弥漫山上的雪,今年怕是又深了。
—越溪行
他再也等不来他的师父,可是他的师父却在他的身上留下了属于师父的印记。
他想想起来小童曾对他言道,要他截断水流,不叫一滴水落下,那时小童就能在瀑布下烧烤,紧那罗摸摸自己的大光头,忍不住笑起来,“师父你真是老不羞,都要成佛的人了,还惦念吃肉喝酒。”
他虽这样说,却一点也不敢对他的师父有丝毫怠慢,果真就用他新近领悟的四十九开辟出一片崭新的天地,成功截断水流,使瀑布不再流淌,他又奔下崖底水潭,双掌一抬,就将数丈深浅的潭水给抛到了天上,直到将一尺潭水都给抛得一滴不剩,他才满意起来,自言自语道:“师父,你能好好吃一顿肉了。”
继而他又落寞起来,愁眉不展,因为他再也见不到师父,也再也听不到师父的唠叨了,或许未来他们总有相遇的一天,可他却有一种预感,相遇的那一天一定不是他所盼望的。
就在他遐想之际,天边突起炸雷般声响,有人吼道:“佛地国度不容魔息肆虐,奉冥王敕令,师出有名,斩!”
不消紧那罗去看也知是谁来到,如今他四十九大成,有心拿这一班穷追不舍的秃驴练练手,不闪不避,以大手腕搅动漫天水幕,横空击打来的佛众,果然就有人躲闪不及被击中,惨呼一声坠落水中。不过仍有十人之多避开了他的攻击成功杀到跟前,个个手中擎着达摩棍,气态盎然,决不似普通修佛沙弥,反倒与他的师父偶尔流露出来的气派极为相像。
紧那罗沉静待战,暗暗思索如何对付这一帮难以易与的和尚,不等想出绝佳的对策,已有僧人迫不及待动手来杀,紧那罗翻转手腕,牵动滔天水流下落,顿时将一众僧人罩住,他自己则踩踏水流冲天而起,双臂一展,自己化作一尾游鱼,他自己创建的四十九空间施展开来,在这一方世界中,他便是绝对的王者,无尽水压紧迫碾压,瞬间便夺去数名僧人性命,有人拼命突破这一方古怪的空间,紧那罗心神受到影响,空间出现一丝恍惚,也就在这一刻,有人一脚踏来,轻易破去他的空间法则,同一时间,有个神秘人在他眼前一晃而过,紧那罗只模糊瞧清他的模样,这人便消失无踪。下一刻,便有僧人抓住千载难逢的良机,一棍捣来,正中他心口,将他打落尘埃,另有几名佛国僧众一齐涌来,举棍齐杀,要将他毙命当场。
紧那罗回天无力,绝望之际,想起了他的师父,也想起了他的顾妃姐姐,只能暗道一声抱歉,别无他法。数棍齐下,登时将他打得头破血流,青莲及时现身保护主人,也被打得霎那碎裂,沾染嫣红鲜血,悄然枯萎下去。僧人们收了棍,有一人道:“命不久矣,我再补一棍,叫他彻底灰飞烟灭!“
有人则道:“有劳出影使者!”
这被人称作出影使者的僧人拿达摩棍在紧那罗脸颊上轻轻摩梭,狞笑道:“四十九可是绝顶的神功,小小后辈竟也能参悟,实在不可限量,今日咱们不杀他,日后便要换他来杀咱们了。”言语落罢,一棍再出,裹挟震天杀伐之声,紧那罗毫不怀疑这一棍落下,自己必将落得个身死魂消的下场,可也不知出了何故,突然有人伸出个大手来给了这出影使者一巴掌,出影使者扭头去寻暗中偷袭者,却除了他的同伴再看不到旁人,不禁多了丝纳闷,又要举棍打杀紧那罗,再次有一巴掌呼上来,打得他原地连连打转,头晕眼花,不知所措。众僧也瞧出不对劲,纷纷举棍严阵以待,只听有个稚嫩的小童声音响起,也不知他人在何处,却犹如响彻整座天地,如雷贯耳,“欺负我徒弟,他打不过,老子却打得过,今日再教我徒弟一手绝学,学会了就是金身佛陀,学不会,学不会......“他有些卡壳,想了想,又道,“学不会也轮不到你们来教训!”
出影使者大怒,擎着棍子大喝,“哪里来的鬼魅伎俩,出来与佛国一战!”
小童大笑,道:“你代表不了佛国,冥王来了也代表不了佛国!徒弟看好了,为师再教你一手吓唬人的绝学!”
紧那罗睁大眼睛去瞧,倒不是他对这一手绝学充满期望,却实在是他太过想念他的师父,想要看清楚师父的模样,只见虚空中有黑龙飞舞,三尺小童傲立龙身,挺腰提臀,掌起风雷,有模有样地挥舞拳头,这景象初看不觉有异,再细看之下,便会觉出小童这一拳接一拳尽皆合乎天地至道,每一招都衔接得天衣无缝,渐渐牵动了空间法则,阵阵佛唱从中传出,叫闻者心灵涤荡一空,世俗杂念抛弃,留存的只有虔诚与喜乐,好不自在。
紧那罗也觉出了一股自在,照着小童的招式依样画葫芦,渐渐也脱离了凡尘羁绊,心内空空,遁入一种空前的自在意境。
其余僧众毕竟身负大修为,轻易摆脱这幻境控制,只听出影使者一声令下,众僧齐齐出手,目标正是紧那罗。
紧那罗双掌合十,轻诵一句“大自在”,顿时万物逢春,天地大开,有青草茁壮展露头角,有广阔海浪冲天激荡,更有犁地的老牛莫名多了分干劲,蹭蹭蹭拽着农夫犁了三里地。
这世间的一切都欣欣向荣,叫紧那罗欢喜不已,他自己或许无知觉,可在诸僧看来,这紧那罗牵引天道轮回,佛光普照大地,万物好似也随他一起得了大自在。
出影使者目瞪口呆,良久叹气,轻声道:“莫不是佛祖的旨意,这竟是个成佛的好苗子。”
紧那罗沉浸在欢喜的大自在中不可自拔,等到一盏明灯闪烁着飘摇的火苗闯进他的心海,他随这明灯指引退出幻境,把手一挥,轻喝一声“退散”!佛光便敛去,一切好似都不曾发生。
......
二十年后,大阿鼻地狱内,尹素痛下杀手,虐杀地狱八殿天子,傲立废墟之上,与通臂猿猴尹绰两两相望。
虚空蓦然出现波动,一个黑洞突兀出现,又有个大牛头挣扎着钻了出来,随着大青牛挣扎幅度渐大,黑洞也给它顶出个门,然后就有老和尚骑青牛悠然现身。
尹素为弥勒让路,又为尹绰解惑,“你要找一秀,问老和尚就对了。”
尹绰将视线投向弥勒,弥勒仍旧一副微醺的模样,笑道:“莫要找他,他如今可自在着呢,你这猴子沾染一身俗气,去见他见不得是对他好。”
尹绰本也没必要动手,因为他根本不是这一位准佛的对手,所以他只能心平气和地问他,“大阿鼻地狱究竟因为什么原因而捉他?”
弥勒道:“这臭小子自诩有点小心思,学人家大义凛然去破案,若是拿寻常法子倒也罢了,却叫他伙同黑海地狱的地藏一起篡改时空,导致天机城出现三年的时间空白,你说说看,我不杀他岂不已是念了天大的交情?”
尹素笑道:“原来他在天机城修补时空法则。”
弥勒也笑道:“多劳多得,不会饿着他。”
尹绰冷眼瞟着尹素,语调低沉,“如今魔筑乱世,你囚困一秀,正道又失去了一位栋梁。”
弥勒一把拎起挂在牛角的旧书丢过去,被尹绰灵巧地躲了去,弥勒骂道:“你当老衲是个死人么?匡扶正道这种事自然要我义不容辞,你放宽心去做自己的事,一秀临行前已对我有所托付,我会循着他的计划一步一步实行下去,莫要操心。”
尹素冷声道:“他的计划,也针对我么?”
弥勒瞪他,指着他的鼻尖道:“你是不是魔?”
尹素道:“我是。”
弥勒一巴掌拍向他的脑门,骂道:“没出息!”
尹素又戴好他的面具,退后一步,抬掌起惊雷,雷电绕身之下,他缓缓合起双掌,低诵一句“大自在”,霎那间佛光普照万物,在这一片祥和中,他道:“佛与魔,你没法子来评判,我也曾救过许多人,也曾发下宏愿普渡众生,众生拿什么来对我你一清二楚,我知众生苦,众生不知我也苦,这样的成佛之路,不走也罢!”
弥勒皱着眉头望他,良久之后,深深叹息,“执念呐!你马上给老衲消失,再见着你非抽你不成!”
尹素挥手,遣散他的大自在,笑道:“咱们再见面,大僧或许已经成就果位,不生不灭,做了现世佛。”
弥勒摸摸他的脑袋,目中头一次露出慈祥的意味,道:“我也一直在等你成佛。”
尹素低下头,陷入长久的沉默。
......
再说学会了大自在的紧那罗,见一众佛国僧退走,迫不及待地闯入佛国去营救他的顾妃姐姐,仔细算一算日子,自跟随师父修炼以来,大概已过去两个月之久,这么久的时间,他的顾妃姐姐是否受过了难以忍受的折磨?她是否已经不在人世?一想到这个,紧那罗便心急如焚,健步如飞,马不停蹄。
终于在日落时分赶到了佛国,佛国乃世间乐土,佛祖旨在普渡众生,自然要建立一座人间净土,入眼处尽皆欢声笑语,人人满足又欢喜,就连那看门的狗圈中的鸭也仿佛十分开心,到处洋溢着喜庆。
伫立街道,紧那罗却无法有一丝开心,他向行人打听冥王殿所在,得知具体方位,拔足狂奔,一路弯弯绕绕不知行了多久,终于见到了传说中的冥王殿,这一座代佛祖统辖世间佛途的核心,屋宇气派且不谈,单就门前那慵懒打盹的两头大象便足以吸引人,紧那罗深吸两口气,鼓足勇气大吼一嗓子,“佛国冥王出来受死!”
奇怪,除了凉风习习,没人回应他,那看门的两头大象睁眼瞧他,也只瞧了一眼又闭上,继续睡着觉。紧那罗又吸一口气,又要大吼一声,猛然被人拍了拍肩头,一口气没咽下,噎得连连干咳,好不狼狈。
他扭头去寻罪魁祸首,见是个身着蓝底长袍绣黑龙的男人,男人剃着个光头,眼神慵懒,怔怔地盯着他瞧,紧那罗火大道:“你个秃驴!就是佛国冥王了?”
男人低头给他看头顶,道:“我没有受过戒,只是图凉快剃了个头,不是和尚。”
“那你拍我作甚!”
男人一指不远处的大槐树,道:“我躺着睡觉呢,你大吼大叫摆明了不想我睡个好觉。”
紧那罗顿时气弱,挠挠自己的大光头,赧颜道:“对不起仁兄,小僧着急寻人,方法太过粗鲁,实在不是出家人的行事。”
男人问道:“你要寻谁?”
“寻我的姐姐,她已被捉来足有两月有余,只怕仍旧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
男人道:“只怕你要扑个空。”
紧那罗惊讶道:“莫非我寻错了地方?”
“并非如此,此处的确就是冥王殿,你的姐姐也的确被捉了来此,不过早在两个月前就已被人救走,早不知去了何处。”
紧那罗惊道:“什么人救了她?”
男人也表示出极为吃惊的神态,夸张道:“是个小孩子,还不足我半人高,却一拳能撂倒一个壮汉,进出冥王殿犹如无人之境,当真了得。”
紧那罗又欢喜起来,想必定是他的师父暗中救出了顾妃,之所以不对他自己明说,只怕也是想以此激励自己好生修炼,不负所托,紧那罗朝这好心的人神深深作揖,道了谢,就要走,男人忽又喊住他,“小兄弟要去哪里?”
紧那罗道:“我的姐姐既然已不在此地,我自然要去别处寻她。”
“知道她去了何处?”
“我不知道。”
男人笑道:“我知道,我也可以带你去见她。”
紧那罗起初很惊喜,转而又警惕起来,微不可觉地退后,问他,“你又是谁?”
“我叫越溪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