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本无间来,也向无间去。
—神香
二十年前的相见,注定了两个少年纠葛缠绕的颠簸一生。
神秀坐在案首,两个少年郎坐在桌尾,他们肩并着肩,眼中有悲痛,也有独属于这个年纪该有的青春与浪漫,他们都已失去了归宿,失去了信赖的至亲,也失去了前进的动力与目标,神秀了解他们的内心,明白他们的苦楚,于是他道:“只有一个法子能够救回来你们的师父与大哥,可是你们现在没有能力办到,那么还想不想听我说出这个法子?”
他得到的是意料中的答复,两个少年眼中都盛放出希望的光芒来。
......
幽云十六州腹地,毗邻主城天光大城,有一座终年云遮雾绕的高山,两个莫名相依为命的少年郎站在山脚,望着高不可攀的大山发呆。
紧那罗站得腿脚酸软,眉头皱道:“就这么站着?”
神香道:“就快了,这大雾阻挡前路,哪怕我极为熟悉此地,也一定会迷路,要等待日中光线最强烈的时分,雾霭慢慢退散,咱们才能畅通无阻。”
紧那罗疑惑道:“神秀道此地有破解红莲的法子,你与他不过就只见了第一面,也肯信他?”
神香低下了头,他说话的声音虽然极度平缓,紧那罗却仍旧听得出他的难过,他道:“我再也没别的法子了。”
破解红莲是要救出越溪行,可紧那罗与他感情却无法与无胜相比,无死无生对于神香而言,岂不就正是无胜对于紧那罗自己而言?所以他也理解神香的痛苦,也愿意与他同甘共苦,一同救出他的师父。
约等半刻钟,已到晌午,日照最强烈的时分,雾气有渐渐消散迹象,神香手中擎着一块方形青铜石片,为紧那罗解释道:“这是龙首部落所特有的问心矩,只有心无挂碍的纯善之人方能由问心矩的牵引下深入腹地,这方式虽繁琐,却是龙首部落延续千年的道理所在。”
紧那罗自小在东海之滨的迦持院成长,随无胜过惯了苦日子,六岁那年无胜出走,剩下的十年便是与顾妃浪迹天涯,从不知人上人的生活究竟是副什么样子,挠挠自己的大光头,狐疑道:“你当真如神秀所说,是这龙首部落的王子?”
“我还会骗人不成?”
紧那罗双眼顿时放光,好奇道:“做王子是个什么滋味?”
这问题看似简单,却从未令人深思,神香仰头思索,缓缓道:“你倒是问住我了。”
紧那罗促狭道:“你莫不是是个假王子?”
神香一巴掌拍上他的光头,气道:“我从来不骗人!”
紧那罗嘿嘿笑道:“我是个穷光蛋,身无分文,更不要提做王子那般的感觉,你既然是个王子,自然叫我很崇拜。”
神香好笑道:“你这点出息,怎么看也不像要做佛陀的人,以后伴我身边,多学学教养与礼仪,或许不出几年也能修成个佛陀,四处布经讲法,人家都奉你为高僧。”
紧那罗搂着他的肩膀,俨然已将他当作知心的好兄弟,亲切道:“你是驱魔人,咱们都是为众生着想的人,以后若能成佛,咱们一起做佛陀!”
神香道:“驱魔人我本也不想做,做佛?更没有兴趣。”
他是王子,是高高在上的公子哥,自己是个穷酸小子,除了诵经便不通他法,本以为与他亲密无间,听了神香这话,紧那罗没来由生出一股自卑来,悻悻地放下搂着他肩膀的手,落寞道:“那就要早些救出你的师父来,咱们总有分道扬镳的一天。”
神香没答话,紧那罗已迈步前行,瞧着他的背影,神香默然无语。
他二人拐了诸多弯,翻过诸多路,终于来到此行的目的地,只见眼前有个小小的碗,碗中有清水荡漾,神香走近,道:“这就是神秀口中的沧海,休要小瞧这小小一个碗,不管是谁,凡尘生灵也罢,神明妖魔也好,只要心神沉浸其中,就能看见一片广阔无边的沧海,所思所想之事均可显化其中,对于修行一途来说可是难得的至宝。”
紧那罗不去凑近看那碗,反问道:“你们部落中只有这一件重宝?”
“不错。”
“你父母亲族都给遭了不幸,是否就正是因为这个小小碗?”
神香闭着眼,痛苦起来,双拳紧紧握住,压抑着胸腔内难言的愤怒与难过,紧那罗不需要等待他的答复,也已然知晓了答案。
可是就在此刻,变故陡生。
天边燃烧起无边烈火,有朵红色莲花从天而降,劈头盖脸朝神香冲来,神香反应不及,被熊熊烈火吞噬,待大火漫过,再看原地,只有烧焦的草木黄土,已没了神香影迹。
紧那罗惊恐莫名。
......
再说二十年后的北海,神香与狄鹰相遇,一场大战已然交手,狄鹰得了大造化,冰雪大樊笼将神香牢牢困住,迫不得已,只能召唤红莲相抗,红莲裹挟滔天大火降临,所谓水火不融,那漫天的冰雪与大火接触,瞬间化作清流,尽管解了大樊笼,却仍旧无法阻止兜头罩下的雷刀,神香扭腰提胯,丹田发力,意欲拿他自己极为自负的修为与这雷刀斗一斗,哪知就在雷刀降临的那一刻,他自己瞬间被万刀贯体,给刺成了个大刺猬。
狄鹰哈哈大笑,十分满意如今的成就,神香惨呼,他的面具也被刀给划破,露出了真容,狄鹰一见他这相貌,立时大吃一惊。
下一刻,神香消失不见,留下一朵红色莲花随风而逝。
玄甲将军静静关注这一场大战,胯下大马安静乖巧。
冰山之下结束了一场战斗,尽管没留得住神香,这战果却仍旧叫狄鹰满意,他注意到山顶有人窥伺,抬手又是一招大樊笼,冰雪霎那冲天,雷刀也劈头砸下,有神香惨死在前,狄鹰自信无人能逃出这绝杀的大手笔。
他提起衣角,慢悠悠地登山,这冰山陡峭且湿滑,他却丝毫未曾被影响,犹如踩踏在结实的陆地之上,飘飘然有出尘之姿。待他来到山巅,雷刀还未降下,玄甲将军抬头望那密集的刀雨,静默无言。狄鹰穿过冰雪樊笼,来到他的马前,冷声开口,“今日见了我,该是你倒霉。”
玄甲将军垂下高昂的头颅,只瞧了一眼这光头,便不再瞧他,声音轻柔,吐词有些不清晰,显然并非王朝人士,“狄鹰,大名府的狄鹰,名捕的高徒,我见过你。”
狄鹰也认出了这将军是谁,第一时间阻住雷刀加身,弯腰恭敬施礼,“冰山雪地得见冯大帅,是我的荣幸。”
此时,另有一骑来到,他要闯这冰雪樊笼,被将军厉声喝止,狄鹰道:“狄某的大樊笼,出不得,进不得,是顶尖的杀人利器。”
将军不理他,问那斥候,何事来报,斥候回禀,北疆荒漠之上,苍狼骑已与魔筑接战,请大帅回转三军统率大局,将军默然半晌,狄鹰识趣道:“军情紧急,大帅该早些回去。”
将军凝望他,有些话哽在喉头,却终究没道出口,转身催马,就见这气魄非凡的大帅轻易破去狄鹰足以绝杀天地的樊笼神功,与斥候两人两骑绝尘而去,掀起不小的冰雪碎屑。
狄鹰深吸一口气,轻轻呼出来,叉着腰自言自语,“苍狼骑的冯宣……又是个大敌……”继而他又哈哈大笑,一跺脚,将整座冰山也给震塌,他又抬起手,搅动滔天冰雪狂风,他自己则乘风而行,声如洪钟,响彻北海……
“敢杀狄鹰者,狄鹰必杀之!”
……
眼睁睁看着好友死在眼前,是这个年纪的紧那罗所从未经历也决计无法承受的事情,他发疯一般地逃跑,逃离这一片恐惧之地,逃离这个世界,可是要逃到哪里,却没个去处。
某个深夜,他寄宿破庙中,午夜突然梦醒,扭头看到身旁坐着神香,一袭红衣,正对着他笑。
……
二十年后,狄鹰痛杀神香,而远在东南沿海的一隅,闻名天下的天机城内,有白衣僧艰难地摇动着时间齿轮,企图将三年间错乱的时空给扭转回正轨,他不仅要扭转时空,还要以天机城独有的法门重新规划布局三年间的事事物物,使这一切看来不仅没有错漏,还要十分名正言顺地发展下去,天机城由大预言者指北斗创建,又出了个预言天下十年运程的预言之子,自然非同等闲,一秀与地藏合谋以三年轮回揪出狄鹰等组织成员,如今的作为对于他自己而言不但不是惩罚,反倒是必须要去做的事情。
一个人既然做出了选择,就要为之承担一切后果,一个有责任心的人,一定要学会这一点。
他正为此忙得焦头烂额,猛然有大火冲破天机城结界,砰地砸落,一朵巨大的红色莲花笔直地朝他这时间轮冲来,若时间轮被毁,只怕天上天下都要大乱,一秀弯腰抬臂,韦驮献杵使来,一下子轰开红莲,红莲碎裂,有个人坠落在地,痛苦呻吟。
这倒地的人是个与一秀有着相同样貌的男子,穿着红衣,蓄着与一秀截然不同的长发,青丝垂落,与他脸上血迹粘连,好不狼狈。
一秀惊奇道:“有人竟能伤你至此?”
神香痛苦道:“万刀穿心,疼煞我!”
一秀道:“他也见到了你的相貌?”
“为了逃命,那顾得戴面具!”
“究竟是谁伤了你?”
“一个邋遢的光头,却不是和尚,擅使大樊笼!”
这样的特征,除却狄鹰还能有谁,一秀心一沉。
神香痛不欲生,躺在地上打滚,嚷道:“我要回归本体,借你体魄修复伤势,再拖下去就只能死翘翘!”
一秀蹲下来,左手心有一道伤疤,神香也伸出他的右手,露出掌心红色的莲花印记,他二人双掌交叠,福至心灵,掌心流淌着淡淡清流,俄顷,神香骤化红莲,冲入一秀体内,与他合二为一,此刻神香便是一秀,一秀便是神香,接受了神香与狄鹰大战的记忆,也承受了被雷刀刺成刺猬的痛楚,一秀猝不及防下一头栽倒,捂着身子痛苦地颤抖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