利相比，所承担的风险简直不值一提。
尽管如此，经过五年前的大扫荡后地下家园的画皮师基本已经绝迹了，幸存下来的人莫不是有政府背景就是足够谨慎机警、八面玲珑且有足够多的运气。王泽费了一番功夫才侥幸找到一位仍有勇气接生意的画皮师，当然，这番功夫里面大部分的时间是花在为了躲避军方的网络监控而伪造多重计算机IP地址上的。绕开地下世界互联网安全防火墙的过程虽称不上多么惊险刺激，但还是让他想起了大学本科时期为了抢到一张某个当红摇滚明星的演唱会门票而黑入贩卖门票的门户网站的难忘经历，他和另外一个有钱的富二代，王泽负责技术，富二代则负责支付买门票的钱，除了都是摇滚明星的粉丝之外，两人毫无共通之处，毕业之后王泽选择继续读研深造，富二代则子承父业，维持了两三年联系之后由于共同话语越来越少便逐渐疏远了。富二代性格爽直，出手阔绰，和他一起“搞事情”的经历现在回想起来依旧觉得轻松有趣。不知道那家伙现在过得怎么样，腿脚是否还利落。
画皮师给的地址位于银河市西区，乌鹊大桥是连接东西两区的唯一桥梁，所以过桥是唯一选择。桥头临时设立的检查岗亭引起了王泽的注意，从正反车道的拥挤程度来看，岗亭只负责检查进入东区的车辆，开往西区的车辆畅行无阻，另外无人车似乎并不在检查范围之内。他舒了口气，安心地躺回座椅里，岗亭的设立固然不是什么好兆头，但是目前还轮不到他来操心。预言家说大萧条将已暴乱告终，莫非暴民指的是西区人民？
王泽去过西区的次数不多，但没有留下过一次好的印象，无论是对人还是对物。记得摇滚明星本·杰曾在西区的工人体育中心举办演唱会时，十多名西区的粉丝暴力突破保安的防护线，冲上舞台想要去抓偶像握话筒的手，若不是舞台经理急中生智将升降台升至两层楼的高度，很难想象本·杰落入这群蛮横的粉丝手中会有什么下场。他们的激进行为激怒或是激励了现场的其他粉丝，引发成大规模的踩踏事件，王泽就是在那次事件中被踩碎了膝盖，留下了病根，老来风湿骨痛缠身。富二代比他好不到哪里去，他断了一条胳膊，好在最后两人都活了下来。王泽不敢说银河市东区的人比西区的人来得更加友好善良，但是单纯就社会公德心而言，西区人民简直还停留在地表文明时代。那次演唱会结束后他还丢了钱包和手机——现在换成了辅芯真是谢天谢地。
西区现在的情况比那时更糟糕，无人车刚驶出乌鹊大桥王泽就看见路边有几盏路灯的玻璃外罩被人为砸破，一个垃圾桶翻倒在地——从散落在其周围的瓶瓶罐罐和烂蔬果皮来看，在它们被投入桶内前并未经过垃圾分类——散发出腐烂的臭气，马路上隐约可以嗅到清洁化学剂的刺鼻味道，明明是乌鹊大道的西侧延伸，乌鹊西路的路面已出现裂痕与坑洞。当他们把车停在底层是商铺，上方为住房的建筑物前等红绿灯时，一盆污水突然泼在前车窗上，看着窗上浮着白色泡沫的灰色细流，王泽的膝盖隐隐作痛。
“我的经纪人曾极力劝阻我在银河市西区举办演唱会，但是我告诉他我必须回应每一位粉丝的爱与热情，于是我来到了工人体育中心，来到了你们中间。现在我后悔了，也许你们的爱不比其他地方的粉丝逊色多少，甚至来得更为强烈，或许过于强烈了，炙热而浓烈，就像伏特加，一杯就足以令我头下脚上，神魂颠倒。”本·杰如是评价那场失败的演唱会，从此再也没有踏足过西区。
无疑摇滚明星是明智的，王泽有点后悔如此草率地就相信从未蒙面的画皮师而跨过乌鹊大桥来到西区了，怀特虽然是在东区遭到的袭击，但是袭击他的人看上去更像是浮躁的西区人而不是沉稳的东区人。东西两区的人民没多少友谊可言，分明是同一个市的市民却像是两个世界的人，此刻对面有人驾驶出租车里的司机投过来的目光就不甚友好。
西区的房屋低矮，彼此相隔间隙很小，徒生出多不胜数的狭小巷弄，王泽担心若是画皮师所在的地方在某个小巷子里头，那他可能连个停车的地方都找寻不到。幸好那地址标出的商铺对面有个弄堂，商铺本身却就在乌鹊西路的边上。无人车在前方绕过一个弯后停靠在一家五金店门前，铺内有面落地玻璃窗，窗内竟然有展示柜，柜子上放着散发着金属光泽的一个个不起眼的金属零件——尽管它们被店主刻意陈列了出来，但是依旧不抢眼。
穿着与金属零件同样灰黑色麻质工装服的女人站在收银台后面，见他们进门便随意招呼了一声。她体态微胖，脸上满是雀斑，未经梳理的头发蓬松柔软，使得那张原本圆滚滚的脸看上去更加庞大了，就像是吹气过足的气球，把画在上面的五官都撑得夸张变形。她的眼睛和嘴巴都很细长，鼻子却塌扁下去，仿佛原本立体的五官被熨斗熨过一般。见到这相貌平凡的女人的第一眼，王泽就知道为什么她能在大扫荡过后画皮行业的寒冬市场中存活下来了，没人会注意社会邮轮甲板上的一颗普普通通的螺丝。
“海伦女士，我家的床头柜少了一颗内六角螺丝。”王泽在网上联系上的画皮师昵称就叫海伦，很像人的名字，但多半不会是真名，内六角螺丝是他们约定的交易暗号。
五金店店主眯起眼睛——看上去就像闭着眼睛——打量着进来的两个男人。“本·杰瑞先生和怀特先生？”
“正是。”王泽稍稍拉开风衣的高领，把怀特的机械脸庞展示给海伦看，对方确认过后点了下头。“螺丝都躺在地下室里，跟我来吧。”她边说边领两位客人往里走，在一个比怀特还高的货柜架后面有一道暗门，里面是仅可容纳三到四人的袖珍电梯。他们坐电梯往下，来到一处明亮整洁的狭小实验室，两米长一米宽的躺卧式纤维组织打印机用去了三分之一的占地面积，它那两只巨大灵巧的机械臂被悬挂在天花板上，此刻一动不动地蜷缩在一起，活像正在冬眠的龙虾夫妻。总共只有两台计算机，一台负责控制打印机，另一台……王泽看见实验室的角落里立着一台身高测量仪一般的仪器，只不过在人头顶高度的位置是一个正前方开口的金属圆环，圆环有一指宽，比篮筐稍大，运作时如同霓虹灯一般发出绚丽多彩的光芒——一台老式的思维成像仪，获得的思维图像会显示在另一台计算机屏幕上。
“你的机器人没有表情结构。”待怀特脱去掩人耳目用的风衣，露出机械骨架后女画皮师评论道，“一套表情结构5万信用币。”
“不包含在画皮套餐里？”
“不包含。”没有商量的余地，王泽知道，他只能选择做与不做，付与不付，要想做到神不知鬼不觉地替换掉怀特的人工智能身份，找人画皮是他唯一的选择。然而昂贵的价格依旧令他咋舌，画一次皮需要30万信用币，而且还需承担失败风险，若对画出的结果不满意画皮师绝不会免费为你再画一次。不过一旦定下了脸型，失败的可能性很小，毕竟整个画皮过程都无需人为参与，由机器全自动完成。未来智慧提供的仿生皮肤最多不会超过2万信用币，而其原材料的价格甚至连5000信用币都不到。“35万信用币，成交！”
“很好，”画皮师露出满意的微笑，“躺到打印机上面去。”怀特照做了。“闭上眼睛，睡吧。”王泽明白画皮师是想让怀特停机待命，于是他命令道：“停止一切机能！”只见机器人仆从在一个心跳的间隙中变成了一具黑色的钢铁尸体。
脸型的选择并不困难，越普通越好，年龄看上去大约在四、五十岁之间是最为恰当的，这是一个人类管家的黄金年龄段。肤色为咖啡色，不白也不黑，永远不会惹人注目。默默无闻才是好管家不可或缺的首要素质。
“棕色的皮肤，你确定？”
“当然。”
画皮师启动了纤维组织打印机，机床整个泛起白光，两面隐藏的玻璃罩子分别从床头和床尾弹出，在怀特胸膛处合拢，白色的雾气瞬间充满封闭空间，将怀特的黑色形体完全吞噬，雾气越来越浓，雾珠在玻璃罩上凝结，渐渐聚合成乳白色的涓涓细流。当白雾散去，王泽发现怀特如同沐浴在牛奶中，黑色机械骨架已不见踪影，白色灯光在未成形的液态肌肤上流转，呈现出一种怪诞的美。待最后一滴雾珠滴落，玻璃罩子由透明变为蔚蓝，十几个心跳之后蓝光褪去，液态肌肤彻底固化，白色的仿生皮肤初步形成，躺在床上的怀特如同一只长出四肢的硕大的雪白蚕虫。
玻璃罩亮起紫光，“紫外线。”海伦说，并拉着王泽退回到袖珍电梯内。十分钟之后两人再次回到地下实验室，紫外线已褪去，蚕虫被“晒”成了咖啡色。玻璃罩打开，机床垂直竖立起来，打印机的核心器件机械臂登场，它们自天花板上缓缓落下，发出动听的轴承运作和齿轮转动的声音。机械臂前端的微米针管在咖啡色的肌肤上舞动跳跃，绘制出中年男人该有的粗糙的肌肤纹理、粗黑的体毛、酱色的**和颜色更深的**，肩膀上点缀了几颗分布不均的黑痣，接着刻画出模糊的腹肌线条，手脚背纵横交错的血管脉络，手指甲和脚指甲，手指纹与脚趾纹。
头部塑型是整个打印过程的重中之重，也是工序最为复杂的部分。机械臂经过测算之后用高强度激光切除了海特原本的一体化黑色金属面罩，替换上拥有灵巧五官的金属面罩，这么一换之后怀特立刻有点人模人样了。海伦和王泽靠近一步一遍观察得更细致，面部肌肉的松弛程度直接关乎到整张脸的表情变化，所以容不得半点马虎。好歹海伦尽管年纪轻轻，对待工作倒是足够谨慎小心，王泽端详着画皮师凝神注视微米针管动作的年轻脸庞，看到那张脸上有着超越年龄的成熟睿智，心想她有没有进行过思维跃迁。
楼上传来年轻女孩清脆的叫唤声，海伦忽然全身一凛，一声不吭地急匆匆跑进电梯，关门，五秒钟后传来马桶的抽水声，只听得名叫海伦的画皮师用夸张的声调说：“哎哟，我的肚子……”王泽这才注意到跑进电梯时一身灰色工装服的海伦脚上穿的竟是粉色兔头拖鞋。
王泽心中固然有所不满，却也不敢口吐怨言，因为不管来者是谁，海伦的举止已说明了一切，她不想让来人知晓其画皮师的真实身份。而且就算他没理由去关心画皮师的顾虑，也不该冒可能曝光怀特伪造人类身份的风险。他们是一条绳上的蚂蚱，希望日后画皮师不要在走投无路之际铤而走险来敲诈勒索才好。想到有这样的可能性，王泽的膝盖便隐隐作痛。
一小时后画海伦总算回归到画皮师的岗位上来了，“你的肚子没事吧？”王泽调侃道，她生硬地低头向本·杰瑞先生致歉，像小女生般脸颊通红的样子颇为有趣。她在机械臂打印鼻子时突然开口问道：“你想过怀特先生的人类身份吗？”
教授的管家，还能是什么？“没有。”王泽觉得这问题问得蹊跷：“莫非你有什么高见？”
“有家属的中年大叔这样一个设定会不会更不容易让人起疑呢？”
那也得有一个家属才行，另一个机器人？“两个机器人组成的家庭毫无意义，倒不如说还会增加暴露的风险。对我来说，怀特就是我的家人。”
“但是对别人来说不是，人们会怀疑怀特先生的身份，尤其是待在……”粉色兔头拖鞋左右交换了下重心，“待在您身边。”
您身边？她知道我是谁了？“你……”
“一个普通的人类女孩可以为怀特先生提供完美的掩护，”兔头在她脚趾不安的扭动中晃着那对长得夸张的耳朵，“一个适龄的女儿。”
和一个和蔼的父亲，的确是个温馨的组合。可是一想到家中将会多个完全陌生的人，王泽就觉得浑身不自在。“但是他们事实上并没有血缘关系，也从未有过接触，拙劣的角色扮演只会让怀特的身份更快暴露。”
“那个女孩，”名为海伦的女生清了清喉咙，“是个孤儿，她从未见过亲身父亲，生她的母亲近期也刚过世，所以只要我们告诉她怀特就是他的生父，她也无从查证，起初也许会有所怀疑，可是天长日久——只要您和怀特先生能够好好善待她——相处下来总能积累出深厚的感情的。至于您的人工智能仆从，只需您稍稍更改他的基本人物设定，我相信他会成为一个比大多数人类都要优秀的父亲的。反正您都是要这么做的不是吗？修改记忆数据，何不顺便为他添加一个失散的女儿呢？”
何其大胆而又缜密的想法！人工智能不会撒谎，这是绝对的，所以若是要保证怀特能扮演好人类的角色，只能更改他的核心角色设定，与之相对的是重新编辑机器人的记忆数据，使得记忆中的经历不会与角色冲突，若是有一个真实的辅助角色来衬托故事的真实性，那么更改的记忆数据也会稳定很多。啊，怀特，我的老伙计，你想拥有一个有血有肉的人类女儿吗？果然和我这个老古董相处久了就会厌倦吗？或许引入新鲜的血液没有多少坏处，而且……“那女孩与你是什么关系？”
海伦怔了一下，仿佛没明白他的问题，然后她疲惫地微微一笑：“我们没有什么关系，顶多算是认识吧。画皮师从没有朋友。不过她和您确实有一点点关系。”
和我？“我的家族成员十根手指就能数出来。”
“她是您亲如家人的得意门生约翰尼·罗德里格斯的未婚妻，只是两人尚未见过面罢了。”
王泽还在想面前的人什么时候说出他的真实名字，却未曾料到会在此时此地，在一个年轻的女画皮师的嘴里听到学生约翰尼的名字。他有些糊涂了，约翰尼的未婚妻，我这个导师都不知道的事，你一个八竿子打不着的画皮师又是如何知晓的？
海伦似乎看穿了他的心思，扬扬得意地冲他咧嘴笑着，露出可爱的小虎牙，她用食指边搓弄鼻子边说：“未婚夫妻俩约好了明晚在达菲儿餐厅共进晚餐，如果您想要赶在那之前宣布怀特先生的父亲身份，最好抓紧时间编排新的故事线哦。”
人类身份的故事修改部分早已经写好了，添加一个失散的女儿应该不是什么难事，反正都失散了肯定没有多少回忆啦。然而这小姑娘的眼神就好像吃定我了，就好像我一定会同意她的提议一样。
画皮师目光紧盯着微米针管的动向，耳朵、鼻子、嘴巴都已绘制完毕，只剩下眼睛了，当针尖正要钻入那空洞的眼窟时，她焦急地望向王泽：“怎么样？”
“同意。”
她及时停下了机械臂，重新修改眼睛样式之后再次启动它们，绘制打印出来的眼睛比原来的温和一些，单眼皮也换成了双眼皮，因此显得更为炯炯有神的棕色眸子透着些许暖意。人们说女儿的眼睛长得像父亲，王泽心想，至少那个女孩有双好看的眼睛。
没有人会为与自己毫无羁绊的人如此煞费苦心，既然那个未曾蒙面的女孩对画皮师来说这么重要，那么让怀特成为她的父亲本身就可以预防画皮师向他人揭露其人工智能的身份。感情是比任何脆弱的合约与口头誓言更为可靠的安全保障，不管是对机器人而言还是人类而言。王泽一直认为机器人三原则只是拴住猎狗的铁链，真正保证猎狗忠诚的是和主人之间建立起来的感情羁绊。这也是他相信思维成像技术会成为人类与人工智能相互沟通的桥梁，加深两者之间的互相理解，让两者站在平等的地平线上交谈最终实现真正意义上的和平共处局面的原因。如果地下居民有他十分之一的理智与耐心去和人工智能交心的话，人与机器人的矛盾势必将不复存在。
怀特重启醒来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哭泣，他还保留着人工智能的认知，所以对自己的改变感到难以置信，当眼泪流下脸颊时他甚至惊慌地尖叫了出来，看上去四十多岁的老仆从颠颠撞撞地跪倒在主人的脚边，十指哆嗦着捂着那拥有五官的脸。“我……我……终于有表情了！谢谢！谢谢……”
他比大多数荒唐度日的人都更像人，王泽心中五味杂陈，即使没有五官，即使身体只是黑色的机械骨架。王泽扶他起身，告诉他一切都好了，不会再有人因他的机械骨架歧视他辱骂他殴打他了。“回家吧。”
走出五金店，王泽看到少了四个轮子的无人车只能无奈地耸耸肩，西区从未叫人失望，然而胸口没有一丝怒火，因为今天实在是个值得开心的日子。脱胎换骨的怀特一脸喜气地跟在他身后，王泽已警告过他应该像往常一样保持镇静，可是他说的话对获得表情的怀特而言就是耳边风，机器人仆从兴奋地直接忽略了主人的指令。这又能怪谁呢？就让他放肆开心一天吧，一旦他的角色设定更改为人类，那这一切便会化为枯燥无味的日常了。现在的问题是怎么回家呢？
马路对面站着一个纤瘦的女孩，一脸狐疑地看着站在无轮无人车旁边的主仆两人。是她吗？虚构出来的失散多年的女儿。无论是与否，还是不要冒险在记忆数据更改之前让她接触即将凭空跳出来的父亲为好。
远处一辆警车缓缓驶近，显然车内的人注意到了路边这辆不同寻常的无人车，当警车停在两人面前时，副驾驶一个年轻的警察下车询问情况。“这是你的车？”他问。“是的，有人未经我的同意卸了它的轮子。”“见到作案的人了吗？”“没有，或许路边有监视摄像头……”“原来有，一个礼拜前被人敲碎了，到现在还没人来维修。”年轻警察回答得是如此理所当然，王泽竟无言以对。
“我已经做好记录了，但是还需要你去警局录个口供，”他叹了口气，“最近常发生这类针对无人车的事件，多半是出租车联盟的人干出来的好事。你是西区人？东区，好的。”他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幸好不是针对人工智能之父，我是不是该开个香槟庆祝下？“你们是要过乌鹊大桥吗？”
“没错，我们正要前往银河市东区公安总局。”
就在我住的金沙滩海滨公寓附近。“我家就在边上公安局，能带我们一程吗？”
“没问题，不过你们得在公安总局录完口供才能走。”他手掌一握用手势控制辅芯退出记录用的笔记本程序，回到警车副驾驶座，“你家附近治安一定很好。”
也就那样。“附近的警察都很尽责。”王泽和怀特坐在后座，空间很宽敞，坐四个人绰绰有余。
年轻警察几句话简单地向驾驶座的长官汇报了情况，“两位来西区有何贵干呢？”长官问道。
总不能说是来买螺丝的吧。“实验室里缺了几个关键零件，特地来这边的五金店采购。”后视镜里，王泽对上长官锐利的双眼，看见对方的眉毛微微一挑。“你是老师？”
“确切地说是教授，在中央科技大学占了个虚位，没有实际的课程安排。”
“中央科技大学，”他用回忆的语调说，“食堂饭难吃，女生都很丑，偶尔有几个身材火辣的也被宽松的白色实验服埋没掉了。”伴随着一声长叹，他结束了自己客观的评价。
“你也是中科大毕业的？”
“看不出来吧，嘿嘿。”前方往东区方向的有人驾驶车辆排起了长龙，警车慢慢停在一辆黄色出租车后，自称中科大毕业的长官得意的说：“延毕了两年，不过总算是毕业了。我那亲爱的老爹为此还特意奖励我一首游艇哩。都是过去的事了。”他吹了一个口哨，“中央科技大学地下纪元0688届毕业生上官豪是也。”
浮夸的名字，正如他是个浮夸的人，回忆如潮水般涌来，多么奇妙的缘分呐！万万没想到会在一辆警车里与昔日的富二代金主好友相遇，他竟然当上了警察，想当初母校最不守规矩的学生他认第二没人敢抢第一。可是他应该与我同龄才对啊，而眼前的人虽看不着全部正脸，可怎么看都只有四十几岁吧，难道……不晓得他还记得当年跟在他身边蹭吃蹭喝的闷油瓶技术男吗？
“同一届毕业生王泽是也。”
上官豪这才转过头来正儿八经打量了后座的乘客一番，他已完全变了样子，浓密的络腮胡像面具一样覆盖了半张脸，从耳根一直蔓延到喉结，将可怜的嘴巴完全淹没。微卷的头发、浓密的眉毛和黑如燧石的眼睛让王泽联想到两人共同追过的摇滚明星本·杰，宽阔厚实的肩膀和结实的胸膛或许还可通过后天的努力锻炼出来，但是岁月不会彻底改变一个人的轮廓与身形，毫无疑问，老同学重生过一次，而且用作思维载体的克隆生命体多半是以本·杰为原型仿制的。“你老了以后更丑了，阿泽。”他咧嘴笑道，露出胡须底下洁白的牙齿，“还是该改口叫你老王吧？”
“你倒是越活越年轻了，土豪。老王就好了，省掉‘吧’。”
“嘿嘿，照着本·杰的模样定制的，重生以后我去找偶像签名，他看到我后眼睛都瞪直了，还以为是和某个女粉丝乱搞后生下的儿子长大后来找亲爹了咧，可他还是给我签了名，尽管拒绝了同我合影，或许是担心别人乱嚼口舌，又或许是因为他头发秃得七七八八的缘故吧。”
“你不好好地当你的香水帝国董事长，怎么做起警察来了，还是在治安混乱的西区？”
“你还不了解我吗？我就是生在豪门宅邸里的瘪三老粗一个，我那可怜的老爹老妈教了我一辈子的社交礼仪，可我只学会了表，理解不了里。董事长？你可饶了我吧，我是当决策者的料吗？那些生意人说的话真假难辨，一肚子的坏水。除了跟着震耳欲聋的摇滚乐节奏甩头摇摆，我啥也不会。不过幸好我取了个读管理学的好妻子，嗯……至少对爹妈来说是个好媳妇，对上官集团来说也是个合格的总经理，算是尽到了子女的孝道了吧。后来我在上官铭佑——我的大儿子——的生日派对上被一根鸡仔腿骨卡住咽喉卡死了，大家都在忘情跳舞、祝酒，等服务生发现董事长面色青紫地躺在地上时一切都晚了，我人已经在地下塔的未来智慧公司里醒来了。”
“窒息而死，漫长而又痛苦的死法。”王泽不免有点同情老同学。
上官豪点头表示同意：“又臭又长，就像历史老师的课程一样。”王泽想起了外号“人体复读机”的历史学教授马克·莫尼兹，不禁会心一笑。不过在预言家项目上莫尼兹教授还是提供诸多专业可靠的宝贵建议的，所以他不打算揪着对方枯燥无味的讲课风格的缺点不放。
“重生以后我整个人都变了，我不是指换了另一幅躯体，而是指心境有了大幅度的转变。我觉得既然获得了新的生命，就不应该再像之前那样浑浑噩噩地过日子，我想重新开始新的人生。念大学时南非军事基地的军官不是来我们学校征兵吗，我过了所有的体检，最后我亲爱的老爹耍了点小手段暗中消除了我的入伍资格，就因为不想儿子离开身边太远，我顺从了他，顺从了一辈子，遗留下一个未完了的心结。上辈子我履行了自己的义务，这辈子该享受享受自由的滋味了。”
原封不动地保留用户的思维数据是思维跃迁服务的基本宗旨，所以即使换了副皮囊人的精神面貌也不会有多大改变。上官豪心境的转变完全是自身意愿导致的，只不过思维跃迁给了他改变的契机。给人再来一次的机会，或许这才是思维跃迁的意义所在吧。“你天生就是穿警服的料。”
“嘿嘿，还是你了解我！”上官豪哈哈大笑了几声，“对了，我这里有件案子想请你帮我参谋参谋。”
“有什么我能帮忙的？”
他和副驾驶的年轻警察交换了一个眼神。“等到了总局再说吧。”
上官豪领着王泽等人来到一间小会议室，中间的灰色桌子上有一台微型全息投影仪，名叫皮特的助理警察把它连上了自己的辅芯，片刻之后一副几近纯白的思维成像图展现在他眼前，仿佛这幅思维图的主人被清空了脑袋。“这是？”
“一个被谋杀的女人的思维成像图，又一个电溺案的受害者！”上官豪一拳打在桌面上，“这最后的思维成像图是警方能采集到的唯一有价值的线索，你能看出什么端倪吗？”
电溺案？“那几缕灰丝看上去只是没有意义的生物电流……”“你也这么认为吗？”上官豪失望地说。“不过并不一定，具体是什么还需要做进一步的观察。”
“皮特，能把思维成像图转发给我吗？”
“这……”助理警察犹豫着望向长官，得到上官豪的同意后他手指一滑，王泽的眼前跳出了一个接受新文件的提示。他将思维成像图导入自己平时工作时使用的思维编辑软件中，当思维图被再度打开时四周多了测量用的坐标轴，表明情感强度的颜色数值，记录灰丝移动轨迹的红色标识，详尽的自动分析数据……仿佛就算只是一张白纸，这个软件也能帮你分析得头头是道。
当灰丝依旧在做看似无规则运动而红色标识却已不再增多后，王泽示意两位警察靠近。“你们看，”他指着位于右上方的绿色光点说，“一部分的灰丝每隔一定的时间都会经过格林节点，并在普林斯顿极限处折返，”他指了指黄色的网格墙，“然后沿着走过的路线循环往复。这说明这部分确实是残存的人类记忆；而那些在红色标识外游走的灰丝，其运动轨迹杂乱无章，说明它们的确是生物电流触发的无意义的思维图像；至于从未经过格林节点，偶尔游走在普林菲斯极限之外的灰丝……”真奇怪，这真的只是人类的思维成像图吗？“更像是某种动物的思维数据。”
“某种动物？”上官豪难以置信地看着王泽的眼睛，似乎在确认这究竟是不是老王的一个残忍的笑话，当他确信对方是认真的以后立刻接受了这一事实，甚至露出了欣慰的笑容：“你能识别出是哪种动物吗？”
王泽无奈地摇摇头：“很抱歉！我从未研究过人类和人工智能以外的思维数据结构。”
“是猫，”上官豪苦笑着说道，“在女人的头发里夹杂了猫的白毛。猫的思维数据怎么会进入到人类的脑袋里？”
我也想知道为什么，王泽刚想这么说，脑海中突然闪过一个可怕的念头。即使是猫的思维数据也不会如尘埃般稀稀落落，灰丝更像是思维转移过程中发生的数据逆流产生的数据片段，既有人的也有猫的。然而跨物种的思维跃迁充满了未知的风险，也是被政府明令禁止的，谁会做出如此丧尽天良的事呢？他不敢相信，也不愿相信。“或许只是路过的野猫身上掉落的白毛呢？”
“今早我采访过受害人的家属，我按她提供给我的人名找到了受害人生前的主治心理医生，那位医生告诉我说他曾给受害人做过一个心理测试，医生问病人如果有来生你想成为什么？……”
生而为人，何其幸焉。
“……猫，她回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