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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书生路漫漫(六)

章浩一时间红着脸支吾半天,没吐出一个字来,周围各异的神色让他窘迫的难以自持,他上前两步,“啪”的一巴掌扇过去,嘴里大声骂道:“毒妇!”

王萍芳被这一突如其来的巴掌扇倒在地,她不可置信的望向身前的章浩。

泪水顺着脸庞留下来,她眸光闪烁,张了张嘴,最终还是没有说什么。

“里长,老师,泓一治家不严,让二位劳心了。”章浩并不理睬她,而是急忙朝旁边的人告罪道。

“事情你已经清楚了,既然你是当家之人,这事你看怎么解决。”

里长并不想和他打哈哈,直截了当的问道。

“这……”章浩一时踌躇。

“哼,”章启杉一脸不屑,“莫不是你也想贪图你先夫人的财产,或者是书都读到了狗肚子里,要告诉我们大家,你也觉得不读书才是好的?”

章启杉一番话说的章浩面色通红,急忙说到:“老师误会了,这,学生并无此意。”

“那你是何意?”

“我……”

章浩皱着眉瞟了一眼地上的王萍芳,心中恨恨,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娘们儿。

他上前拱手说到:“这一切都是误会,晨儿定是要去上学的。前两年也不过是因着他要为他祖母守孝,这才一直没去学堂报道。”

他极力忽略掉章启杉怀疑的眼神,继续厚颜说着:“至于他生母的财务,也是我让他母亲帮着收着的,毕竟他还小。一切都是误会。”

“今日之事都是误会一场,让乡里乡亲的替我们操心,实在不好意思。各位,泓一在此处谢过各位对我儿的关怀,接下来还有一些家事,我们自会处理的。”章浩朝周围人拱手说道。

其他人相互对视笑笑,真相如何谁又不知?不过人家家主乐意如此抹平,他们这些外人当然也没什么好说的。

耽搁了半天,此地结果不言而喻,留下也没多大的热闹可以凑,一些人便提着农具三三两两的走了,还剩了些平日游手好闲的人想继续围观,也被自家人强行的拖走了去。毕竟是一个族里的,低头不见抬头见,再腆着脸呆下去就是不给人家面子了。

此刻只有他们五人立在院中,王萍芳耷拉着脑袋盯着地面,不知在想些什么。

“起来,这样躺在地上成何体统。”

见围观的人群散去,章浩不满的对呆滞的王萍芳说道。

“既然你已经决定了,那我也没什么好说的。不过,有些人你还得多提点些,不要说出损人不利己的话来。”

章民酉的拐杖在地上“嘟嘟”敲了两下,朝仍瘫在地上的王萍芳重重“哼”了一声,与章老秀才一同头也不回的走了出去。

伍伯俢意味深长的打量了一番章浩,微不可见的摇了摇头,神色暗含失望的跟在两人其后。陈晨见状,并未与章浩打招呼,直接跟了上去。

这边章浩被甩了面子,青着一张脸粗鲁的将王萍芳扯起来,也不管她回神后如何趴在长凳上哭泣,自己一甩袖,大踏步走到半掩的堂屋门口,一脚踹在木门上,青衣长袍瞬间消失在屋内的黑影里,只听见院中王萍芳后怕的哭声和门“嘎吱”“嘎吱”的转轴声。

王大娘从自家堂屋门里冒出个脑袋,朝这边瞅了一眼,又匆匆缩回了头,“咯噔”一声从里面牢牢的闩上门。

“阿晨,今日并没未如愿的将你继母休弃出门,你可曾有失落之感?”

送离了里长和章启杉,又走了大概一里左右,沉默的氛围被伍伯俢的问话打破。

村落里向来少不了农活,田地里几头老牛缓慢前行,翻起湿润的土地,红棕色的泥土里偶尔有一两只探出头来的软骨蚯蚓。

陈晨望了眼空旷恬静的村落,复而唇角微勾,眼睛不眨一瞬的看着伍伯俢,启唇轻声说到:“自然是有,但却不曾在意。一则师父今日的目的本就不在此,而在于考验逸知。二则时机尚未成熟,今日纵然休了王氏,也是弊大于利。”

“哈哈哈,好,好!”伍伯俢将手背到身后,宽大的袖袍“呼啦”一声划过空中,眉眼间端的是魏晋风流之态。

“我曾担忧你翻案之言不过小儿义气,如今看来,是我杞人忧天了。”

“师父权且放心,章晨活的,并非他自己一人之命,而是举族上下数千人的性命。”

淡淡余音飘散在逝去寒风里。两人同时陷入沉寂之中……

宫门深深,任那千人无辜,血染城池;冤屈难申,悲鸣漫天。金銮殿上依旧,歌舞升平。

“哞~”

老牛垂着头,拖着身后笨重的耕犁,一步一步往前走去。

“义父大恩,逸知铭记五内。”

陈晨忽而转身面向他,深深鞠躬行礼。

“起吧,”伍伯俢抬起他的手臂,将他提携起来。

“我该回去了,你也早些回去吧。”

“是,义父。”

伍伯俢两侧的衣袖翻飞,身旁柳枝拂扫而过,几点新芽格外瞩目。

陈晨目送着这清冷至极的身影在羊肠小道上,渐行渐远。山朗云轻,青衣缓行,一丝阳光撒落到枝梢新芽上,空气里仿佛都平添了几许暖意。

陈晨望着晴朗起来的天空,眉眼渐渐舒展开来。

正月十五,上元节。

合家门口已经高挂大红灯笼,门口贴着喜气洋洋的对联,陈晨此刻正与伍伯俢,邱琳两人围着桌子吃汤圆。

汤圆是他们三人自己包的,婴儿拳头般大小,四个装一碗,里头是红糖芝麻和剁碎的花生粒,底汤是香甜的米酒汤。陈晨狠狠喝了一大口,甜酒的微醺之气带着一阵暖意传遍四肢。

章晨想到近来发生的一切,勾唇无声笑了一下。

章浩此人最重颜面,上回的事等于是拿着他的里子面子,当着众人的面,扔在泥地里蹂躏一番。因而之后的半个月,他一直低调的藏在家里,即使陈晨前去学堂,他也没有任何表示。

大概是章浩在家的缘故,王萍芳倒是一直以来没敢作妖。

昨日,章浩吃了午饭便一言不发的离开了这个家。

当然,饭,是王萍芳做的,一盘蒸腊肉,一盘酸白菜,一份蛋汤,陈晨是在桌上和他们一起吃的。经历过此事,不管王萍芳是记恨还是发怵,她都不敢再当着章浩的面放肆。

吃完饭,章浩皱着一双可以压死苍蝇的眉头,沉着声儿吩咐王萍芳将一个半米宽,高约三十厘米的红木箱子抱了出来。

陈晨第一眼便认出了它。这是沈音如的嫁妆,也是她留给章晨的最后财物。

这个箱子陈晨趁王萍芳回娘家时偷偷去找过,她倒是藏的严实,陈晨最终无功而返。

如今这个它重新放到他们面前时,陈晨只想笑,可又自知场合不对,故而在章浩通红的目光与王萍芳愤恨不舍的表情中抿了抿嘴,将笑意强压了下去,然眼中的笑意却仍犹在。

不过,周围的人就算见了,也只会觉的这是见到母亲遗物的惊喜。其实,不然。因为,这箱子到了他二人手中几年,却从来没有被打开过。

谁都知道箱子里多半是宝贝,然而,捧着宝贝却见不着,摸不着,用不着,陈晨也只能在心中幸灾乐祸的对那贪心的二人道一声“活该”。

箱子的制作者乃是墨家第五十三代嫡传之人墨戎。当年墨戎与沈端情同手足,可惜一人志在官场,一人向往江湖,余下十年间,惟书信来往。

待沈端之女,墨戎义女沈音如大婚时,远在他国的墨戎派人送来了此箱,里面是一个绝妙精巧的袖箭,沈音如虽然喜欢,但她一后院妇人,一直没用上。

其实,真正的宝贝是这个暗红色的大木箱,此箱无锁无缝,除非取得它的开箱秘法,否则即使得到,也只能束手无策。

章浩虽心有不舍,也知自己拿着无用,因为沈音如当年只将开解之法告知了章晨。这些年,他也尝试着套过话,奈何这小崽子一直三缄其口。

他摆了摆手,示意王萍芳将箱子拿给陈晨,王萍芳不忿的咬咬唇,偷偷瞪了陈晨一眼,将箱子重重掷到陈晨脚下。

木箱落地,发出“哐啷”一声闷响,箱身在地上摇晃了两下,里间约莫放有铃铛,箱内发出几声微弱的“叮铃”之声。

陈晨走上前小心翼翼的抬起衣袖,一点点抹掉箱面上端的灰尘,原本还有些暗沉的箱子,慢慢透出最初的朱红贵气,一股淡淡的酒香从木头表面传来。

原来,他们竟是将其藏在后院的地下酒窖之中,难怪他苦寻不得。

“多谢父亲,王姨娘。”陈晨站起身,沉声说到。

“你……”许是被一句姨娘刺到了神经,王萍芳气急败坏的站出来。

“下去,还不嫌丢人吗?”章浩一把拽住身旁的王萍芳,低声朝她吼道。

王萍芳神色不愉的停住,回到桌前假装收拾碗筷,实则目光一直落在箱子上。

“好了,东西已经交给你了。如今你母亲早逝,家中全由你姨娘做主,你也不要再胡闹了。”

章浩说完,甩袖离开,免得再看到箱子而心疼。

“是,父亲。”陈晨对着其远去的背影恭敬的说道,而目光神色却全无恭敬之意。

这边,王萍芳因章浩的一句“姨娘”,停了手里的动作。她难以置信的看着那个逐渐远去,绝情如斯的身影,手上的碗“啪”的一声从松动的指尖滑落,摔成无数的碎片,泪水一瞬间模糊了双眼。

“姨娘?呵呵。”

泪,坠落到碎裂的瓷片上。

她静静的立在那儿,眼中笑得凄凉。是啊,她并不是正妻,而是没有上玉碟的姨娘。

陈晨没有心思管她的伤春悲秋,抱着箱子退出了堂屋。

前些日子,陈晨在里长与老族长的见证下拜了伍伯俢与邱琳义父义母,第二日,伍伯俢便带着人光明正大的将陈晨住的柴屋推了,在其基础上重新盖了两间瓦屋,红砖粘土,青瓦石阶。里间既有木床又有书桌衣柜,外间顺势搭了个小灶,锅碗瓢盆一应俱全。

此举当然大大打了章浩的脸,殊不知当时章浩脸色宛若打翻了的颜料桶,愣是将自己关在房中,直等这边屋子建成,才黑着一张脸稍稍露了面。

箱子陈晨并未急着打开,而是放到了新床后的隐蔽隔间里,一般人不仔细查找是不会发现它的,通往隔间的门藏于粗布床帘之后。

隔间大小类似于一个衣柜,一米宽,两米长,一来可以藏东西,二来以防万一。

“今晚花灯会,阿晨一起去吧。”

邱琳的问话打断了陈晨的回忆,他放下筷子,在悠悠飘散的热气中,抬起头笑着说到:“义母,您还是与义父一同去吧,我就不去了。”

“为什么?灯会一年只有一次呢。”邱琳不解的问道。

“我还得回去温习一下课本。”

陈晨对灯会不感兴趣,随便找了个理由,邱琳却当了真,不满的瞪着身旁的伍伯俢说到:“你看你,非得给阿晨那么大压力。”

“我……”一旁正在努力解决汤圆的伍伯俢无辜“挨枪”。

他咽下嘴里的食物,想要为自己分辩一二,大概又觉着这样的争论没什么意义,只得无奈的摇着头笑笑,转而对陈晨说到:“学归学,还是要注意劳逸结合。你掌握能力极快,三年内进衡山书院是不成问题的。”

“真的吗?”邱琳放下筷子,惊讶的问道。

“嗯,阿晨是难得的奇才,我每次才教上一遍,他便能熟练的记住。”伍伯俢对妻子解释道,语气里暗藏着几分与有荣焉。

邱琳一双眼盯着陈晨直放光,捂着嘴叹道:“天啦,我儿居然是神童。晨儿,你莫不是文曲星下凡?”

“文曲星是什么?”伍伯俢疑惑的问道。

陈晨夹着碎花生粒的筷子微微顿了一下。继而露出与伍伯俢一样的神色,疑惑的望着邱琳。

邱琳呵呵一笑,然后解释道:“我看野史杂文里提及的,说文曲星是主管文运的星宿,文章写得好而被朝廷录用为大官的人是文曲星下凡。”

听完邱琳的话,伍伯俢哭笑不得:“那是卯才星君吧,让你多读点正经书你不信,这下在孩子面前出丑了吧。”

“切,也许我读的杂书在某些地方是正经书呢。再说,晨儿才不会笑话我呢,对吧?”邱琳笑着朝伍伯俢翻了个白眼,然后询问陈晨。

“嗯,孩儿自不会笑话义母的。”陈晨乖巧的答道。

碗上热腾腾的烟气晃的周遭有些虚无之感,陈晨的心仿若坠入河底,压抑,沉闷。桌对面,邱琳还在与伍伯俢嬉戏笑谈。

“你看看,你以为谁都和你一样,古板顽固?晨儿可是说了,不会笑话我的。”

“是,是,是。为夫说错了,杂学方显娘子博闻强识。”

“那是当然,若不是我,也不知你得是个怎样迂腐不化的笨书生。”

“小生在此谢过娘子了。”

“去去,阿晨还在这儿呢!”

两人不约而同看向对面垂着头,沉默不言的陈晨,默默对视一眼。

“阿晨?”邱琳放低了声音,仿若怕吓着了他。

“义母,”陈晨迅速抬起头回答到,面上一切正常。

两人放下了刚才心中突生的不安,偷偷松了口气。

邱琳看了眼身旁伍伯俢,便陈晨小心翼翼问到:“你刚才怎么了?不开心吗?”

“没呢,只是,”陈晨顿了一秒,继续说道:“只是,突然想起了我母亲。”

“哎,”邱琳叹息着,“逝者已逝,生者坚强。阿晨,你得向前看,这样,你母亲才能安心。”

“嗯,我知道了。谢谢义母。”

邱琳想到陈晨此刻定然心情不佳,试探的再次问道:“要不你今晚还是与我们一同去镇上看花灯吧?”

“不了,”陈晨抬头笑着,看不出忧伤之色,“义母义父不用担忧我,”

“那好吧,到时候义母给你带好吃的回来。”

“谢谢义母。”

“傻孩子,和我这做娘的到什么谢。”邱琳嗔怪道。

陈晨傻笑着回应邱琳的话。

而后,他站起身来说到:“义父,义母,孩儿想起还有些事要处理,便先回去了。”

此时的天色,有些昏暗,鸦鹊叽叽喳喳的飞向树枝顶端的鸟巢。合家院门口都高高的挂起了红彤彤的大灯笼,烛火在灯里燃着晕黄的光,陆陆续续的人群朝着村口走去,新衣新鞋,喜气洋洋。

陈晨沿着田埂,走在人少的小径上,偶有一两株杂草划过他露出的脚脖子,微痒。

脚下是松软的泥土,野草,脚上是暖和的千层底棉鞋,一针一线都是邱琳亲手缝制的,包括这双鞋,包括这一身厚实的棉衣,包括家里的被褥与一箱的冬衣。

这一切,都只是幻象吗?

月明星稀,今夜,无月亦无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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