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府,房间。
沙苑给他开了门:“夏王,请。”
花忍却是没让进去,瞅见自家爷使了个眼色,花忍心有意会,只好退到一边,待房门一关,花忍立马找了个借口溜走。
沙苑见此,并未有任何阻拦,只守在门口。
房中药香扑鼻,南宫祤踏入屋子后,便远远看见了蔺之儒,一袭白衣入魂,衣角时不时被窗外的风吹起,他静静的坐在案几边,提着笔,在书写什么。这样一副青烟笼罩温和君子的构图,让南宫祤不免联想到那扇子上的填词:
明月依然在,静候故人归。
南宫祤恍惚间记起很多年以前,自己来晋国取解药的时候,那时他遇袭,却遇到了冥解忧相救,刚好把他带去了蔺之儒的药堂。那是他第一次见蔺之儒,在他印象中是一个很谦逊温如的白衣少年。
而冥解忧当时年岁小,在药堂第一眼见到蔺之儒后,眼神一直,蹭红了半张脸,脱口而出,她把蔺之儒叫做神仙哥哥。
明月,神仙哥哥。
心中念着这几字,南宫祤唇角不轻易间的勾起,几有嗤意,哪怕他心底并不想承认,但却不可否认,蔺之儒委实当得起。
南宫祤环视房屋,未见其他人,又见蔺之儒忙于书写,他便上前了几步,保持着该有的礼数,先出声开口道:“蔺大夫,数年不见,别来无恙。”
这洒脱爽朗的语气,不知道的,还以为两人是多年好友。
可惜,从来是敌人。
听闻其声,蔺之儒缓缓抬起眼皮来,从上到下量了量面前这位目光凌厉逼人,语气却和温如初的夏朝君主。
他记得,夏王曾是太子时,来过晋国,涉险为一个朋友求取解药,两人也算有过一面之缘,熟是不熟,但也没多亲切,如今夏王再次现身拜访,着实让他出乎意料,却又在情理之中。
数十年前,夏王不畏不惧有胆有谋,一来就目露凶光恶狠狠的跟他说,可以不惜一切将他绑了去。如今数年过去,不知夏王的性情是否还如当初一般年少狂傲?
他再看着夏王,视线缓慢往下,忽然瞥见夏王腰间佩戴的玉坠,眉色一皱。
这枚玉坠,名为玄铁冰书,并非俗物,是明皇特意留给公主的物件,刘肇还曾用它做为长兴山墓室的钥匙,若是刘肇遗书中所说为实,那这冰书,更是启动明皇陵墓的关键。
能让枭鹰羽在意的东西,自然很重要。
只是,怎会在夏王身上?
他一时没想出什么头绪,稍微抬手,示意请夏王入座。
房间很安静,随着蔺之儒的手势起落,夏王微微颔首,坐了下来,案桌面前有一杯茶,夏王瞄了眼茶杯,似是在思索着什么,然后笑道:“蔺大夫早知我会来,竟然连茶都备好了么?”
这杯茶……
他心头一虑,正要抬手将茶移走,夏王却先他碰了碰茶杯,拿起握在手中。
夏王缓了缓嗓音,开口说道:“日前发生了一些不愉快的事,弃瑕为舍妹前来求取过解药,弃瑕若有说错或者做的不当之处,还望蔺大夫看在我的面子上,能不计较。”
他有点意外,这可不像一朝君主的作风,竟然为一个臣子舍下面子说情?
再然,没必要。
弃瑕是夏朝大将,他一介医者,也不能将弃瑕如何了去,夏王根本没理由态度如此恳切,这不合常理。
他继续听着夏王说下去。
“我今日来,想当面谢过蔺大夫,肯赐解药救舍妹。”
他皱起了眉头,夏王态度如此良好,没有强闯侯府或偷偷摸摸而是以礼数来拜访他,原来是这么回事。可他心底又是疑惑,这解药不是公主命人强行取走的么?他何时肯给过解药?
理了理这个中过程,他忽然想明白,也许是公主从他处夺了解药之后,就让那弃瑕轻易地取了解药吧,也不知最后怎的就变成了他解囊相赐。
但这份功劳,他可不占。
他也不相信夏王冒险来候府就是为说个情道个谢,旋即,他提笔草草写下了几字:’夏王误会,解药非在下所给,何来言谢’。
夏王瞧了瞧字迹,眉眼稍缩,轻轻抿了抿唇角,有点意味不明。
“无论如何,你也丢了解药,想必会被晋王责备,今日我也并非空手而来,略备了一份薄礼,愿能解你困境。”
这下,蔺之儒明白了。
解药是谁夺走的,又是谁给的不重要,重要的是,丢了解药的是他蔺之儒,何况给夏朝公主下毒一事,是晋王亲自所为,若是晋王日后想追究此事,他根本难辞其咎。
蔺之儒微一抬眸,只见夏王说完后,拿出一个方方正正的小锦盒,推置在案桌上,面对着他。
扣开小锁,打开。
里面的东西一目了然。
盒中之物是一种药草,这药草世间罕见,晋王曾命人遍寻天下,务必求得,但至今一无所获,晋王为此,也是一筹莫展。
他明白,这药草远比那解药珍贵得多,若他拿此物献上去,这看守解药不力的罪责,何尝不可以功过抵消。
这桩买卖,不亏。
蔺之儒容色变了变,夏王诚意深厚,只怕不单是凭白无故送他俩株药草,于是他快速的再写了一份书纸,递到了夏王面前。
纸上只有一行字。
‘夏王有事直言。’
夏王瞧了他多眼,拿着纸张,一目读下来,不自觉的轻笑了下,显然明白他既对赠送的药草不拒,那么说明,自己是可以继续往下说的。夏王松了手,茶杯搁置,便道:“最近,我听了一个传闻,想验证真假。”
蔺之儒低了低眼眸,瞧着夏王手中那杯茶,随后再看向夏王。
夏王接着说:“听闻,明皇曾留下过一颗不死仙丹。”
蔺之儒眼皮敛了敛,一年前,不知是谁放了谣言,寒冰烈火,不死仙丹,导致许多人为求寻宝,蜂拥而至,这其中,也包括夏朝。他知道,夏朝近些月来在晋国的动静,大都是在打探那颗丹药所在之处。
也不知是谁给夏王提供的消息,说那灵丹就在龙海长兴,随后,夏王便亲自动身前去龙海,发生了一系列变故,那些事蔺之儒虽未参与,可到底与公主有关,他自然也知一二。
夏王打听这个,他并不意外。
意外的是,夏王继续往下说的话:“我想知道,那灵丹,是否可以救我那位朋友?”
蔺之儒手指间不断的摩挲着手腕上带的佛珠,思虑着,他之前一直不得解,夏王何故会突然想要灵丹妙药,甚至不惜以身犯险来晋国,如今,一切说的通了。
夏王口中的那位朋友,自然就是数十年前中了蛊毒甚至能让夏王不惜性命前来求取解药的人。夏王当年取解药时,只说,那中蛊之人是一位朋友,而那朋友自出生便娇弱多病,自幼习医术,为自己调理,大夫们都说,只要不出大错,也能一生顺遂。
当年听夏王口中诉说过病情后,他心中已有诊断,大夫的说法做法挑不出毛病,这位朋友自弱多病,好好调养倒也没什么问题,不会轻易殒命。
坏就坏在,那朋友后来中了蛊毒。
虽然蛊毒能解,但蛊毒损了身子元气,病根却还是会留下的,他当年给解药时,就特意嘱咐过,他只给解药,至于其他的,他也做不了,那朋友后半生要想活命,只有静养,拿药吊着,但能活多久,便要看那人的命数。
他当年并未在意夏王那朋友是何人,但如今,他知道的,却多了些。
比如,那位朋友,是个女子。
又比如,那女子,名为阮以素。
蔺之儒提笔,给了一个字。
“能。”
夏王面色凝聚:“何以如此肯定?”
他再写下了八个字:“世人皆知,起死回生。”
这模棱两可的答案,显然不太是夏王想要听到的,夏王轻讽:“世人都说,你是在世神仙,没有你救不了的人,治不好的病,我该信世人,还是信你?”
蔺之儒明白夏王疑他的心思,明皇炼丹,众所周知,长生不老起死回生的流言也广为传播多年,但没有一个人见过灵丹,也没有人可以肯定的说,那灵丹必定能救人。
便是蔺之儒,也不敢百分百确定。
只写道:“明皇曾对家父言,此丹是留与公主的第二条命。”
看完纸上的字,夏王眉目间极为深沉,蔺之儒所说的公主,除了明皇的女儿冥解忧,还能是谁。
夏王心有存疑,只是想不通,蔺之儒会毫无保留的告诉他,而且很明确,那灵丹,就是冥解忧的第二条命,那东西到底有多重要,想必也无需多言。
许久,夏王收了收皱起的眉头,平静的问道:“如若要救我朋友,可还有别的办法?”
蔺之儒不轻易间敛了敛眼眸,提笔:‘无。’
“当真没有?”夏王瞄着那墨迹未干的字。
蔺之儒冷冷淡淡:‘夏王若不信,何必问。’
这疑人的毛病倒仍是一如既往。
夏王的眼中略微清冷:“你我立场不同,要我如何相信你所说为实,或者说,这两株醉蓝叶无法满足你,你说,你想要什么条件,才肯告诉我怎么做?”
蔺之儒有所不耐:‘夏王当年失约,在下不敢再信。’
“那十年,我从未主动犯过晋国一分一毫,便是六国侵晋,我也只陈兵边境,不曾入犯,何来失约。”夏王的眼眸渐渐变得锐利起来:“再说,后来的战事,是冥解忧……”
提到这个人名,夏王微微顿了顿,没有说下去。
他与夏王当年是有过盟约的,他愿意给出解药救那朋友一命,但同时夏朝十年之内,不许侵犯晋,毕竟那时国中局势动荡不稳,内有纷争,他自是希望晋国内里平安无虞,外无他国虎视眈眈,父亲在朝中也可少些压力。
这十年间,夏朝的确不曾主动陈兵犯晋,但却一直暗中缕缕挑事,与晋国从来尔虞我诈,纷争不断,没有哪一件不是想置晋国于死地。
夏王如何野心,别人不知,他会不清楚吗?
他心里门清,说着与他起誓盟约,却在登上王位后,矛头直指晋国,夏家策划刺杀晋国太子一案,令晋国内乱不止,掀起多少波澜。
夏家与晋国徐太后暗中联络,借着徐太后这股势力,作的歹不少,更遑论,当年六国侵晋,除了奴桑,其他哪一国敢说跟夏朝没有瓜葛,这事儿,原本就是夏天无趁晋国幼子登基太后掌权,暗地联络各国权臣,图谋晋国而所做的。
六国侵晋的后果,就是公主不得不拿出玄铁冰书,从长兴山取出了大量珍宝,贿赂各国权臣,从中斡旋,才解了这场祸,避免了他国继续入犯,而她自己,也委身和亲奴桑。
由于晋王倾力合作,夏朝与晋国暂时停戈,便把大部分矛头指向奴桑,待奴桑一灭,所有一切合作又都瓦解,后来,公主归国掌权,变成了公主主动出击。
可以说,夏王得了解药,根本没把这盟约当回事。
有这样的前例,便是夏王给出天大的好处,他又还如何能信夏王开的条件?
蔺之儒不为所动,心中早已知晓夏王来的目的,写上一句:‘夏王要的答案,在下已给,那位朋友的病,听天由命,在下无能为力,夏王请回。’
夏王目色沉沉。
身处在国,便是心有怒气,也无处可撒,何况这是侯府,蔺之儒身边又有高手,闹出太大动静并不好。
“蔺之儒,当年我便说过,我不是君子,如今看来,你也未必是。”
蔺之儒已下逐客令,夏王自然不会多留,声色清冷的甩下这一句,夏王遂草草起了身,随后,夏王忽的看了眼房间四周,久久停顿,然后回头问道:“冥解忧身患重疾,命不久矣,你是否知道?”
在夏王离开后,蔺之儒一直思索着夏王最后那一句,眸色间轻变,从与夏王对话的坦然神情,变成了疑惑,最后深深的无力和微怒,死死的咬着牙。
他知道,他当然知道!
公主与他相识多年,她只要有个病痛什么的,一切都是他负责,他怎么可能会不知,可是他那时知道的太晚,没有任何办法去救她。
只是夏王这话,这是关心她还是试探?
有关于她病情这件事,她处处隐瞒,知道的人很少,便是连晋王都不知情。看来,她在夏朝太大意了,让对手知道自己活不长,不是件好事!
沙苑目送完夏王离开后,进了房间,看了看桌上一堆的宣纸,沙苑正想去清理,却见少爷身后缓缓走出一抹人影,越过少爷身前,不由分说,先沙苑一步,拿起了书写过的纸张。
沙苑见她一张张随手阅下去,面部表情由浅至深,了解了来龙去脉,然后冷了下嘴角,把宣纸轻轻拍在桌上,带着清冷之意瞧向蔺之儒,最后说道:“阮以素这病,你当真束手无策?”
沙苑不知纸上写了什么,一听她冷言讽语,不得不从桌上拿起纸张,看了下来,然后又看着自己少爷,沙苑道:“少爷倒是想治,但沅妃忌惮少爷,百般推脱,从来不肯让少爷诊病。”
解忧坐在了夏王之前的位置上,执起茶杯抿了抿,然后目光停留在茶杯上许久,不自觉的想,这杯茶,是不是被夏王一直握着,杯面竟还留有些许的温度。
“蔺大夫给人诊病,有这么难么?”
沙苑猜出她有何想法,看病不难,难的是那一层身份:“沅妃毕竟是后宫嫔妃,皇上……也宠她依她。”
总不能真把人家沅妃绑来看病。
少爷的名声,还是有点重要。
解忧看着杯中悬浮的茶叶,在夏王来之前,她与蔺之儒一直在房中相谈,方才也说到了阮以素,她心中不免念着,阮以素,沅妃,夏朝郡主。
这个女子的身份,她与蔺之儒很早就已经知道,这倒也不是什么秘密。
而且她着人观察过很长时间,这女子居于宫中,很少与宫妃往来,大部分时间都是在宫中太医院,喜欢做一些药理,除此之外,再无别的。这女子看着虽无威胁,但人到底来自夏朝,她无法放下戒心,所以,挑了一个合适的时机,她将此事告诉了皇甫衍。
那女子虽未与夏朝往来,是否为细作暗线还需待查,只是她一直想不明白,那女子为何要隐瞒身份混在皇甫衍身边,就像她也无法想明白,皇甫衍明知那女子是何身份,还要将其留在身边,甚至命令她撤下所有眼线,不许再监视。
他留着阮以素,没有去威胁夏王,也没有戳破她身份,阮以素虽然居于他后宫之中,但对他来说,同其他女人好像是有些不一样,宠倒是真的宠。
“若是小事,宠着依着倒也无妨,可这件事,关乎她性命,皇甫衍也如此放任着不管?”
蔺之儒看了眼锦盒中的药,抬手捋了捋茎叶。
沙苑咳了咳,眼看少爷愁眉不展,不想说,只好替自家少爷回道:“有关沅妃的病情,少爷之前也并不清楚,沅妃不想让人知道,自然瞒的极好,直至一年前沅妃突发晕厥,才令皇上极度重视,而皇上并未让少爷给沅妃诊病。”沙苑皱了下眉,看她的眼神有几分犹豫:“最后是几个太医无法明确病因,偷偷来找少爷,少爷这才知道沅妃病情的严重性,便开了一张吊命的方子,皇上命人照方子遍寻珍贵药材,甚至重金悬赏,愿意为沅妃吊命,这件事,满宫皆知,公主当时下落不明,对此自然不知。”
解忧许久没有说话,忽的问道:“皇甫衍不知这方子是你少爷开的?”
沙苑沉了口气:“知道。”
解忧酸然一笑,阮以素有些怕蔺之儒是真的,她怕蔺之儒经手一诊,会把自己身份暴露,到时不好自处。皇甫衍如此大张旗鼓,兜这么大圈子,只是想让阮以素安心,真是考虑周到。皇甫衍能如此拼尽全力的爱她护她,也许,他是真有点喜欢,不舍得让那女子受半点伤害,会是这样的珍惜。
她喃喃一声:“难怪。”
难怪说蔺之儒想治也无法治。
解忧想起什么,旋转着手中茶杯,淡了音:“夏王急欲求丹药,恐怕也是在皇宫插了眼线,知道这女子病况欲下。”
沙苑继续说道:“何止如此,这醉蓝叶便是方子中的一味药引,一株就足够珍贵无比,皇上之前遍寻不得,还为此发过火,没想到,夏王手中竟然有两株,还亲自特意送过来。”
解忧突然看向沙苑,又看向蔺之儒,最后瞧向锦盒中的药草,心中似是一嗤声。
夏王对那女子果真情深义重,不远千里亲自去龙海寻丹丸,如今又是不惜冒险送药上门。
这个女子,温柔似水又才貌无双,竟然能让一个皇帝和一个夏王,心心念念的牵挂,不得不说,确实很有能力。
“但用药吊命,也非长久之计。”沙苑叹了口气,有些忧心。
解忧微微蹙眉:“也就是说,清风凝香丸是目前唯一能救她的法子?”
蔺之儒点了点头。
她见他一直轻抚着手中的佛珠,嗤声道:“我父皇当真对你父亲说过那样的话?”
蔺之儒知道她指的是什么。
那句话,明皇是否说过,他不知道。
但是冥栈容的祖父龙海王冥昰,曾经对他提起,此丹是明皇心血,如今世上只剩一颗,独一无二,一旦服下,犹如重生,明皇留下此物,就相当于给自己女儿留了第二条命。
龙海王是同明皇有过命交情拜过把子的兄弟,同明皇也甚为亲近,知晓这灵丹作用,也不足为奇。龙海王也曾郑重恳切的对他说过,如若日后灵丹问世引起了不必要的动荡,望他能从中护全公主周全。
只能说,这句话,为了让夏王更加相信,半真半假。
解忧见他不言,便知此事不真,瞥过目光:“你明知白箫笙已经把清风凝香丸还给了我,你给夏王这样一个答案,难道不怕夏王志在必得,不惜一切要来从我手中夺这颗灵丹?”
沙苑不免替自家少爷说几句:“少爷所言,夏王不一定全信。”
解忧却道:“十多年前,夏王为阮以素只身涉险,差点命丧晋国,十多年后,他又能再一次为她亲临龙海,这个女子,在夏王心中颇有分量。夏王可以不信长生不死,可他若知阮以素久病无医,又有什么是做不出来的。”
这清风凝香丸之前被白萧笙夺了去,她原本也没想过要回来,后来,白萧笙不知怎的,在她出决谷之前,突然说是还给她。
她当时拿着丹药,说来有点恍惚,因为她比任何人都明白,这是南宫祤想要的东西,这也是他来晋国的最根本目的,她知道他不是信长生不老,他只是要救人,甚至不惜要利用她打开长兴山陵墓。
白箫笙虽是炼丹之人,却也精通医术,在那洞中,放了她血之后,也说过她身子不好,还说能多活几年便多活几年,少造作点自己。她明白,白箫笙把丹药交给她,是让她做决定,到底是救她自己,还是亲手给南宫祤?
她当时还在怪,这可恶的老匹夫,又在给她出世纪难题。
如今夏王知道丹药在她手中,更知道丹药对她来说也是命,所以最后才会说那么一句话,不是说给蔺之儒听的,是说给她听的。
可惜,作为关玲珑,她会犹豫。
但作为冥解忧,这颗灵丹,她断不可能送人。
沙苑理了理前因后果,觉得公主的担忧也不无道理,夏家手段狠辣,前几日还策划刺杀公主,难免会对公主不利,便说了一句:“若真到了那个地步……有枭鹰羽在,公主会安然无恙。”
听及枭鹰羽三字,她无意间皱了眉头。
蔺之儒瞧见她眼神禀冷,知她不满枭鹰羽所作所为,一直憋着一口气,从她失足摔入雪山,下落不明之后,所有人都在找她,她却从未与谁联系,哪怕是枭鹰羽都不知她踪迹,最后谁都没有想到,她竟然有胆子混到夏王后宫去。
蔺之儒唇口启动,沙苑代为传音道:“夏王是聪明人,公主身上的东西,他绝不会轻易强取豪夺,让他有求于公主,未必不好。”
解忧轻挑眉目,她已猜到蔺之儒的想法,就如沙苑说的,她身边高手层层,夏王强取的几率为零。她此次再回去夏朝,必是凶多吉少,有灵丹在手,至少夏王不会随意对她轻举妄动,算是一个保命符吧。
她又想到自己的处境。
前朝公主,复朝大计,就是枭鹰羽让那些人心甘情愿听话的幌子,她何尝不是被他们监视控制的一枚棋子,她身边的每个人,总能有他们的蛛丝马迹,只要她活着一天,他们就不会放过她,逼着她,无休无止。
她很讨厌这种感觉。
这种控制,她无时无刻都在想着逃离。
枭鹰羽与皇甫家不对付,不想皇权落入皇甫家,处处与皇甫衍作对,她能理解。可是她一直想不明白,为何那么多人,枭鹰羽偏会选中夏王,甚至暗中支持夏王。明知夏王费尽心思也在寻找他们,想要得到他们这股势力,但他们宁愿使劲手段打入夏家内部,却从不与夏王正面坦诚。
这也是夏王让她留在他身边,一直不曾揭破她身份的原因,她就是枭鹰羽这股势力最好的入口,不是吗?
既然如此,她就好好陪他们玩一场。
沙苑想到她的病情,就犯愁,其实说来,那沅妃性子温厚,面上柔弱内心却很刚强,无论怎样困境,都想努力活着,他倒也很羡慕沅妃,能让夏王晋王倾心至此。可公主呢,她不是治不好,分明是她根本不想好好活着,才会糟蹋自己,导致越发严重,连少爷都无能为力。
“公主,少爷给的药,您可一定要按时吃。”
解忧随意一应:“嗯。”
蔺之儒一下抬首撇向她,他无法言语,所有的情绪皆在眼中。
她以前是为一个男人而活,心心念念只想杀了晋王,后来,她为了信念而活,一门心思只想为那个男人除去一世恶名,再后来,她已是自暴自弃,做了很多常人不能理解的事。
因为那个男人,她时发梦魇,情绪不稳反复无常,他总是劝自己,他不是治不了她的病,是治不了她的心。
而现在,他无法看透她要做什么了。
沙苑转身,去旁侧从柜子里取出几个小瓷瓶,交给她:“公主此去夏朝,务必小心为上,若遇到无法解决的难事,可以与我们的暗线接头。”
“我不会留在夏朝太久。”收好了这些药,她再度看了眼蔺之儒,见他没什么其他话要交代,她便起身欲出门。
沙苑提道:“夏王也许还未走,公主是否要让我先行去引走他们。”
停在门口,她默了许久。
不是也许,而是肯定。
她肯定,南宫祤一定没走。
她微微撇首:“不必。”
沙苑摸不透她的想法,那夏王聪慧,只怕早已察觉她人在房中,不见她一面又怎肯轻易离去,也就夏王就在房外守株待兔,她这样大摇大摆出了门去,就不怕被逮着了?
目送她离去,沙苑心中忽然想起十多年前在长寿镇的时候,少爷,公主,夏王,花忍四人因一连串的事情交织在一起,当时夏王还是夏朝太子,冒险前来取解药,而她也还是公主,出宫贪玩,两人不知什么原因,竟然相遇到了一块。
如今这几人又聚在一起,却是这么多年后,每个人也都变得不一样了,不知是好事还是坏事。
沙苑回头,看着自家少爷:“清风凝香丸,是公主如今唯一的救命之物,若夏王明知如此,还不惜一切还来夺丹药……就是想置公主于死地。”
“没有人可以从她手中拿走,枭鹰羽不会允许。”蔺之儒唇口微动,指尖小心翼翼的触碰那两株醉蓝叶。
心底说道,他也不会允许。
出了门,解忧抬头看了眼暗淡的天色,扯了一抹清冷的笑,转身往候府另一个方向走去。
而南宫祤果然跟在她身后。
这候府人丁凋零,没有下人,也没有护卫戒备,这一路上,并无看见什么人,他想着,若想在候府劫走个人,除了那沙苑有点难以对付,应该不难吧。
想法一出,自然要行动。
他正要出手,却见她拐了个弯,走到了一座别院前头,那院子前头,却是有人把守,那几个守卫皆着正规服饰,看样子,是朝廷军卫。
她亮出牌子,打个招呼,就顺利进去了。
这座别院……
他看了眼另一边的墙头,思绪一番,转身从那边爬了进去,跳下院墙,他瞧了眼周边环境,隐约看到一处有人影闪过,他凭直觉挑了条路跟了过去。
跟到一半,又不见了踪影。
他咬了咬牙,暗暗道,关玲珑,你到底发生了什么,为什么不肯见他,那日在别院门口,她看向他的那一抹眼神,荒谬不屑,漠然无视,像看个陌生路人一样。
难道说,是她已经记起来了?
不记得他了?
正如此想着,他忽然听到一抹忽远忽近的琴声,这院子里,有人弹琴,是她吗?
顺着琴声寻过去,他看见前头有座亭子,亭中有人,只因背对着他,亭中又是轻纱飞扬,遮住了那女子一半身姿,他不敢肯定是不是,只得蹲在偏矮的角落里,听着那亭子里传出的琴音。
她会弹琴?
他心底窜出这样一个疑问,他从未听说她琴艺如何,她也从未向他展示过这样的才艺,对于她会不会,他还真不知道。
只是这琴声,婉转深沉,亦扬亦挫,明明是一首缠绵悱恻感人至深的曲子,却弹出了相思不得的意蕴。
“大胆贼人,竟敢在此偷窥!”
许是他一时听得入迷,浑然忘了自己身处何地,等听到那侍婢一声大喝,已经来不及了,他无处可躲。
琴声骤停。
无奈之下,他起了身:“在下无意路过,叨扰了姑娘。”
那侍婢行至亭中,放下手中点心,然后对他不依不饶:“这院子封的死死的,门口又有守卫,你这贼子怎会无意路过,你可知惊扰了娘娘,该当何罪。”
娘娘?
他脑袋一团乱,再度往里看了看,里面那女子,背影确实不像是关玲珑,难道是皇甫衍的其他女人?可为何会在候府这个僻静的院子里?
“你这贼子,还敢乱看。”侍婢一气。
因婢女的喝声,听到贼子二字,又涉及这位娘娘安危,另一边巡视的一队禁军飞快的赶了过来。
婢子瞅着禁卫已经过来,连忙再道:“快来人,这贼子私藏此处,欲对娘娘图谋不轨,快把这贼人抓起来。”
他百口莫辩,禁军拔刀冲上前,将他围了个圈。他只得再道:“在下真是无意路过,只是被姑娘琴音吸引,不知不觉来了此处。”
亭中人也因这变故惊了惊,不曾想,自己这破碎的琴声也会吸引来人,女子伸出手掌,抚了抚琴弦,一开口,便是声音柔柔:“公子因琴声而吸引,那公子可从琴声中听出了什么?”
他思索了一番,那曲子诉说的是情爱之事,而这女子又是皇宫中人,众所皆知,皇帝女人何其多,这女子必是有何烦扰,为此而忧,他只得换了个婉转的说法,道:“姑娘似乎有不得志的事。”
“不得志?”亭中人微微一笑,似是觉得这个说法极秒,抿了抿唇:“公子果然见解独到。”
片刻后,亭中女子捋了捋身上披衣,从位子上温文尔雅的站起来,缓缓转首撇目,瞧向他。
这一刹那,视线相触。
女子怔怔的看向被禁军包围的男子,方才脸容上因欣赏而浮起的笑意,却在见到他后,渐渐的僵硬下去,她露出了不可置信的表情,惊颤连连,扶了身侧侍婢一把才勉强站稳。
莲儿忙道:“娘娘身子不好,还是不要在外头吹风了。”
女子摇了摇头,再度看向他。
时间仿若在此刻静止不动。
她久久无法平复心中的震惊,胸腔之中似有一股潺潺流水走过,她记得,当年她留书离开后,她与他一直没再见过面,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两人再次相遇,会在这样一个地方,这样一个场景,这样仓促的见面。
他菱角分明的轮廓,既是那么熟悉,又感到一丝陌生。
也许是她知道,他已经成为了夏朝的王,人人都说他沉谋睿智,温性谦和,又说他后宫女子唯有一位贤明淑慎的王后,他们鹣鲽情深。
而她,却成为了晋国皇妃。
既然以前那些已成过往,又何必无法释怀。
想到此,惊魂初定,她轻低眉眼,眼神之中,却有些闪烁不定,声线压得很低,却还是很娇柔:“公子……为何在此处?”
他也是愣住的。
看她的目光一直不曾移开过。
十年了,她的样子毫无改变,仍然是不喜华色,只着一身素衣,行为举止间柔弱如水,又似风吹便倒,令人不忍触碰。
她的眼中,从震惊意外到松口释然,不过短短片刻,她当初既然选择离开,必然对他再无留恋。他心中莫名有些堵得慌,正因知道她此时此刻的身份,才忍住了上前的冲动,又见她此刻面色如白,身着披风防冷,看样子,身体状况不是很好。
他深皱眉眼,却也还是很稳定的答道:“在下入府祭拜魏夫人,不小心,走错了路。”
“哦,原是如此,这候府略大,确实容易迷路。”女子低眸敛眉,轻了轻声音:“即是无意,我自不会怪罪,此处不是公子该来的地方,还请公子尽快离去。”
女子便又背过了身,重新入了座,然后对禁卫说道:“你们放了他,由他去吧。”
禁卫听令办事,很快押着将他带走,他心情复杂的回头瞧了她数眼,被压着离去。
莲儿远瞧那贼子被送出去,行至女子身侧,有点儿气恼:“娘娘,您怎能放走他呢。”
女子也知自家婢女的脾气,若无其事的调整未曾镇定的心跳,然后微微调笑道:“不然,你想如何?”
“当然是要狠狠揍他一顿,再丢出去。”
女子看着琴弦,深思了片刻,解释道:“老夫人德高望重,那位公子定是仰慕老夫人才前来祭拜,我借住候府,本是我占了人家住处,若因此怪罪那公子无心走错了地方,反而是对老夫人不尊重了。”
莲儿苦眉:“可是娘娘您想,这若是让宫里人听了什么风声,还以为您在这里私会外男,不知回了宫,该遭什么罪。”
女子话音温和:“别人怎么想,我又不在意,只要皇上信我便够了。”
莲儿听及此,转而笑道:“娘娘就是宅心仁厚,难怪皇上对您恩宠有加。”
恩宠?
人人都这样说,这两个字,她都已听腻,女子内心有一丝苦笑,在别人看来,也许这就是至高无上的宠爱,令人羡慕不来吧。
她已无心再弹琴,心头思绪万千,他为何会在晋国?又为何出现在这里?
候府。
花忍找了一圈,除了那个重兵把守的别院,未曾发现任何可疑的地方,他想,也许关玲珑就在那里头也说不定,花忍正想给自家爷汇报一下,谁知自家爷活生生不见了踪影。
他左找右翻,差点回去与蔺之儒干架,但一想蔺之儒没胆量敢绑架谁,不可过于冲动,于是,他回到那重兵守护的院子前,正巧便见到自家爷被遣送出来。
花忍凑过去,瞅着自家爷一出来,似是有点失魂落魄,花忍不免问道:“爷,出什么事了?”
南宫祤摇首:“无事。”
花忍不死心问道:“见到关姑娘了么?”
南宫祤不答,落下一句:“她的事,以后不必再提了,回去吧。”
花忍一时语噎,刚刚爷不是以为关姑娘在这里,差点激动,一心想要见见?怎么这短短的时间,好像受了什么气,花忍不明白,只得闭了嘴,默默跟在他后边。
直到安然离开了候府,花忍还是觉得有点不正常,爷说此行凶险,可从入侯府到现在,除了与那沙苑交过手,也没见蔺之儒有何埋伏。
凶险在哪?
城郊,小院。
今夜月色不错,冥栈容躺在院子里的摇椅上,一直看着繁星点缀的星空,看久了,眼睛有点疼,他闭了闭眼睛,再睁眼的时候,冥解忧出现在了他面前。
他厌弃般的撇首,不想见她。
她招呼了下,让他旁边的小斯退了下去,然后就近坐在了他旁边,轻然道:“你在蔺之儒这里治伤的事,我没有告诉旁人,你已经是个死人了,至于你伤好后,如何回夏朝,我也管不到。”
他知道自己是什么身份,如若明目张胆留在蔺之儒这里疗伤,只怕会惹起夏王及夏家的怀疑,觉得他与晋国还有什么别的联系。到时候,他怎么洗都洗不清,在夏朝便再无无立身之地。
可是,他这条腿,除了蔺之儒,恐怕也没人能彻底治好。
既然如此,便将计就计,在别人眼中,他已是个死人。这样的道理,他也不是不懂,过了许久,他终究忍不住,低声问:“茱萸呢?”
“他们已经回了夏朝。”她回了句。
冥栈容应了一声,没再说话。
想必,茱萸也以为他死了吧。
这样也好,她的心意,他无法给出任何回应,等他伤好回去时,她兴许已经再无顾虑,便能与司徒章高高兴兴成婚了吧。有点遗憾的是,他可能没办法给她送上一份贺礼了。
不一会儿,想到解忧还在这里看着他,冥栈容不得不从神伤的情绪中抽离开,很快又换了副冷漠的面色,瞥了解忧一眼:“你要回去夏朝?”
她没答话。
想起那公玉鄂拖的死至今不明不白,冥栈容扯了扯嘴角:“别告诉我,你要回去找出杀人凶手。”
提到这人,解忧心中起伏不平,在她失忆这段时间,公玉鄂拖一直护着她,此刻她对师徒这层关系并不想承认,毕竟说起来很是荒唐。
可是,无论是谁动手杀人,敢动她的人,是要付出代价的。
冥栈容又冷冷嘲讽了翻:“那玉绝死了,确实挺可惜,但我想,他在你心中应该没那么大份量,你去夏朝,一定还有别的要做。”
她深深的呼吸了下,原本以为能与冥栈容彻夜长谈一下,是她想多了,她与冥栈容早已离心,能谈的无非就是各自立场的事。
扇了扇长长的睫毛,她不缓不慢起了身,丢下一句:“你好好养伤。”
看得出她不情愿说什么,面向她的背影,他叫住了要离去的她,抛出了肯定的疑问:“冥解忧,你一定要去?”
“有些事,非做不可。”
“你若出手对付夏王,我们,会是敌人。”
她回首,凄然道:“你还记得,当年你劝我好好活着的时候,是怎么说的?”
“你说,我死了,不过是地府又多了一个孤魂野鬼,没人会觉得可怜,而韩馀夫蒙也将永远带着恶名遗臭万年,他是一个夺权失败的篡位者,让奴桑四分五裂的罪魁祸首,屠城三日,恶贯满盈,所有人都只会觉得他死不足惜,那些胜利的人只会笑着得意。你说,让我好好活下去,为他正名,不要让他死的那样耻辱。”
冥栈容微微动容,当年,她见到刑场满地的血迹,听闻那人的死讯,又失去孩子,一连串的打击,她如何撑得住,她一整天只知道握着那一个带血的锦囊,任何人的话都听不进去,不吃不喝,不眠不休,躺着像个行尸麻木的人,他最后也是被逼的没办法,只有用这种方式刺激她。
果然偏激的方式不能用,导致她后来偏的越来越远,与天下人为敌,好像所有人都欠了她一样。
“所有的人,都该为自己做过的事,付出代价。”她唇边清冷:“夏王也是。”
冥栈容一急:“杀他的人,是皇甫衍,跟夏王有什么关系?”
“他做过什么,你会不知道吗?”她低了低头,嗤声:“皇甫衍是侩子手,他就是递刀的人,他们所有人,我一个都不会放过,我不痛快,他们也休想好过。”
冥栈容道:“你已经没得救了。”
“也许你不能理解,我为什么要做这么多不可思议的事,可是冥栈容,你知道么,我的生命里没有光了,只有黑夜,无尽的黑夜,无尽的折磨,我每天睁眼闭眼都是那一场噩梦。”
“我知道,他身上那些恶名,这辈子都洗不掉了,没有人相信他,也没人相信我,如果不为他做点什么,我都不知道要怎么活下去。”
她冷了声:“你放不下冥家的仇,我也放不下,没有人可以劝我放下。”
冥栈容以前确实不认同,很不理解她为何要为了一个男人的死,把自己弄成这般冷血的模样,可当他家破人亡时,有些懂了,大概就是幸存的人唯一活着的执念吧。
可是,她的执念,凭什么要让龙海冥家人来承担?她无辜可怜,难道别的那些无辜受牵连的人就是该死吗?
他道:“我不劝你,我只是告诉你,夏王城府极深,不是你所能驾驭的。”
“你甘心在夏王身边,只因为夏王是现在唯一能帮你杀回晋国报仇的人,我也不劝你什么,好自为之。”
解忧闪了闪青涩的眼瞳,没再说什么,离开冥栈容这里。
很快,解忧骑马去了另一处郊外的茅草屋,下了马,将马儿拴住。
回头,她看了眼突然灯火全灭的茅屋,知道燕麒敏感多疑,听到马蹄声,以为是什么追兵杀手,这才把灯灭了。她行至屋前,叩了叩门,连忙道:“燕嫆,是我。”
燕麒这才松了口气,把门打开。
屋中重新燃起了烛火,燕嫆见到她来,极为高兴,拉着她一道坐下,解忧看了眼桌上有几样小菜,还有一小盅鸡汤,又看到燕麒在对面坐下,不及她说些什么,燕嫆轻轻一笑,说道:“这些都是燕麒做的。”
她点了下头:“看不出来,燕少侠还有这等厨艺。”
燕麒道:“粗茶淡饭,不嫌弃就好。”
解忧看着两人相互夹菜的模样,心底微微有些暖意,自从燕麒燕嫆离开金陵后,她与两人也有两三年多不曾相聚,如今,两人的变化都很大,燕麒不再那么冰冷,多了些人情味,而燕嫆似乎也走出了那些变故,脸上多了许笑容。
燕麒对燕嫆,无论面对多少困难,从来不离不弃,如今更是亲自下厨,将燕嫆照顾得很好,很好。
这就足够了。
在那瞬间,她突然很羡慕他们。
羡慕有这样简单的生活,这样平静的生活,她没有,也不会有了。
架不住燕嫆催促的盛情邀请,解忧抬手拿起了筷著,夹了一根青菜,轻轻咬了一口,却没有吞下去,一直嚼了很久。
燕嫆见她神色异常,紧张道:“是不是合你胃口?”
解忧将饭菜噎下,抬起头,轻敛了一个笑意,用力的点了点头:“菜很好吃,你夫君的厨艺很不错。”
听到夫君这二字,燕麒愣了愣,他与燕嫆行走各处,很少与人来往,他从来没有从别人口中听过这个称呼,而他与燕嫆更是从未有过拜堂成亲的礼,一是,他一直来不及提这个事,二是,这个孩子,其实是个意外。
对于这件事,燕麒无法把所有过程都说出口,虽是燕嫆主动,可他也有些不分轻重,一次两次,他总念着她情绪不稳,更怕触痛她内心,或许能忍住,但那一晚,对于她的柔弱无助,他心软,心疼,一下子没能绷得住……
燕麒抬起头,但看燕嫆并未反驳这个称呼,反而脸上红了半片,燕麒悬着的心又放了放,燕嫆低首生气道:“不许取笑我。”
解忧看着两人的神情,笑了笑:“连孩子都有了,怎还这么不好意思,先说好,我一定要做孩子的干娘,你们不许不同意。”
燕嫆露了欣慰的笑容:“你一定是干娘,谁敢跟你抢,以后你可不许欺负干女儿。”
解忧驳道:“这才不到两个月,你怎知道是女儿?”
燕嫆道:“我说是就一定是,燕麒也说是。”
燕麒看着面前两个女子旁若无人喋喋不休的争论着男孩女孩,以及未来孩子的一切,又见燕嫆那样高兴,他忽然有些欣慰,至少对于这个孩子,燕嫆也是很期待的,想到这,他嘴角不自然的微微上扬。
当然这一幕,被解忧看了个正着,能让这个冰山男人露出一丝丝笑意的,果然天底下只有一个燕嫆能做到。
饭后,两个女子躺在茅屋顶上,谈天说地,燕麒很难得见到燕嫆说这么多话,没敢去打扰,只去给燕嫆送了一次披风,还说:“夜里风大,别聊太晚。”
也许他也不会想到,一个晋国公主,一个高骊公主,原本是八竿子都打不着的人,却因为在奴桑的一次相遇,成为了无话不谈的朋友。
他忽然想起很多年前在奴桑初遇的时候,燕嫆是高骊最得宠的公主,骄傲跋扈,肆意张扬,她的脾气没几个人能架得住,冥解忧虽是和亲奴桑,但也心细胆大,豁达开朗,都是十七岁的女子,自然心中都有些较量不肯服输,后来,几句话说开便能走到一起。
现在,却都不一样了,燕嫆没了骄傲张扬的锐气,柔和了许多,甚至很多时候都会很小心翼翼,冥解忧更是冷如冰霜,她的眼神,偶尔让人摸不透,有几分不屑一顾,漫不经心,时常又是锐气严厉,反正不论是什么,总让人瘆得慌。
看着屋顶那两个女子,燕麒只默默的守在旁边。
不知过了多久,燕嫆靠着解忧肩头,看着若隐若现的星空,劲自说了很多话,燕嫆说,燕麒这个人吧,武功高强,脑子却一根筋,他的喜欢和爱,是那种很纯粹不会插杂任何别的想法,这三年的相处,平平淡淡,他从来没有越界一分,而她也几乎习惯了依赖他,习惯了他的陪伴。
那天,她看到燕麒在带一个迷路小孩子回家,一路又哄又闹,他看小孩子的眼神,特别温柔,她突然就想,若是燕麒有一个孩子的话,后半辈子,一定会很开心吧。
终于,那几个晚上,她好不容易鼓足勇气想主动,却没想到一次次被他推开,她的心像被什么刺伤了一样,终于有一晚,她没忍住就哭了,问他,是不是不喜欢她,和别人一样嫌弃她,所以不要她?
他当然说不是,是他配不上她。
可她哭起来就忍不住一直哭,反复的说,你就是嫌弃我。
这两个月,虽然高骊那边似乎没有再追杀他们了,可她心里还是不安生,很怕自己的孩子无法堂堂正正,每天都要过躲躲藏藏的生活,很怕孩子长大了会不会问父母过去的事,她说一定是女儿,女儿贴心,可以照顾爹爹。
燕嫆说完这些,转头去看解忧,发现解忧早已睡去,许是她这几日奔波过于劳累,身上又还带着伤,自然撑不住这漫漫长夜,燕嫆见此,也没叫醒她,只喃喃道:“他什么都不会主动,他就是太把我当唯一了,解忧,若是我不在了,他该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