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来誓断。
—尹素
却说二十年前,相依为命的姐弟两个被佛国打伤,狼狈逃命,不知疲倦地奔走三个日夜,顾妃终于体力不支倒地,所幸他二人终于离开了那一片深山丛林,见到了前方人烟稠密的市镇。
顾妃要带他继续赶路,奈何气竭,连说话的力气也无,恰在此刻,紧那罗周身浮生青莲,莲花清凉温柔,将他二人团团包裹,一股困意袭来,顾妃沉沉睡去。
在这一场大寐中,她做了个梦。
梦里有座常年落雪的大山,仿佛天地间只有这一片白茫茫。
有只瘦小的猴子在山间蹦跳,欢快活泼,突然脚下一滑,打了个趔趄,低头一看,见是朵分外洁白的花,小猴子起初惊异,继而又咧嘴笑,伸手就来拔,谁知却遇见了奇怪的事,这花如生根了一般,任它使了吃奶的劲气也无法撼动分毫,这可愁坏了小家伙,左右思量无果,便拿雪将这小白花又给遮住,兴许怕它冷,又给盖上厚厚一层雪,瞧着这隆起的小雪堆,猴子开心地笑起来。
顾妃仿佛也能感受到那种雪花深埋下的温暖,身子暖和起来,人也苏醒过来,莲花已褪去,她的伤已大致无碍,想必定是青莲的奇异效果,不过紧那罗却始终未有复苏迹象,伤势仍旧严重,人也仍旧昏迷。
顾妃再也不能耽搁,背起紧那罗下山寻医救治,可奔波数家医馆,郎中皆束手无策,只道回天乏力。
顾妃绝望之下,有好心人为她指了条路,“说来十分惊奇,有位女医官一个月前来到咱们镇上,医术出神入化,救治了不少病重患者,因着抢了本地医馆饭碗,便被赶出了镇子,自己在镇外隐居,饶是如此,仍旧络绎不绝地有人前往求诊。”
顾妃大喜,忙问女医官在何处,好心人为她指明了路,顾妃马不停蹄赶去。薄暮时分他们终于在镇郊的破庙中见到了传说中的女医官,竟是个年轻姑娘,长相秀气宁静,尤其有一对澄澈的眼眸,瞧着似乎不谙世事,干干净净。
一见这二人浑身浴血,女医官忙上前帮助,解开紧那罗衣衫,打眼一瞧,便蹙起了一对好看的眉,“外伤如此重。”
顾妃急道:“能救吗?”
女医官笑道:“你放宽心,一定能救活,不过救人的法子是我独门秘法,要烦劳姐姐外头等候,不要进庙看究竟。”
提出如此奇怪要求,不得不令顾妃生疑,女医官为她宽慰道:“怪人总要有些怪癖,我手无缚鸡之力,唯独有一双起死回生的妙手,姐姐若见我救不活少年,便一刀杀死我,我也决没有别的话要说。”
紧那罗受伤之重顾妃最为清楚,明白他此刻伤情耽误不得,只能应允此事,自己忧心忡忡地守在庙外。
也不知过去了多久,此刻天尚未大亮,顾妃却已然度过了数年之久,直到庙内传来惊喜的呼声,这才忙进内查看,紧那罗已坐直了身子,屁股下有朵大莲花疯狂生长,淡淡光晕散发,扑面就是一股温暖。顾妃一把抱住他,轻声呼唤,紧那罗睁开眼,报以微笑。
这可真是喜坏了顾妃,要去对女医官道谢,却见医官已在收拾行囊,问及要去何处,医官道了一句十分耐人寻味的话,“我与少年相遇是命中注定的事情,此间无事,便就此离去。”
紧那罗问她,“我还能再见你吗?“”
医官道:“一定还能再见。”
紧那罗低下头,医官就要走,他忽又抬头,问她,“姐姐叫什么名字?”
医官摸摸他的小光头,笑道:“喻唯,你又叫什么呢?”
看着她倾城一般的笑容,紧那罗红了脸,轻声道:“我叫紧那罗。”
喻唯见他红了耳根,忍俊不禁,拍拍他瘦弱的肩头,道:“小帅哥,你要快些长大,变作个男子汉,以后再见,姐姐就要你来保护了。”
紧那罗点头。
顾妃深谙男女情事,看得出这小弟对喻唯动了心,不过怎么开始,怎么结束,从来不是别人能左右的事,他既然降生之初就已是空门僧,很多事情从一开始就注定了结束。
休整一夜,二人上路继续寻找无胜。
在庙外二人曾有一番简短谈话,顾妃本意不再南下佛国,紧那罗却道:“冥冥中好像有神意在指引,我总觉得师父一定就在佛国,那一日被佛国和尚追杀,好像与师父只有一步之遥,仿佛我再向前迈出一步一定就能见到他。”
顾妃狐疑道:“你的直觉来得毫无缘由。”
紧那罗展颜一笑,道:“这或许不是我的直觉,或许也不是神意的指引,而是师父在对我引导,他一定很想见到我,就像我很想见到他那么样。”
顾妃打趣道:“无胜不像你说的那种含情脉脉的人,就是一个没心没肺的臭男人。”
从诞生便与无胜相依为命,紧那罗十分清楚这位师父的德行,除了他有高深的佛学造诣,除了他有起死回生的医术妙手,除了他有足以斩杀大阿鼻地狱阴阳判官的雷霆修为,好像就一无是处了,每日不修边幅,插科打挥地过着无赖日子,将小徒弟放养,惹事无妨,可要在山下挨了打,做师父就要有师父的样子,不找回场子是怎么都不够的。
打完架,找回了面子,无胜心满意足地带着徒弟回寺,回了寺就是另一番光景,没一顿胖揍是怎么都解决不了问题的。
紧那罗摸摸自己的光头,怀念起挨揍的日子,咧嘴笑了。
应了紧那罗的说法,顾妃带他再入佛国,二人悄然潜行,力求不被发现,这一日,他们来到了终南山。
山势更见高耸陡峭,登顶向南再看,便是一片茫茫碧波,横无际涯,似乎当真已至此止步,终南一名所言非虚。
顾妃道:“已经平安穿越佛国来此,再往南走可就没路了,你的直觉莫不是要咱们下海去寻无胜?”
紧那罗避而不谈这个话题,侧耳道:“你听,有声音。”
顾妃也听到了声音,皱眉道:“听着像极了野兽的吼叫。”
紧那罗补充道:“定是只凶狠的野兽。”
顾妃道:“一路行来不见有野兽出没,仅有松鼠灵猴跳跃,突兀有凶兽现身,只怕是棘手的问题。”
紧那罗来了好奇,拉着顾妃下山,嚷道:“咱们去看个究竟!”
顾妃不愿阻拦他,只因她不愿意磨灭这少年郎的好奇心与探索的兴致,少年毕竟仍十分年轻,人生的路仍旧还很远,需要经历些不一样的事情,见识些非凡的人才会更加成熟。
这也是无胜一定想要见到的徒弟。
才不过奔行半里地,便有凛冽剑气纵横山林,紧那罗跑得飞快,猝不及防下被剑气迎头刺来,若非有青莲忽生忽灭间挡下,只怕现今就要横尸在地,死不瞑目。顾妃一把拉住他,心悸道:“好强大的剑气!”
正此时,野兽的惨呼响彻林间,顾妃惊道:“莫非有人用剑杀了一头野兽?”
紧那罗为她补充一句,“还是一头极凶猛的野兽。”
顾妃愁眉紧锁,低语道:“本来这是件微不足道的事情,无论是谁,只要方法运用得当,哪怕是个柔弱的姑娘也能杀死一头猛虎,可是今日出现的事情却极为不寻常,这猛兽叫声骇人,这剑气更是惊人,只怕是位不世出的高手。”
紧那罗愁道:“莫非咱们有危险?”
顾妃道:“你的师父有没有告诉过你在遇到危险时应该做什么?”
紧那罗人已经出现在十步开外,吼一句,“还不溜!”
顾妃苦笑,朗声道:“你可要快些跑,头也不回地跑,一直跑下山为止!”
早已没了紧那罗的声音,早已没了紧那罗的身影,顾妃站在原地未动,静静等待大敌来临。
紧那罗却不知晓,他极有可能再也见不到这一心对他好的姐姐了。
二十年后的一秀,临行前望着朱雀大殿,心内却明白,这已是他与顾妃最后一次相见了。
一秀与顾妃的纠葛且不去谈,我们再来看通天山上的金棺,曾经一秀也在此守候,不知棺内究竟是何人,是个活人?是个死人?
如今恶名昭彰的灰头僧来到,蹲下身子在金棺四周刻刻画画,耗费半日光阴,终于给他刻好了一座符阵,来到洞外,抬头看天,已见天边墨云深重。
神,亦即先天神,是与生俱来的神祇,诞生于缥缈间,与诸天寰宇并生,弹指间可创造万千法则,凌驾于凡俗之上,与此不同的一种神,叫作病死神,他们虽不诞生于缥缈间,却拥有与先天神争锋的大能为,唯一被神诟病的一点,便是他们的病死一途。
所谓病死,并非真的死亡,每一位病死神在成为神之前都要亲手打造一副属于自己的棺椁,而后长眠棺内,待要出战之际,扛着自己的棺材去打架,以自己本命刺穿心口获得病死潜力,以棺材为依托,与天争锋,破杀万物。
成神之路艰难险阻,一念间生死立判,天劫,便是其中一种最为凌厉的致死手段。
灰头僧尹素叉腰望天,等待天劫紫雷降临。
许久之后,尹素站得腰酸背痛,也未等来紫雷加身,他伸手敲一敲自己的面具,疑惑不解,再细望,隐约见浓重云层后有人影闪动,抬手拘来大把闪电,喝问一句,“成神之际,为何不曾天劫降世?”
云层后有声音回道:“有你在,哪个敢劈雷?”这声音颇显无奈,却又夹杂些隐隐的愤怒,叫尹素听了也忍俊不禁。
尹素道:“你既代天巡狩,总要有些神的风范,莫非还怕我不成?”
“哪个不怕你这煞神!”
尹素叹气,继而又问,“你到底劈不劈这雷?”
“不劈!”
尹素眯着眼,问道:“云后紫雷是否已齐聚?”
“六十四道天劫,已乘龙化刀,蓄势待发!”
尹素拍拍自己腰背,有些疲累,转身回到金棺旁,仿佛自言自语,“人家不劈你,只能要咱们自己动手了。”
他话音甫落,磅礴魔息涌动,瞬间将整座高耸入云的通天山给炸了个粉碎,他自己则手托金棺升腾,一跃蹿入云霄,云端之上六十四条金龙盘旋嘶鸣,个个裹挟紫雷,声势惊人,尹素抖手就将金棺抛向众龙,金龙蜂拥而至,将棺材团团包围,六十四道紫雷天劫一股脑冲向棺椁,炸起一团耀眼的璀璨。
尹素迎风而立,淡淡自语,“仅六十四道天雷,臭小子比我当年可差远了,撑不住,别说是紧那罗的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