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姚恩澹突然想起了什么,“你跟刘叔,到底是什么关系?”
周雅雅已经放好了文件。她从房间里走出来,倚在门口,淡淡地看着姚恩澹:“你认为是什么关系?”
刘一峰从来不会来周家。
但是他常常会出现在小区的门口,等着周雅雅搬着大大小小的行李上了他的车,呼啸而去。有的时候出门去,会有保安给她开门的时候笑着跟她打招呼:“姚恩澹,你妈妈这次跟刘老板去谈多久的生意?”
少则两三天,多着半个月,一两个月也有过。但是姚恩澹也不知道他们的具体时间,就是知道了也不会说。她眼中闪着沉静的笑意,避开保安隐隐含着低俗的语机:“随时可回。”
或者他们会问:“你妈妈这次跟刘老板去哪里谈生意?”
她会一脸惊讶地反问回去:“咦,我妈没有告诉你吗?”
每次跟刘一峰出差前,周雅雅都会做好准备——一个21寸的行李箱,一个侧兜里装了需要的文件资料,其他的全是化妆品、护肤品和衣物。会嘱咐餐厅经理及时给在家的姚恩澹打包饭菜,同时买好各种简易食材放在冰箱里。
出差中可能有部分时间无法联系到她,她会提前跟姚恩澹打好招呼:“姚儿,明天上午九点半之后到中午十二点钟之间,你有事就联系刘叔。”
“你没带助理去吗?”
“没带。”
什么工作场合不需要带助理?又是什么情况下周雅雅接不了电话,另外一个股东却可以?姚恩澹不知道,也不想去问。在九点半打电话给周雅雅,果然是刘一峰接的电话。
“什么事?”
刘一峰的声音是男人素有的浑厚,并没有多特别。他的声音不大,电话里传来层层波纹般的回音,说明他正在空荡荡的地方。
姚恩澹慢吞吞地问:“刘叔,我妈昨天买的面包放在哪里?”
刘一峰顿了顿,声音中已然带了些嘲弄:“姚大小姐不认识面包?要不你先饿一下,中午你妈得空了再告诉你面包放在哪个位置?”
刘一峰谈不上喜欢这个小女孩。聪明但薄情寡义,敏锐但善于藏行,心有善意但从来不会循规蹈矩,内心现实但却只会按照自己的意愿行事,包括了明明有能力照顾自己偏偏一切要等别人收拾就绪。他无法将她这一行径简单归结为懒,一则周雅雅不愿意听到他如此负面批判她的女儿,二则,他知道这样性格的女孩,终生都不会平淡无奇,他一直带着拭目以待的态度来看待她。
此刻打电话来,她绝不是问面包在哪里那么简单。她在试探。
明明心里是不冷不热,姚恩澹偏偏问得像是饱含了无微不至的关怀:“刘叔吃过早餐了吗?”
“嗯,陪你妈妈吃的。”刘一峰的不耐烦,便在这一瞬间少了些许。
“你们没有打算合法吗?”
“为什么要有这样的打算?”周雅雅笑了,“两个人相处,一定要是夫妻?”
“但是他为你离婚了。”
“那你希望是我跟他在一起?”周雅雅审度地看着姚恩澹。
对姚恩澹来说,没有什么希望不希望的。对周雅雅和姚恩澹这一大一小两个女人,刘一峰的态度是十年如一日的截然不同:对周雅雅,他极尽耐心和温柔,就算在姚恩澹甚至公众的面前都毫不掩饰,而对她,则是十年如一日的冷淡。纵然他真为周雅雅离婚,姚恩澹也从未觉得有任何感慨情绪——对发妻始乱终弃的人,如何才能做到让人相信他会真心爱人?
“所有人都以为他是为我离婚的。”周雅雅哈的一声笑出来,眉眼之间带着一点哭笑不得:“所以包括你在内,都认为我要么就得以身相许,要么就要远离他。否则就是没有道德底线。”
实际上,早在周雅雅与刘一峰认识之前,刘家夫妻就存在感情不和的问题。刘一峰厌倦张毓嘉的敏感多疑和挥霍无度,已经到了宁愿夜不归宿的地步。夜不归宿不就是有问题吗?可恶的是刘一峰还死活不承认。张毓嘉于是找了私家侦探来查自己的老公。私家侦探查不出什么异样,她便确定这侦探根本无法胜任,二话不说就撤换。换到第三个,终于查到刘一峰跟某个女子有染的蛛丝马迹,张毓嘉马上跳起来,跑到刘一峰的办公室,掀桌子,撕文件,掌掴前来劝解的保安。然而事实的真相不过是因为他以公司的名义给一名贫困生提供了大学资助,贫困生的妈妈登门致谢而已。资助的事全财务组的人都知道,却也无法阻止老板娘的善妒。
刘一峰也是勃然大怒,当下一纸休书就甩到了张毓嘉的脸上。将信将疑的张毓嘉又慌又急,于是认错求饶,最后承诺不会再犯病,离婚的事才不了了之。只是她留下了第三个私家侦探,一直查出周雅雅的出现——明明周雅雅跟刘一峰的接触才不过两三个月,她的侦探却敲定了姚恩澹是私生女的丑事。所以姚恩澹所遇到的人贩子事件,也不是偶然。
如此疯狂的女人,纵然刘一峰没有对优雅坚强的周雅雅动心,也会坚决要求离婚。
最后离婚成功,是因为刘一峰承诺了不会与周雅雅结合。
所以纵然刘一峰真的已对周雅雅动心,两人最亲密的关系,也不过是同盟,从未逾越。
“我有没有道德底线,也不是随便哪个人的一言一评就能下定论的。”周雅雅走到沙发前,在姚恩澹的对面坐下:“况且,真真假假,何必那么在乎?”
姚恩澹那不怕流言蜚语不怕世人指责的性格,真是得了周雅雅的真传。相依为命这么多年,母女早已同心,有些话要么不说,要么就实话实说。周雅雅将她与刘一峰的纠葛全盘托出,而姚恩澹全信。但是她想知道:“那你对刘叔到底是什么感觉?因为他承诺了你们不结婚,所以没有越雷池半步,还是你根本没有动心?”
“没有动过心。”
“刘叔知道不知道?”
“知道。”她对他,从来都是坦白。
那他还愿意这样帮助周雅雅。姚恩澹只能觉得不可思议:“妈妈,你的人格魅力这么大。”
“大吧?不然你妈我怎么这么快就把你的入学申请搞定了。”周雅雅故作得意地甩了甩头发。
“为什么这么坚持让我读大学?不读书也可以同样有出息。你就是一个例子。”
幼年失亲,小学肄业,新婚丧夫,奔走他乡,独养幼女,个中艰苦卓绝,经历过了之后就可以一笔带过。但这种艰苦,不是每个人都能安然度过。她不知道自己将来会不会也如此辛苦,但如果真要辛苦,她也能承担。
“那么,你是要为了你的小情郎,放弃你的前途吗?”
她哪里有什么前途可以放弃:“我觉得入学申请书什么的,都是徒劳无功的。”
“不会徒劳无功。”
姚恩澹的心里仿佛有一道光闪过:“为什么这么笃定?”
松埠市有什么神通广大的人,可以打通一层又一层的关系,只为把一滩烂泥的她扶上墙头?
“你是怕,跟邹起分开了,他会忘记你?”
姚恩澹的眼睛一翻。她压根没想过这个问题。她想的也就是——无论如何,跟他一起去龙沙市。没有别的考虑。她也想去看看那条长长的紫藤花校道。
“他不会忘记你。所以你不必纠结在这几年的时间。”周雅雅看了姚恩澹一眼,“今晚想吃什么?”
“冰箱里有啥?”有啥就吃啥呗。
“没有哪种爱情是值得你用放弃前途的方式来争取的。你只有走上你该走的路,才能跟上属于你的那个人,与他殊途同归。如果你放弃了你的前途,走错了路,可能将来再也没有遇到这个人的机会。”周雅雅边挽起衣袖边走近厨房:“今晚我们吃个油焖虎虾——咦,前几天剩下的那两个番茄呢?”
姚恩澹不知道周雅雅为何有此感慨:“前几天剩下的番茄,估计都成熟到可以长芽了吧。”
实际上,番茄是会烂掉。周雅雅可不相信姚恩澹是用这两个番茄来做饭吃了:“中午你没吃饭,光吃番茄了?”
“没有,我炒蛋吃了。”撒谎。中午的时候实在饿得慌,本来想去金钉子吃点,又想起金钉子的学生老板说过春节他要回老家,不开店,于是姚恩澹根本没出门,直接拿着饼干和番茄就吃了。
“你这个小骗子。”厨房里的周雅雅放弃了在冰箱里继续翻找的动作,走到印着水蓝色水仙花的彩釉瓷米缸前,朝姚恩澹招招手:“过来。”
“干嘛?”姚恩澹站起来,但没有迈步朝母亲走去的意思,而是站在原地防备地看着她。
“从今天起,学会下厨房。”见姚恩澹不动,周雅雅用手拍了拍米缸盖:“过来。不然以后去松大了谁照顾你?”
又是一皱眉,姚恩澹本来想说“我都说了我不去松大”的,却鬼使神差:“松大有食堂。”既然说到食堂了,姚恩澹就忍不住再补了一句:“学校那么大,食堂应该不止一个。”
“那毕业以后呢?”
“毕业以后我就回到你身边了。”姚恩澹嬉皮笑脸。
“没有番茄就不做油焖大虾了,做西兰花腰果虾仁。”周雅雅干脆从厨房里走出来,一把扯住姚恩澹的手,把她往厨房里拖:“我去剥虾。今天你学会怎么淘米和洗菜。”
“你知道我为什么想把你送去松大吗?……唔,好了,洗一遍就行,这五常米是新米,水差不多跟米一样多就行了……够了够了……这一部分原因确实你老家在松埠市。”
周雅雅从冰箱里拿出冰冻的大虎虾,开始利索剥壳,一边指挥姚恩澹:“把电饭煲盖上,把按钮按下来。看到没,‘煮饭’的那个按键红了。可以了,你去把把冰箱里那把菜心拿出来洗洗啊,姚儿你先围上围裙。”
姚恩澹把湿漉漉的双手往睡衣上一擦,套上围裙。然后打开冰箱。
“不是这个,在第二格的最左边,就是它……你爱玩,但我知道你绝不是拍拍照就回来。你不会盲目去哪个遗址,博物馆里的陈列物,你不用看简介就知道它是什么朝代的,在哪里出土……不是这样洗的,你要把叶子摘了洗,不然洗不干净……你考试不行,不代表别的方面比别人差。你最合适的专业,就在松大……嗯,就是这样,再洗两遍就可以了。”
对自己选择了放养的周雅雅知道这么多,姚恩澹倒是真的觉得惊讶:“你怎么知道?”
周雅雅把剥好的大虎虾冲洗好,开始腌制。她的声音略显得意:“你真以为你妈是只管放羊和赶羊回圈的牧羊人?”
“不不不,你是装了遥控的仙女。”姚恩澹不假思索地回应,又在一瞬间想到对策:“不过,你陪读吗?陪读我就去。”
“你爸的英灵在陪读。”周雅雅腌好大虎虾,开始洗锅准备开火。答话时,她头也不抬。
姚东青出事时,周雅雅与他才新婚半年。
在明知周雅雅有孕在身的情况下,姚家老爷子躺在病榻上,紧闭双眼,手抖,胡子也在抖。他指着她,脸色煞白:“让这个女人远远离开这里。我绝不允许她再踏进姚家半步。谁要是接纳她,请跟她一起离开我姚家。”
原本姚东青被分在某基地执行任务,任务完成之后回到松埠市,直接升职。可是基地与松埠市相差几千公里,地处偏远沙漠,任务时间是一年。
他扛不住娇妻的眼泪,不顾家人反对,毅然选择在722游艇执行任务。722游艇的任务时间只有三个月,不必长久远航和漂泊,而且离家不远。周雅雅心满意足地把姚东青送到港口,喜滋滋地回到姚家,开始计算丈夫的归期。等他回来,让他跟她一起想小孩的名字。
谁都没有想过姚东青会一去不返。
世间多是悔教夫婿觅封侯。只有她——如果当初她没有强求姚东青留下,日后他一定会封官加爵,一定会长命百岁。连她都无法原谅自己,哪儿来的理由可以强求姚东青的父亲原谅自己?这么多年来,所有受过的苦、所有受过的罪、所有受过的委屈和所有流过的眼泪,全是她罪有应得。而竭她所能去宠爱的女儿,是对姚家最好的赎罪,也是对丈夫最深的思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