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恩澹一愣——确实不记得,只依稀记得陶博卉大概比她晚出生两个月。
“我一直记得你的生日。但我依然怕忘记,所以会在手机里做好备忘录,你生日的前一天会有闹钟提醒。”陶博卉说,“有一年,我想试探你是不是记得我的生日,所以你生日那天我没有像往年那样送你礼物。而你,那年果然也没有送我礼物。那时我就想到,是你没有把我放心上,还是因为你太计较,我给你一分,你会还我一分,我不给你,你便也不会给我?”
姚恩澹哑然,想起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和陶博卉之间确实很少会互送生日礼物了。
“你搬家了,有主动来我家找过我吗?我们分开在两个学校上学后,你有到我的学校找过我吗?”见姚恩澹不回答,陶博卉眼角带着笑意,话语中却尽是指责:“没有的。从来都是我去找你。我会在考试不理想后半夜给你打电话,在电话里对你大声哭泣,可是你有什么心事从来不会告诉我,我甚至不知道你会因为什么事情伤心,不知道你会因为什么事情生气。”
“那是因为……”因为什么?大概就是对她因为说了,指望可以得到一点安慰,实际上却无法得到一分一毫的减轻。既然如此,何必再说,在自己没有变轻松的情况下还增加了别人的负重?
“有一段时间我牙齿不好,丑得不像话,让我笑都不敢笑。”陶博卉说:“可是你在哪儿?你只顾着你走南闯北地玩,根本没过问我的牙齿怎么回事,我是什么时候好的,你应该也不知道吧。”
姚恩澹记得那是初中的时候了,陶博卉的两个上门牙像是旧墙体剥落一样,牙釉质大面积脱落,牙齿上有明显的浅凹陷,而且看起来有越来越严重的趋势。对于牙齿,陶博卉没有提起过相关的烦恼,她便也没有开口去问。她不知道牙釉质脱落的具体原因什么,只能猜测是缺钙,所以在去广东玩时买了钙片就当是特产送给她。
“你希望我怎么对你好?”姚恩澹不禁觉得心里凉凉的,“把你捧在手心,捂在心口?我做不到。”
“你为什么不辩驳?”陶博卉知道姚恩澹不是一个会主动表白的人,但她没想到她会一句否认的话也没有,偏偏还如此硬气,说出的话仿佛就在一瞬之间把她推上了难堪的顶峰,再也下不来。
姚恩澹没有回答。
“别人直道你差劲,其实你满心都是傲气。”此刻两个人,是各有各的失望,各有各的委屈。姚恩澹的沉默,让陶博卉更觉对方感情淡漠:“很多人觉得自己成绩好,出身好,不屑跟你做朋友。曾经我也觉得,可以跟我做朋友对你来说是莫大的荣幸,后来才发现,原来你都不稀罕。姚恩澹,你从来不认为你低人一等,跟我相处,你也从来没有觉得多难得,不是吗?”
或许这个时候,姚恩澹鼓起腮帮子否定陶博卉的话,或者泪吟吟地哭出声来会显得她用了真情。偏偏任她心中已掀起万丈狂澜,也只能定定坐着,再也说不出话来。
倒是陶博卉,再次猝然落泪,泣不成声:“姚儿,你这么倔,你不会认错,不会撒娇,不会服软,我想不到邹起会在你这里受到多少苦,想不到你将来如何才能获得幸福。”
可能将来的她,无法获得幸福。
周雅雅刚到成水市时举目无亲,穷困潦倒,生下姚恩澹不久就要出去找工作。洗碗,扫街,摆地摊,做导购,开始尝试做生意……白手起家怎么可能是一件容易的事情?特别是对一个柔弱的女人来说。
刚起步时,资金跟不上,周雅雅的生意几度落入瘫痪状态,母女俩生活困顿。
大概就是在那个时候,周雅雅跟刘一峰认识的。周雅雅的生意起死回生,最终红红火火。周雅雅得以接触真正的生意场,开酒店,开服装店,建家具城,有了完成而健全的资金链。周雅雅一跃成为上流人。
姚恩澹五岁那年,母女俩还没搬出出租屋。那天周雅雅照常外出工作,姚恩澹在楼下玩沙子。玩得开心的姚恩澹根本没有注意到有人走近。那人在她还没反应过来时就已经把她五花大绑地丢进了运送蔬菜的货车里,又用布塞住了她的嘴。
人贩子绑住了她,却也怕她死掉,只用一层蔬菜稍稍盖住她的身体,压放在货车的边沿。姚恩澹使尽全身的力气从车里滚下来。
她何其幸运,她滚落在路边的时候,后面的车及时刹住,闪到了一边,没有把她碾成泥。但她也何其不幸,那辆车里的人只摇下车窗看了她一眼,就发动引擎离去了,把摔得鼻青脸肿的她留在原地。
最后是闻声而来的交警迅速跑过来抱起了她。——那个在车里看了她一眼就离开的人,正是刘一峰。
从那以后,妈妈给姚恩澹的教育方式全盘变化,她不喜欢学习,妈妈就不逼她学习。她崇拜英雄,妈妈就同意她去学武术。她迷上了文化古物,妈妈就让她天南地北地走。
三年前,妈妈突然被警察带走,跟人打了一场官司。判决书上,她因组织妇女卖淫罪和拐卖儿童罪除了被罚七十六万人民币之外,还被审判了八年有期徒刑。
组织妇女卖淫?作为烈士遗孀,妈妈时时刻刻叫她要自尊自爱。拐卖儿童?自己的女儿曾经差点被人拐走,那种撕心裂肺之痛,曾经切身体会过的妈妈怎么会施加到别人身上?刚收到判决时姚恩澹觉得全世界都是坏人。
探监时,姚恩澹手足无措地问牢房里的周雅雅,她该怎么办,周雅雅却很平静:“别管,姚儿,妈妈会平安出去的。”
回家等消息的姚恩澹却在不久后等来判刑的书面通知。她懵了,可妈妈依然平静:“别怕,姚儿,妈妈会平安出去的。”
但是姚恩澹已经平静不下来了。她只有妈妈这一个亲人啊。
从未在公众场合露过面、从未跟外人打过交道、学习成绩一塌糊涂、生活完全无法自理的姚恩澹完全卸掉一身的无能之气,跑东跑西,只为给妈妈找最好的律师,搜集最有力的证据。原来是曾经在周雅雅的公司供职过的一个高管涉及卖淫,审判妈妈有罪是因为之前的证据指向妈妈组织并指使那名高管犯罪。
姚恩澹找的律师有了证明妈妈与那名高管无联系的新证据,就在一切即将水落石出的时候,姚恩澹的积蓄花光,而周雅雅的公司资金已在她被捕的那一天起被冻结。山穷水尽时,审判结果也发生了变化,原来的八年有期徒刑改为无期徒刑。
为什么明明快要查出真相了,反而加重了判决呢?
法官大人跟她是住同一个小区的,找到法官轻而易举,只要在她家门口堵住她就行。
正是清晨,姚恩澹在好景小区F栋的楼下等到了准备去上班的法官刘画果。面对姚恩澹的哭诉,刘画果说,找她也没有用,需要找到对周雅雅更有利的证据。
姚恩澹几乎要昏厥,什么是更有利的证据,现在一切都指明周雅雅无罪,有人正在动用一层又一层的关系网,想要把周雅雅压制在监狱里。一山更有一山高,她努力为周雅雅洗脱罪名,可更有人费煞苦心,想让周雅雅蒙冤狱中。办过无数大案的刘画果当然也能发现这个问题。
但当姚恩澹拉住转身欲走的刘画果继续求情时,她只一脸嫌恶地推开她:“这一切是你妈妈咎由自取。”仿佛一道闪电劈过,看着在她面前关上大门的法官,姚恩澹这才想起,法官也姓刘,她的眉眼与刘一峰何其相似!
刘画果,根本就是刘一峰的亲生妹妹!
在她拼命凑钱找律师解救周雅雅的过程中,一直对周雅雅有情有义的刘一峰毫无动静。姚恩澹哭得两只肿得像桃子,最后去找刘一峰作秦庭之哭。
刘一峰最终出手“解救”了周雅雅。
那时姚恩澹还不能明白,周雅雅当时为何那么平静地告诉她别慌,一定会平安无事。那时只有周雅雅知道,如果坚持到最后那一刻,刘一峰一定会出手相救,无论姚恩澹去求他与否。
可惜当时的姚恩澹年少不更事,沉不住气。
——姚恩澹从人贩子的车上摔到路边的当时,刘一峰没有下车来看她而是驾车离去,是因为当时路边只有一个没有车的交警,那种情况下交警可能拦不住人贩子,所以他毫不犹豫就向人贩子离开的方向追去。
——让周雅雅蒙冤入狱的人也不是刘一峰,而是刘一峰之妻。
——作为法官,因为案件关系到自己的亲人,所以刘画果根本不能出庭,对案件的发展也无法起到控制的作用。
这一切,其实姚恩澹从来都知道。
如果不是刘一峰,可能人贩子不会绳之於法。同样的,如果不是刘一峰,她妈妈可能也不会含冤入狱。
有些事情一旦发生,那都是一道痕,往后的任何事情,都避不开那一道丑陋。
那天从陶博卉家出来的时候,陶博卉一直把姚恩澹送到路口。
临分别时,陶博卉叫住姚恩澹:“如果你小学肆业的妈妈没有一点研桑心计,哪怕刘一峰倒廪倾囷地帮助她,她也不可能把生意做得这样风生水起,对不对?”
身边不少人都说周雅雅是因为刘一峰才起家的,姚恩澹都习惯了,“任何事都讲究天时地利人和。”
“刘一峰跟他妻子离婚,跟刘家人断绝关系,只是因为他爱你妈妈,是不是真的?”陶博卉继续问道。
姚恩澹突然明白陶博卉的意思了。她双唇泛白:“我无法接受他这种爱。”
“不需要你接受。”陶博卉一针见血:“他爱的不是你。他爱的是你妈妈。”
“他们没有在一起。”
“有没有在一起,那不重要。”陶博卉看着姚恩澹,步步相逼:“邹起家世显赫,父为巨商母为高官,他自然就是龙血凤髓。可你是别人口中的野种。门不当,户不对。”
你是别人口中的野种。
任凭别人用什么样的语气在什么场景中对她说出这一句话她都觉得无所谓,但陶博卉无论在什么场景中无论心情多么复杂都不能说。
十七年的感情,因这句话完全土崩瓦解。姚恩澹挺直腰杆,用从未有过的薄寒眼神看着眼前这个陌生的陶博卉。
“还有,”陶博卉犀利地看着她,口吐利剑,毫不留情:“你成绩不好,但我知道你向来语文不错。你应该知道秦欢晋爱是什么意思吧,世代联姻,放在现代就是乱伦——邹起的舅舅和你妈妈,邹起和你。”
姚恩澹不避不让:“就算我妈真是跟刘一峰在一起了,我跟邹起也没有血缘关系,哪里来的乱伦。”
“伤风败俗,你不知道吗?”
世间是非本由世间人评骘,可世间那么多人,她能听得见多少?在乎得了多少?姚恩澹抬起眼睛,冷冷地看着陶博卉,“你见我什么时候怕过?”
“是呀,退一万步讲,哪怕你跟邹起真有血缘关系,你也是不怕的。”陶博卉从抽屉里拿出手机,递到姚恩澹的眼前。
只见已经发送成功的手机短信上赫然写着:“邹起,姚恩澹的自行车撞上你绝不是无意。她在报复当年她母亲入狱案件的旧恨。她跟你在一起的每一个瞬间都是报复,我希望你可以清醒。”
攻心为上。
这是一招绝杀。
见姚恩澹脸色发白,双唇颤抖,陶博卉报复地笑起来:“你猜他会如何答复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