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得着,意味着你磊落坦荡,睡不着,也许说明你背负重罪。
-楚昊宗
一秀沉声道:“莫非我也杀了你的家人,屠戮了你的村子?”
楚书狱摇头道:“没有。”
一秀道:“我虽不是个聪明人,却也总有些本事,过目不忘总能办到,在我的记忆中,咱们可从来都没有见过。”
“你没有见过我,我却见过你,你没有屠戮我的村子,没有杀死我的家人,却远比杀死他们更令他们痛苦。”
一秀也摇头,道:“我没有这样的本事。”
楚书狱抬起手,搭在即将逼近一秀的冯王侯肩头,阻住了他的步伐,他道:“以前我听人说贵人多忘事,本来是不信的,如今却不得不信,你既然不记得,我便跟你说,就在三年前,就在西海一个偏远小国,你以一己之力覆灭了我的故土,令我家国不再,流落异乡,独自怀伤,你说说看,这岂不比杀了我更痛苦?”
一秀依稀记起了这样的一件事,喃喃自语,“沙齿国。”
楚书狱笑了起来,“你记得就好,若你不记得,我杀你倒少了几分趣味。”
冯王侯却早已不耐烦,“到底还杀不杀?”
楚书狱将钥匙抛给他,双臂环抱,胸有成竹道:“杀,当然要杀,我看着你杀。”
冯王侯拿钥匙去开牢门,迈步进了牢房,也不废话,抬手就来攻,一秀没躲开他这一拳,被砸个结实,狼狈倒地,冯王侯趁势再起,一脚踏中他心口,一拳砸下,顿时将这素心亭邪僧打得口眼歪斜,鼻血长流,其余犯人纷纷叫好,为他鼓气加油,楚书狱继续啃他的鸭腿,看得津津有味。
却不想,变故陡生。
廊道尽头传来巨大的爆炸声,伴随着牢中犯人的呼喝,一行数名黑衣人矫健窜来,刀剑出鞘的势头,分明就是劫狱。
另有一名狱卒衔尾追来,手中擎着大戟,迫近那落后的一名刺客,戟尖向下轻挑,撩中刺客脚踝,继而大力上抹,一下子将这身手不俗的刺客撂倒,刺客还要挣扎,被大戟砸中面门,落了个面目全非。
楚书狱见势不妙,溜进了先前冯王侯的那牢房,自己给自己关了进去,企图蒙混过关,冯王侯一把提起一秀,大步迈出牢房,这一群刺客在他面前停步,有一人丢给他一把刀,他顺手接过,狞笑道:“此番倒也不算空手而归,总算寻到了仇人,带他出去好生折磨!”
刺客却道:“你不如现在杀了他,带着个累赘走,实在不明智。”
冯王侯不依,几人还要再起争执,廊道口又起喧哗,随着犯人的呼喊,明显可听出一阵硬甲踏大地的声音,这声音沉稳有序,显然是训练有素的一支部队来袭。
刺客急道:“援军来了,你还不宰了他!”
冯王侯一眼就瞧见了躲在牢中的楚书狱,朝他勾勾手指,对他道:“你也一起走,带上这邪僧,日后安稳了,自然放你回来。”
楚书狱哪敢不从,自己又开了门,扛起一秀,随同这一班刺客向外冲锋,刺客们人数虽不占优,却颇有章法,面对那一群持戟狱卒,进退有度,打得火热,狱卒所着铜甲,刀枪不入,刺客没法子讨着便宜,酣战片刻,已挂了几人,刺客倒也果断决绝,拿同伙尸体来阻挡大戟来攻,步步为营,团伙间配合有序,规矩森严,竟也硬生生撕开个口子,夺路而逃。
也在这一刻,两名狱卒押着陆长河回转,恰错过这一幕惊心动魄,瞧着满地狼藉,陆长河心中多了些疑惑,天下都在传言,内卫齐天牢是这天底下最为坚固最为隐秘的牢狱,哪怕天崩地裂只怕也没办法摧毁它分毫,如今却又是出了什么样的变故,竟惹得贼子闯进狱来劫走了重犯?
路过一秀的牢房,见牢门大开,白衣僧却不在,莫非他与那劫狱的贼子是同伙?
莫非他所遮掩的秘密就是这个吗?
陆长河记起曾与这白衣僧的谈话,白衣僧直言不讳,等待时机成熟,一切水到渠成的时候,就是他越狱离开的机会,莫非他所言的机会就是这一刻?
这边陆长河在心思百转,另一边被掳作人质的两人却并不好受,盗贼恐他二人跑路,故不给二人独乘之机,分作两人来分别箍住一人,将他二人按在马背上颠簸,一路畅通无阻,出城又行三十里,在一处山坳地带停下,以作歇息。
楚书狱几乎要吐出来,独自扶着大树干呕,一名干瘦的刺客走近前来,扯下脸上的面纱,一秀借着月色瞧他的相貌,见他面色已显老态,身子也佝偻,那宽刀在他手中握着,好比未及冠的少年握着一杆大戟,你不怕他无法挥动,却在为他担忧这大戟是否能压弯了他的腰杆。
就是这样的一个毫不起眼的老人,轻轻拍着楚书狱的后背,竟将他翻腾的内息渐渐抚顺,楚书狱要对他道谢,他却早已敏捷地跳上大马,回头道:“借楚先生送一趟出了王都,往后的路就靠咱们兄弟自己走了,楚先生也是有腿脚功夫傍身的人,要回去内卫想必不难。”
楚书狱面色沉了下来,道:“你借机调理我的内息,是为探查我是否会功夫?”
老人道:“齐天牢的楚宗祺楚先生,可是个十分出名的人物,可对外人而言,却总是显得神秘莫测,无人得见真容,今日有幸见到楚先生,按捺不住出手试探,有得罪的地方就要请楚先生多包涵。”
楚书狱面沉如水,回一句,“好说。”
老人将视线投向一秀,“瞧大师的袈裟,是来自素心亭?”
“老伯好眼力。”
老人笑道:“少年时候游历天下,有幸拜访过佛门泰斗,看和尚的穿着,该是长老才对。”
一秀未答话,已有人接过了话头,出口的正是与白衣邪僧有不共戴天之仇的冯王侯,“他算哪门子长老,连我一拳也吃不住,要我看,既然是杀了我全家的仇敌,不如先剁下他一只手来,看他还拿什么作恶!”
老人道:“长老听到了吗,我这位小兄弟要拿你一只手泄愤,若你当真杀了他全家,这点惩罚可一点不为过。”
一秀道:“的确不为过,可我不仅杀了你的家人,也屠戮了你的村子,甚至这位楚先生的故国也被我覆灭,只要我一只手,真是天大的便宜了。”
冯王侯冷笑道:“我捉你是为慢慢折磨你,今天要你一只手,明天就要你另一只手!”
“可我却不能答应你的要求。”
冯王侯怒道:“这怎由得你拒绝!”
一秀道:“我杀害了你的家人,就要被你剁去双手,甚至你要夺去我的性命,佛家最是讲求众生平等,你一个人就要把我杀了,岂不对其他人极不公平?”
老人问他,“对哪些人不公平?”
“对那些死于我手中的亡魂极不公平。”
“大师可有折中的法子?”
一秀叹气道:“没有。”
老人也学他一般叹了一口气,转而问冯王侯,“你可有折中的法子?”
冯王侯一张脸几乎扭曲变形,显示着他此时极端的愤怒,他握紧双拳,道:“我只想杀了他!”
一秀忽然问那端坐马背上的老人,“你认为冯兄弟能否杀了我?”
老人道:“我认为他不能。”他说这句话,几乎不假思索,似乎在心中早已酝酿无数遍,只等别人向他询问这个答案。
冯王侯早已蓄势待发,身子弯曲如满月的弓弦,他在出手前,只说了两句话,第一句话是对老人说,他道,“你不相信我,我就杀给你看。”第二句话是对白衣邪僧说,他道:“我绝不认为我杀不死你,因为我的儿子,我的妻子,我惨死的亲人朋友都会给我勇气给我力量,一个拥有坚定复仇信念的人,就一定能做成功任何他想做的事情。”
他的话刚刚说完,人就已如一根离弦的弓箭般射了出去,他的拳头裹挟着一往无前的气势,就连深藏实力的楚书狱见了也不禁心惊,毫不怀疑这一拳足以摧山裂石,捣毁任何挡在这拳头前面的障碍。
那在齐天牢中柔柔弱弱,连冯王侯一拳也吃不住的邪僧却不闪不避,任由冯王侯冲来,这一拳带来的罡风已掀起了他的袈裟,带动脚下枯叶也旋飞飘舞,却仍旧没有扰动邪僧挪动一下脚步,其余刺客瞧不出其中深浅,只看得出冯王侯这一拳势大力猛,白衣僧即将命丧黄泉,哪知白衣僧微错步子,脚尖蓄力,突兀踹出一脚,正中冯王侯手腕,冯王侯手臂顿时瘫软,白衣僧却不给他喘息之机,紧追而上,出手撮掌,击中他下颌,将他打得仰面跌倒,狼狈不堪。
楚书狱见着这与他亦有深仇大恨的和尚竟如此强势,暗地里生了退却的心思,转身就要走,已有刺客拦住去路,将之擒了丢在老人马下。
楚书狱怒道:“拿我作挡箭牌放你们出城,不是应了要我走么,却捉我回来做什么?”
老人眯眼笑道:“方才听大师言语,曾经也与你结下恶果,我这冯兄弟要与他做个了结,哪怕技不如人,此仇也算作罢,楚先生也是大才,你要报仇,不如今夜一起作了结。”
楚书狱道:“我虽与你初次见面,却也大概看得出你是个什么样的人,有句话你一定听过,却不一定会认同。”
老人饶有兴致道:“什么话?”
“有句话叫做,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你是个爱憎分明的人,结了仇,恨不得下一刻就要手刃仇敌,我却与你不太一样。”
“明白了,楚先生是要徐徐图之,心性非常。”
楚书狱补充一句,“这也是我能够活这么久的原因所在。”
老人没有赞同与反对,拨转马头就要走,楚书狱忽止住他,问他一句,“你来劫狱,只为了救冯王侯?”
老人却并不回头,淡然道:“这是一件显而易见的事情。”
“可我却不信。”
老人惊奇地回过头,讶异道:“莫非我此行的目的不是为了冯王侯,却是为了你,抑或这素心亭的高僧?”
楚书狱看一眼静默无言的白衣僧,道:“或许正是如此。”
老人也望一眼白衣僧,问出一个十分奇怪也十分不该问出口的问题,“你与咱们的素心亭高僧是否认得?”
楚书狱笑道:“这也是一件显而易见的事情。”
一秀也道:“我们从未见过。”
老人的视线紧紧锁定住这位只存在于传闻中的齐天牢书狱身上,良久,才道:“我只能与楚先生在此分别,前路坎坷,咱们兄弟要自己走了。”
楚书狱道:“你不怕我跟踪你?”
老人道:“你若不回内卫,今夜就要把一条大好性命留在此地,人生苦短,执意要跟自己过不去?”
楚书狱深觉此言有理,不再强求,拱手作揖,恭送他一行人远去,冯王侯本意要带素心亭邪僧一起走,却意外地被老人拒绝,冯王侯几乎要与这位常年并肩作战的老伙伴决裂,最终在数名刺客的裹挟下被架走,留下几声怒骂。
一秀蹲下身子,拈起一撮尘土,指尖摩挲半晌,凑近鼻尖闻一闻,到:“我虽知道你不擅长追踪之术,可既然号称齐天牢的人间修罗,要追这一群处处破绽的刺客,想必还是有法子。”
楚书狱解下外衣,抛给一秀,“闻闻看。”
一秀接过,却并不凑到鼻尖去闻,“我鼻子灵得很,早闻出一股花香来。”
楚书狱道:“荥阳王府有一位韩大管家,是个手眼通天的人物,王府发生惨案前夕曾与我有过会晤,给了我好多小玩意,有长于南疆椰林的一种毒花,采其花蜜制粉,有异香,且水洗不掉,用来追踪可是再好不过。”
“我都闻得到,那老伯能察觉不到?”
“就是要他察觉到,若他察觉不到,我的计划岂不也泡了汤?若他当真察觉不到,想必也就不是咱们要捉的人。”
他这话是何意?
莫非素心亭的监寺师叔与他是同一伙人?
莫非他们针对冯王侯这一班刺客有什么大的谋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