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天前,决谷。
从洞口出来,玲珑只觉,自己死里逃生了一次,她没有被扒皮抽血,也没有挂在壁上当标本,白萧笙与她虽有宿仇,但最后也自知理亏,并无杀她之意,她该感到庆幸。
只是,她还是被白萧笙关了一夜。
这一夜的经历,无法言喻。
洞中那些古怪玩意儿,白萧笙习惯了,自然能做到若无其事,还一遍遍的友好的向她展示,不把她弄吐不放心,她不明白,这个门派的人,为了达到目的,都这么爱整变态的事么?
不是她承受能力不行,而是,是个人都接受不了,她在里面几乎是吐了整整一夜,肠子都快吐出来了,到现在,一回想起来,胃里竟还有些翻江倒海。
她心中又狠狠道,这辈子,她再也不要来这个鬼地方,绝对再也不会来了。
白萧笙这个老滑头,不想杀她就算了,偏的说不出口,但又放不下傲气,非要她吃点苦才肯罢休,亏她还自愿放血让他研究研究,真是好心喂了狗。
一想到此,她脸上浮起了恨恨的表情,好不容易扶着墙壁,撑着羸弱的身子,忍着喉间的翻滚,从洞口踏步出来。
抬头,看见薛小成在洞外等候。
见她出来,薛小成原本急不可耐的神情,终于大松了口气,唤了她一声:“姐姐!”
她撑着一口气,没好话道:“叫的这么亲热,昨夜我叫的那么大声,也没见你过来救,你不知道那里面有多可怕,你那义父白萧笙根本就是想往死里整我。”
“你有叫过我么?”薛小成皱眉。
“有啊。”她肯定。
“有屁,你最危险的时候,你根本就没想过我,也不会想我。”薛小成看上去很生气。
虽然他不能进去,但昨夜,里面她的喊声,他听得清清楚楚,明明她一直在骂他义父好不好,还是那种一边害怕颤抖一边骂,恨不得让全天下都知道他义父养着那些东西有多变态,至于他,完全提都没提。
玲珑一想到白萧笙把她关在那里,和那些东西生生度过了一夜,她就很痛苦,诉苦道:“我都这么害怕了,你相信我一下会死么,我真的有想着你。”
嗯,哪里不对。
她这话说出来怎的这么奇怪。
于是,她改了口,叹气道:“算了,你昨夜被点穴像个木头人,我喊你有什么用。”
“那你喊南宫祤就有用了?”
“放屁,我才没喊他。”她一怔,不承认。
薛小成斜了她一眼:“你这样出口成脏,他不会喜欢你的。”
她切切一声:“还不是跟你学的,我好好一个良家女子,温柔贤淑,举止得礼,爹疼娘爱的,自从认识了你,就命途多舛,倒霉透顶。”
“我认识你之前,你就凶得很,还温柔?见鬼了吧。”薛小成嫌弃得不能再嫌弃,面容抽了抽,显然不想背锅。然后又问:“我问你,你真的有这么喜欢他么?连自己命都不要了。”
她沉住气:“少废话,我腿软,走不动了。”昨夜吐的半死不活,虚脱至极,她现在能自己走出来,都得拜佛烧香。
薛小成见她面色微白,虽然她看上去不好惹,但实则弱的要死,料想昨夜定是一夜没睡,外加惊吓过度,跟那些玩意儿待一块,没吓死就不错了。
一想到在唐家岭时,她也曾舍命救自己,他便觉得,她也许不是因为喜欢一个人才这么做,毕竟,她每次倒霉纯属是自己多管闲事找虐,也不知她哪儿来的优越感,总认为自己无所不能,虽然最后,她确实依旧活的好好的。
这么说她,有些不对,但薛小成就是不明白,好像失忆后,她变了很多,总把别人看得很重,自己却不多想一想,好像不做点好事就会对不起天下人似的,搞得一身狼狈,他记得,她以前也不这样啊,以前不都是虐别人虐的爽么。
见她如此,他到底有些心软,只好道:“我抱你?”
她想都没想,嫌弃:“不要。”
“那背你?”他换了个方式。
这个方式她是不介意的,可她看着他这瘦弱的身板,皱了皱眉,这孩子,一定是从小没吃过什么好东西,才长成了这般瘦瘦小小。
她有点担心自己的重量。
见她迟疑不决,薛小成很无奈:“大姐,不用想了,这里深山野林,没有马车,除了我,你还想靠谁?”
虽然他说的很对,可她心中很不悦,咬牙道:“你叫我什么?”
有本事再说一遍!
要不是她虚弱得动不了,早就一脚踹过去了。
薛小成意识到,自己逞一时之快,说错了什么,很快改口:“姐姐,你一点都不老。”
玲珑:“……”
不一会儿,玲珑还是上了他的背,靠在他身上,薛小成很不理解:“姐姐,难道你们都这么在乎自己的年纪么?”
看着他这张十七八岁年少的脸蛋,玲珑只能感叹岁月催人老,说道:“我不是在乎,只是心态不平衡,你叫我姐姐,我会很开心,甚至乐意跟你交朋友,你有什么无礼的要求,我也能应你,可你要敢叫我大婶,我想我会揍死你。”
“可惜,这世上根本就没有永葆容颜的秘术,等你七老八十了,还会被人叫老太婆,到时候,你连走路都要人扶着,看你怎么有力气去揍别人。”
玲珑道:“或许,死在最好的年纪,也不是那么差。”
听及她言语,薛小成有点不对劲,疑惑:“你该不会因为这个想不开吧?”又道:“你别灰心,等你七老八十了,我还是会叫你姐姐的,让你开开心心的。”
她有些忧郁,劝解他道:“以后,不管你是遇到喜欢你的女孩子,还是你喜欢的女孩子,千万不要乱喊,很容易招仇恨。”
薛小成笑了一下:“这个你大可放心,这个世界上,根本没人会喜欢我。”
玲珑顿了片刻。
他是被人遗弃的孤儿,被人叫惯了野种杂种,没有人会接纳他,也没有人会喜欢他,别人对他大多是恶意,导致他对别人,也从来都不会显示什么善意。只要不惹他,便是人畜无害,惹毛了他,可能天会塌。
甚至她会想,是什么原因,令他对她与别人不同。
“他们都说你是小魔头,行为乖劣,杀人不眨眼,可我看,也不是这样。”她轻了些声音,她说的认真,在她面前,他很收敛,一点都不像别人说的那样子。
相反,他偶尔还是很听她话。
这也是她一直将南宫祤的话当耳旁风,不听他们劝,觉得他们的话不可靠,依旧直来直往,与薛小成有所接触的原因,反正,他们眼中,她是臭名昭著的妖女,薛小成是人人喊杀的小魔头,混在一起,顶多就是恶上加恶。
薛小成撇目看了她好几眼,有些奇怪。
想着她如今记忆不全,也并未与江湖中人打过什么交道,自然不知,他以前干的那些事迹。
他背着她走了一段路,沉默了片刻,忽的冷肃了面容,好心提醒她道:“他们说的对,姐姐,其实你比任何人都清楚,我杀过很多人,我就是一个杀人如饮血人人得而诛之的歪魔邪道,现在,我只是觉得杀人太腻,不好玩了而已。”
仿若杀人,于他来说,只是家常便饭,他不会因此有任何愧疚或悔意。
隐隐约约,她也能闪过一些他在她面前杀人的片段,但记忆又不是很全,他杀人这点,她没法努力给他辩驳,甚至,她其实心底深处,也是有那么一点提防他。
玲珑试图想去了解:“你现在还记得,你杀的第一个人是谁么?”
“当然记得。”他怎么可能会忘记,他甚至还记得那种手刃仇人的快感。
“为什么,你一定要非杀不可?”她又问。
“他们本来就该死。”说这话时,薛小成眸子中带了几分清凉狠厉,是玲珑从未见过的,但他很快又平息,嘲笑了翻:“谁知道,报仇报到最后,越杀越多了呢。”
“你报什么仇?”她问,心中微沉。
薛小成没有言语,继续往前走。
“你的仇,是不是跟我有关系?”她敛了敛眉目,面容微微诧异。
薛小成瞧背后的她一眼:“跟你没关系。”
“少扯谎,要真没关系,你用得着追杀我,还追到了夏朝。”
薛小成定了定:“姐姐,你别问了。”
玲珑察觉他似是不喜欢这个话题,也不想她追问,只好作罢,她从背后微微揪了揪他耳朵:“小成成啊,等你姐姐我记起以前的事了,你就会有事了。”
薛小成撇了撇头,避开了她的魔爪,他心中却是微乱,目光失神了许久,竟然有那么一瞬,突然不希望她变回去,以前的她,不爱笑,冰冷如霜,哪怕他姐姐叫的再亲热,她也从来不会这么跟他讲话。
“怎么,这就害怕了?”见他不说话,玲珑又逗弄一句。
“怕你才有鬼。”薛小成回过神来,切了声:“我是天不怕地不怕的,就算你记起来,你也打不过我,奈何不了我,该害怕的还是你。”
说的也是。
她打也打不过,说也说不过,不然,她早就把他踹一边去了,毕竟天天带着个小魔头招摇,很容易树敌好不好。
两人一路走,好不容易看到前头熟悉的愧树,薛小成很快过去,把她放了下来,她坐在愧树下的小秋千上,缓了缓精神,尽量告诫自己去忘记昨夜洞中的一切,不要再想那些奇怪玩意儿。
旋即,她一睁眼,又见薛小成扑通一声,面朝愧树,跪了下来,那叫一个利索。
她惊吓:“你干么?”
末久,她在秋千上荡了片刻,听着薛小成恨恨的说着为什么跪在这儿的理由,实在是忍不住笑出声,她稳了稳气息,不可思议道:“原来,他是被你推下水的。”
她就说,南宫祤那人,根本就不会水,怎么舍得跳下来救她,原来是薛小成在背后推波助澜。
“你还笑,没同情心,我那是为了救你。”
她安慰道:“照这样看,你义父罚你,也没错,同门师兄弟之间,就该友善共处,少点矛盾。”
虽然这话说的,她自己都心虚得狠,想让他们这仨友好共处,这辈子是不可能的。
“伪善之人。”薛小成摆起了臭脸:“我才不要和他共处。”
“不过,我还是很谢谢你。”她话锋微转,含着淡淡的笑容。
“谢……谢我什么?”薛小成脑筋有点没转过弯来,甚至心里头有点虚。
他知道,推人下水这种事,在别人眼中,的确是做的不厚道,何况她那般在乎南宫祤,竟然也不数落他的不是,还说谢他,实在是匪夷所思。还有昨夜,如若他能强硬一些,她也就不会在义父那个破洞里受折磨了。
她没有说下去,凝住了片刻,再看了眼渐渐上升的日头,天空明亮了大半,她也休息够了,便从秋千上下来,说道:“我还有事,不能陪你罚跪了,后会……有期吧。”
薛小成道:“你不进去看看他再走?”
“不了,再看也那样,你别趁人之危欺负他就好。”
这算是道完别,她便转身往谷口离去。
薛小成心道,要是能痛揍那人一顿,他会毫不犹豫下手的。
眼见着她离开的背影,越走越远,薛小成心中有点空荡荡的,觉得需要补充点什么,伸直腰背,忽然向她大声喊了喊:“姐姐,等我伤好,我会去找你的。”
玲珑没有回头,只是抬手晃了晃,以示意她听见了。
当然,她心底还是希望,他过好自己的小日子,千万别没事就过来找她。
乘着一叶小竹筏,瞧了瞧湖面,玲珑尽情的呼吸了下空气,这几日,发生了许多事,她只觉身心俱疲,每每想起同南宫祤关在石洞中说过的话,她就很懊悔,明明只要她肯舍血解毒,就相安无事,为什么非得要一步步的试探他,还说那么多废话,搞得好像仇人一样。
这脸皮,估计是彻底没有了。
尤其她还故意的想让他求个绕,这种话,她当时肯定是脑子秀逗了,才一时口无遮拦说了出来,她居然有这种可耻可恶的想法,一点都不正常。
她想,等他醒来,一定是特别想掐死她的。
关玲珑啊关玲珑,你该少作点,积点德,也许,还能活的久一些。
出了决谷,她最先见到的,是花忍。
之前决谷外聚齐了诸多江湖人,有一半是被花忍打跑,另一半是有眼力劲儿怕招惹花忍自己落跑的,是以,花忍怕有人不死心,这一天一夜,一直候在决谷湖外,静默得像座雕塑。
她与花忍,也没什么要说的。
可花忍的目光如炬般的勾着她,似乎觉得她把南宫祤怎样了似的,她最讨厌别人用这样的目光看人,弃瑕是明面上看她不顺眼,她还能辩驳几句,但有些人,虽然不说不做,却会把不满存在心里。
没有南宫祤在,花忍对她其实是戒备的。
就如,她正打算不做理会,继续离去时,花忍开了口,声音传过来她耳侧,言语很客气:“玲珑姑娘,夏王在谷中可安好?”
谁都知道,霜花泪的毒,极强极烈,稍有不慎便是人命关天,花忍尤为担心,更怕白萧笙也毫无办法,眼见终于有一人出来,他不得不开口相问。
尽管,面前这个女子,她的眼神中,处处透漏着对他的不友好。
玲珑想着,既然花忍开口问了,她无法不回应,她并未回头转身,只是背对着人,简单说了句:“他很好。”
没有多余的话,也不想废话。
听及夏王安然无恙,花忍心中沉石落地,微微松缓了僵硬的身影,见她抬脚走了两步,花忍再度开口,这一次,语气却格外有些沉重:“玲珑姑娘,抱歉。”
她定住了脚步,问:“抱歉什么?”
“我知道,你不太想看见我,也许,你还很痛恨我,你师父的死,我难辞其咎。”花忍沉了沉目光,若他没有自作主张封其穴位,也许那人还有拼死反抗的机会,虽然夏王明面为他开脱,但在他心里,这件事,没有过去。
他知道,她对此定是心怀芥蒂,今日终于得了机会,同她开了口,也算是了了一桩心事。
“人都死了,抱歉有什么用。”她心中有些好笑,抬了抬头,看着面前的花草树木,她很理智,也知道,花忍的做为,不过只是致死因素之一,她又拿什么去责怪。
痛恨?不至于。
她没有怪南宫祤,更不会因此去责备他一个手下,花忍所做的一切事情,不过是听令办事,但是,对花忍,她心中还是不爽快,多少有些介意。
“花少侠,若你真的觉得抱歉,还不如替我好好劝劝夏王,让他将你们查到的所有与夏家影卫有关的线索,全部告知于我。”
花忍确信没听错,她说的是劝,而且这个劝的范围太广,即便查到什么,夏家影卫之事,他做不了主。
花忍沉敛了声音道:“玲珑姑娘,我想你误会了,我向你道歉,并不是因为你师父的死而愧疚,我只是不想让夏王替我承担,一人做事一人当,你若对我有不满,我随时恭候。”
玲珑回头瞥了他一眼。
就说,堂堂第一剑客,怎么可能会为区区一个劫犯的死而道歉,他抱歉的是,没有第一时间站出来承认,这事是他自作主张,与夏王没有半分关系。
可是,他以为他这样做了,就能真的与夏王毫无关系?
当真是情深义重。
玲珑咬了咬牙,没有在这件事上与他多费口舌,事情未水落石出之前,她不会对任何人发难。
她压制住自己微怒的情绪,忽的想起什么,正事要紧,便问道:“茱萸还好吗?弃瑕拿到解药了么?”
花忍有些怔愣,料想应该是夏王同她说了弃瑕去汝陵取解药,但此处与汝陵来回最快也要两天,便回道:“茱萸情况不是很稳定,时好时坏,弃瑕昨日才走,没那么快回来。”
她闪了闪眼眸,没再回话,转身,很快便消失了身影。
花忍心中忍不住疑惑,他知她那另一重身份,想起这毒是晋王做的,她问及这个,莫非她想去问晋王要解药?
玲珑一路上都在思考。
问皇甫衍要解药,她怎么可能拉的下脸面。
大概走了约摸半柱香,玲珑往这片林子踱目片刻,忽的停了停脚步,方才还能听到有叽叽喳喳的鸟叫,到了这里,却一点动静都没有,事出反常必有妖,她总觉这里头不寻常,有种不好的预感。
她警觉性突然增强。
不禁想,难道,是那些江湖人不死心,仍然想夺剑,在此处有埋伏?
可不对,她身上又没有剑。
埋伏她又有什么用。
迟疑片刻,她决定放弃走这条路,她来之后虽然在灵台山转悠过,但对地势形貌并不太熟悉,一转身,她只能看着前方斟酌一番,便挑了另一条道下山。
她一边四处张望,一边小心警惕勘察道路,忽的,她眼前视线扫过前方数米处,只见那里,有一抹青衣人影临临而立。
那人,站在路中,似乎就是在等她。
她不由得定住了脚步。
脑海中有一瞬间的空白,她没有思考的时间,独独只有一个念头,跑。
再不跑就要死定了。
那青衣人影见面前的女子定住片刻,便撒腿往后狂跑,似乎是怕极了他,他轻轻微嗤,风云叱咤的晋国公主,见到他那一瞬间,竟然是逃跑,这不是很可笑么。
因此处林荫茂密,不一会儿,就不见了她的影子,青衣人影倒也不急,只是吩咐身后影卫:“追过去,别让她跑了。”
玲珑只顾跑,慌不择路,也不知道自己到了哪里,但她也知道,此处夏家影卫多,再跑下去她百分百会被追上。
这个夏天无!
他一定就是冲着她来的!
她抬头张望,前面全是一堆丈高的乱石,倒也极容易藏人,她从一个口子进入,委身在一柱大石头后面,只能准备先躲一躲,看是否能蒙过去。
正提神秉着气息,玲珑忽听到一个着急的声音传过来,嗓音纯澈:“师兄,我们瞒着师父出来,是不是不妥?”
“什么不妥,你忘了师叔是怎么待你好,又是怎么死的了么!”另一人怒极:“既然薛小成那魔头就在此处,还受了伤,我就一定会逮到他。”
玲珑暗暗嗦了口气。
也不知这两人是什么门派的,但与薛小成铁定是有仇,只怕他们还不知道,这灵台山决谷,就是薛小成的老巢。
而乱石之外,追到此处的一名夏家影卫,四处张望,同样的听到这两人谈话的声音,影卫料想玲珑肯定是往别的方位逃了,便也没多虑,往另一处追捕而去。
乱石下,玲珑原想在暗处好好待着,等这两人过了再出去,但这两人不知怎的,好好的路不走,非要在这乱石处逗留,不知道嘀嘀咕咕在说什么。
她脑袋还有些晕乎乎的,想来是昨夜又舍了血,一夜未眠的缘故,不知怎的,心口总是在一搭没一搭的跳动,有点难受,她微微按捺住这莫名的冲动。
等了许久,那两人还是停留在此处,没了耐心,生怕夏天无回过来追上她,她转过头,想趁那两人不注意悄摸摸走掉,却不想,她脚步还未跨出去,有一条人影忽然意外的窜入了她视线中。
一下子,目目相对。
这人影呆住了片刻。
过了半久,人影眼中又露出颇为意外的神情,一手抬起指着她,哑了哑声音:“你……”
似乎认识她,但再怎么努力想,这人一时半会儿又说不出她的名字。
“你还愣着做什么,快过来弄陷阱。”
数步处,那位师兄见自家师弟杵在那里不动,很不高兴的发了话。
师弟还是没有动,看着这里意外冒出来的玲珑,不知怎么处理。
师兄不耐烦,走过来道:“事事都办不好,还怎么给师叔报仇,等薛小成那魔头一过来,我就……”
师兄走过来,察觉不妥,转头,这才注意到了旁边身着黑衣,眼中带着淡淡意味的玲珑,话音顿然一停。
师兄也呆了呆。
玲珑心底截然叹气,原来这两人要在这搞埋伏,她想,她与这两人不认识,薛小成那小子上天入地无所不能,也不至于要着了这两人的道,是以,还是不要多管闲事。
望了望四周,周边都是丈高的巨石,唯一的出口,被这两人堵死,她不得不清了清嗓音,说道:“两位少侠,借过一下。”
那位师兄呆住没有动,反而师弟终于回过神来,倒是往旁边一挪。
“多谢。”她道了一声谢,绕过两人,准备离去。
可却不料,那师兄忽然想到什么,果断飞身截住她的去路,朝她喝道:“妖女,今日你休想走。”
妖女?
玲珑心里闪过一百个问号。
“少侠,你我素不相识,无仇无怨,凭故口出恶语。”在她看来,妖女这两字,确实太恶。
“我的确不认识你,可是薛小成喊你做姐姐,同他混在一起的,又怎会是什么善人,你不是妖女是什么。”那师兄盯着玲珑,恶狠狠道。
玲珑回想起来,在决谷湖前,那些江湖人为一把剑恶斗的时候,这两人许是也在其中,看出她与薛小成关系很好,难道因为跟薛小成亲近,在江湖中,她也要名声大噪了么?
可真是好笑,于是她反驳道:“他喊我做姐姐,我就是妖女,薛小成若是突然唤你做哥哥,那你岂不是大魔头。”
“妖女,你别胡言乱语,我与薛小成素无来往,可他唤你做姐姐,我们都是亲耳听见的。”那师兄撇清干系,似乎一点都不想与薛小成有所牵扯。
妖女。
心底念着这两个字,玲珑避免误会,还是想同这两人解释:“我与薛小成确有交情,但我从未干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两位独独凭此就给我扣了个妖女的名衔,未免太过武断。”
听得她自己承认与薛小成有交情,那位师兄想到师叔的死,面目一冷,指着她:“你与薛小成为伍,便是与江湖道义背道而驰,为江湖所不耻,你如此行径,不分黑白,不辨是非,妖女之名,你担当的起,我告诉你,薛小成杀过多少人,你都是帮凶。”
解释无用,妖女这两字是逃不掉了,反正她不是江湖人,也无所谓,只是她觉得这位师兄言语太多激烈,仿若她同薛小成混在一起,就是天理不容之事,哪来的逻辑道理。
玲珑眉峰一挑,道:“我不懂你们的江湖道义是什么,我只知道,冤有头,债有主,可两位在此为难我,是想做什么?”
那师兄似乎看出她武功不高,哼了一声道:“既然你是薛小成的姐姐,只要抓了你,我就不愁抓不到他。”
她很佩服他的逻辑,抓了她,就能威胁别人?
扯淡吧。
再看着那师弟也过来,横档在面前,将她围了个透彻,她瞥了两人一眼,敛了敛视线,说道:“看来,两位今日是不打算放过我了。”
“我劝你,乖乖束手就擒,免得受皮肉之苦。”
她不免皱眉,他们来此处寻仇,除了找死,绝对做不了别的什么,她没闲工夫去管什么,也不想主动惹上薛小成这些仇家。
她质问道:“你们的仇,跟我没有半点关系,拿无辜之人作挟持,难道这就是你们江湖人报仇的规矩么?”
“你算什么无辜之人。”那师兄没理会她话,再放话道:“除非你亲口发誓,你同薛小成没有半点瓜葛,从今往后也不来往,今日,我便放过你。”
玲珑有些好笑,随随便便来个人就得让她发誓,当她被雷劈的不够么。玲珑刚在花忍那里受气,又遭夏天无追杀,心情一度不好,看着挡在面前的两人,她当然是拒绝这种无理的要求,冷声道:“我同谁交朋友,轮不到别人插手。”
“好,既如此,是你自找的。”
说完,那师兄眉目一怒,抽剑而出,向她挥来。
玲珑一惊,不得不空手应敌,来回了数招,这师兄虽然不是什么顶尖高手,但对付起来,她仍有吃力,好几次都被他压制,她次次凭借招法灵巧而躲过。
江湖人就是一群丝毫不讲道理,一言不合,就靠武力解决一切矛盾的人。譬如眼下,她仅仅只是同薛小成过分亲近,道理也讲了,好话也说了,可还是遭来两人的围堵。
那师兄眼见她虽无内力,但招式之间颇有章法可寻,绝不像三教九流的功夫,完全是凭力气与灵活同他过招,几个回合,他竟然还没法近身。
玲珑退了几步后,瞥见旁侧有一把剑,应当是那位师弟的,因为方才要布置陷阱,手上无法拿东西,便把剑搁置在一旁,这倒给了她一个方便。
她顺手抽了出来,剑指面前的人。
师兄见她得了兵器,又见自家师弟呆在一旁,师兄怒气道:“你还看着做什么,学的都喂狗了么,给我放暗器。”
“师兄……”师弟有些不忍,师父常说学武之人,要秉正持心,不要伤及无辜,这女子同自己无冤无仇,这暗器,他怎么突然下得去手。
可是,一想到师叔的惨死,他便不能摆正心态,再说师兄只是想擒这女子,并非要她性命,自己出手轻点,让她受点伤无法动武便是。
如此一想,师弟打定主意,露出飞镖,握在掌间,趁那女子不注意时,连发了两道。
一道被她躲闪而过,另一道,正巧中在她右肩之下。
玲珑右肩极疼,手一抖,剑差点落了地,她忍着痛,剑再回手中,稍稍稳住自己,没让对方把剑挑飞,她狠道:“你们口口声声说江湖道义,却用旁门左道的法子,难道江湖中的名门正派,就是你们这样的么?”
“对付你们这些恶人,是为江湖曲张正义,为江湖除害,用的什么法子,谁又在乎。”师兄丝毫不为用了暗器而羞耻。
“我只不过在此处歇脚,却遇上你们,不仅将我打伤,还想用我威胁薛小成。”她看着两人:“我是恶人,难道你们,便是好人?”
师兄冷道:“怪就怪在,你不该同薛小成为伍。”
“打着正义的幌子,用着卑鄙无耻的勾当,还大言不惭是为江湖除害。”她捂着伤处,冷笑了一下,瞥了那师弟一眼:“薛小成敢作敢当,可比你们磊落多了。”
那师弟自知手法不磊落,微微低了低头:“姑娘,恕在下无礼,但只要姑娘肯配合我们捉拿薛小成,我决计不会伤姑娘性命,还请姑娘深思熟虑。”
“跟她说这么多做什么,像她这样执迷不悟,与魔头为伍的人,再劝也是废话。”
她冷静了下来,后退了几步。
这两人,她铁定是打不过了。
不一会儿,玲珑声音微柔道:“我知道我打不过你们,好,我认输,只要你们不杀我,我可以配合你们拿下薛小成。”
师弟望了望师兄,没有说话。
“我怎么信你的话?”
玲珑用左手将剑持起,插入前面一步处。
见她舍得放下兵器,那师兄轻哼:“这还差不多,早这么听话,哪还用受皮肉之苦。”
然后,师兄想了什么,心有思谋,上前几步,慢慢的接近玲珑。
玲珑握着拳,在他一步步靠近时,脑皮忽然紧绷,时不时闪过一些招式,还有,脑海中,那人空荡轻灵的声音:“这是我家传的一套剑法,对于无内力的人,最是适用,不过,这最后一招,是一击必杀,若是对方轻敌,绝无收手的可能。”
那最后一招的剑法招式,在她脑海里挥之不去,眼见这人越来越近,她绞着的手指,更是一紧。
“后来,我觉得最后一招太过狠辣,便改动了一处,虽不置人于死地,但至少会重伤对方,也算得是保命之招。”
“公主若想学,我可以教你。”
她微微抬了抬眸子,脑海过了一遍那招式,在面前人距离她还有一步远时,趁他还未反应过来,她人已上前,左手快速的拿起剑柄,长剑一横,已毫不犹豫的朝面前人攻击而去。
“原本胜负之分,要的便是出其不意,若是打不过对方,使这招之前,不妨先示弱。”
那师兄面露惊诧,可他距离她太近,便是出手去挡,也根本来不及。
而让他更惊讶的是,那一只从她左手腕袖边忽然飞出来的物体,随着她挥动长剑,那物体似是察觉她有危险,迅速的被带出,甩到了他脸上。
“啊!”
玲珑那一剑,偏移了几寸,并未击中他要害。可他却惨痛得叫出了声,捂着脸连连后退,忽然的倒在地上,再也动弹不得。
见此,玲珑略有困惑,这一剑,她是左手,使得不是那么纯熟,不可能令他毫无招架之力。
“师兄!”那位师弟大惊,连忙爬到地上,将他师兄的身体翻过来。
一看之下,那师弟往后一滚,骤然惊慌后退。
原来,那师兄身上除了中了她一剑,脸上还被咬了一口,伤口瞬间腐烂成疙瘩,脸上早已是面目全非,又一瞬间,他人已经全身发紫发黑,周围充斥着腐烂的臭味,那师弟根本不敢靠近。
这人,恐怕在被咬的瞬间,早就断了气。
玲珑亦是面露惧色,惊诧不已。
怎么会……
不是,她只是想给他一点教训,没有想过要杀他的,更没有想过要他死的这么惨,没有!
她不知道,血鼩会在她身上!
“血鼩……妖……妖女……”师弟哆嗦的反复念着这两个词,像是见到了什么妖魔鬼怪,忽然精神崩溃似的,冲出了乱石,不见了踪影。
妖女,妖女。
这样的一幕,连她自己都快相信,她是妖女。
玲珑慌乱的丢了剑,退后了好几步。
看着地上不堪入目的尸体,再看那只小老鼠还在尸体上爬来爬去,她恍惚间,又想起白萧笙洞中那些玩意儿,一股恶心感抑制不住,瞬间从胃里冲上脑海。
那些人,他们怕的,不是薛小成坏事做尽,有多狂恶,而是血鼩这种毒物,它到底有多丧心病狂,被血鼩一咬,神仙难救,必死无疑!
血鼩从人体上下来,似乎想靠近她。
她心底发凉,突然退后,沉沉一声:“别过来!”
血鼩抓头挠耳,也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叽叽喳喳叫了好几声,在原地打着圈圈,然后,停了停,它试着努力再次靠近她。
她再喝了一声:“我叫你别过来,滚开!”
这一声后,小小的血鼩拢了拢脑袋,它能感受到她身上那种怒盛的激动,非常厌恶的情绪,它不明白是为什么。
可它不过是一条畜生,畜生能懂什么,它只知道,她被人欺负了,它咬人只是想帮助她,它觉得,它没有错。
因她的极度抵抗,它不敢再过去。
转悠片刻,血鼩闪过,蹿了出去。
见血鼩溜了出去,玲珑绷紧的身子大缓,这样的局面,她也没法收拾,那人全身剧毒,没人会敢去触碰。
她不敢再看向那一边,想着赶快离开这里,可是,走了几步,视线晕眩,她越觉得自己在莫名其妙全身发抖,心口很痛,脑袋疼得要炸裂一样,她身子一软,瘫倒在地上。
怎么回事?
她尽量稳住自己,抓着石壁,坐了起来,看了看还在流血的肩甲,那放暗器的人手下留了情,伤口不深,却也一直在流血。
她以为自己是失血过多,才会如此发寒,于是忍着颤冷,她用颤抖的手撕下自己的一片裙角,然后咬咬牙,微微用力,再将肩甲处的暗镖拔出来,用布条止一止血。
毫无征兆的,看着自己越来越止不住颤抖的手,全身都在发寒颤,她从未经历过,心底不由得升起一股害怕之感,自己怎么突然就这样,难道,是杀了人,太恐惧?太害怕?
不。
她心底有个否定的声音。
关玲珑,人不是你杀的,你没必要因此自责愧疚,没必要背负什么,你与谁为伍,没有半点错,错的是他们自以为是。
对,跟她没有关系,她是无意的。
再说,是他先动的手,是他无理不饶,是他先来招惹她的,不能怪她,杀人的,也不是她。
不是她。
可是,她心底又很清楚明白,这个人,只是报仇心切,也许有错,但并不该死。
他的死,是跟她有关的,她撇不清!
她靠在石壁旁,试图调整自己的气息,但脑海中,一片麻乱,搅不清,理还乱。
头痛,痛,很痛。
怎么会这么痛。
疼得让她抓狂不已。
她能听到自己异常搏动的心跳,很快很快,好像有什么牵扯住她的命脉,犹如冤魂索命一样,她希望有人来救她,或者,干脆痛快一点,别如此折磨。
她忽然想起蔺之儒给的药,勿骄勿躁,勿喜勿悲,病发之时,必得服用。想到此,她顿时燃起一股救命之感——药呢?
身上摸了摸,没有。
怎么会没有,她一直带着的!
她轻移动视线,四处搜寻,那小小的药瓶,静静的落在尸体不远处,应该是同那人过招时,不慎落了下来。
忍受不了身体的摧残疼痛,她想着过去取,可在这时,外面天色突变,忽然打了一声轰隆隆的雷。
她一下就像受惊的鸟儿,刚微微起来的身体,忽的又蜷缩回去,她记得,她最怕打雷了,那种声音,好可怕好可怕,仿若有一种恐怖深深的涌入她脑海。
黑夜,雷声,死人,血腥,梦魇。
越不去想,那种记忆,越随之而来。
那一幕幕画面,绞尽脑海。
她大恸,痛苦嘶声,不要,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