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你怎么睡在客厅啊。”
声音平稳，谈吐清晰的话传至我的耳边。
我迅速起身，以为家里来了什么客人。
因为那个声音太像大人了。
在我眼前的，是昨天那个小女孩，她的表情疑惑，双眼瞪得大大的，眼中已无怨气。
“e你怎么睡在客厅？”女孩说，“那间房就是给你准备的。”
“e啊，哈，太热了，客厅凉快。”我说。
“e昨天的饭很好吃，谢谢。”女孩的脸上写满了愧疚，“我昨天不该赌气的。”
“e没事。”我走向厨房，“我做点东西给你吃。”
“e好。”女孩说，“我也跟你说说我们家是怎么一回事。”
·
“e我叫玛丽，父母没给我起中文名，，我也不清楚我爸叫什么，按照中国人的传统，子都随父姓吧。”玛丽叹了口气，“我一岁那年，被父母带来这里。那时我刚会叫爸爸妈妈。但我的爸爸妈妈告诉我，以后不许叫爸爸，而是得叫dad和mum。我因为接下来的日子里叫过他们爸爸妈妈而遭了好几次打。但昨天因为刚说了中文，一时间没有改回来，就被他们瞪了。”
我沉默地将打好的蛋液倒入锅中。
“对不起啊，我昨天真的太冲动了。因为我知道，你一旦被他们叫去谈话，以后就会变成一个只会跟我说英语的人。一想到这儿我难过极了，因为好不容易有个中国人来到家里。”她惭愧地说，“但你其实是个很好的人，让你说中文这件事是我太娇气了。”
“e我也是遵循你父母的意愿，毕竟你是他们的孩子。”我说，“他们也一定是为了你好。”
“e嗯，我能感觉到，他们非常爱我。”玛丽懂事地说。
“e之后呢？”我问道。
“e自那以后，爸爸开始了他的计划。他将过去的，关于我的一切全部埋葬。从此以后，我叫玛丽，没有爷爷奶奶，没有外公外婆，只有爸爸妈妈。”玛丽说，“他们为了我，与自己的父母断绝了关系，一切的一切，只是为了我。”
“e他们的计划是？”
“e他们想让我培养成在精英文化下成长的强大的人。”玛丽说，“我也明白在今后的世界，做一个强大的人是很有必要的，因为这样才能让自己不被欺负。”
我将煎得完美的煎蛋递给她：“嗯，的确如此。”
“然后结果就是，每天只能接触英语，读英文书籍，中文是被绝对禁止的。”玛丽闷闷地吃着煎蛋，“爸爸说只有在纯英文的环境下学英文才快。”
“e那你是怎么学的中文呢？”
“e啊，我悄悄跟你说，你不要告诉我爸喔。不然他会去找他们算账的。”她凑至我的耳边，“公寓里还是有不少中国人的，凭借着我的微笑与礼貌，我学到了不少东西。”说话间，她小心地从床头柜拿出钥匙，打开了书桌抽屉的锁，拿出了一本极破极旧的字典。
“e这是楼下王阿姨送我的，在我五岁生日那天。”她说，“一直以来都是它教我认字的，我趁我父母不在的时候偷偷学。”
我看着那本字典，不免地心疼。
厚重的字典边角已经极度翻折，纸页已是泛黄，封面的红色也早已褪得不堪入目。
她一定经常翻阅吧。
5岁的孩子，已经开始自己翻字典自己学中文了，想当年自己被父母硬生生地把头按在书桌上的我，说什么也不肯学汉字。
这么一说，我又开始怀念起我的家乡了。
“e为什么你要学中文？”我收拾好情绪。
“e没什么为什么吧。”玛丽思考了很久，说道，“因为我生在那儿啊。”
“因为我生在那儿啊。”一语回答十分稚嫩，不知为何却戳中了我酸楚的心。
“e你想啊，世界上有许多土地，有些地方适合紫罗兰开，有些地方适合牡丹开。如果让它们在陌生的土地盛开的话，他们是会死掉的。”玛丽一笑，“我现在之所以还没死翘翘，是因为我还有来自我那个地方的阳光雨水的滋润，就是我们的文化啦！”
“e有没有想过以后回中国生活？”
“e肯定有啊，中国人不常说嘛，落叶归根，灵魂必须得在合适的地方安息。”她很认真地回答道，“是喔，回到中国，一定得要取个中文名吧。”
“e可是并不知道你爸爸的名字呀。”
“e哎，有了！”玛丽说，“陈叔叔你帮我取个名吧。”
“e这可不行，这是你爸妈的权利。”
“e你就帮我取一个嘛。”她摆出我不从她，她就跟我耗一天的架势。
“e好好好，我帮你取一个我们私底下可以称呼的。”我想了想，“我叫陈实……春华秋实，你就叫陈华吧。”
“e陈华？”
“e嗯，春华秋实，指春天开的花，到了秋天就会结果。告诉人们要有始有终的意思。而‘华’就是花的意思。”
“e不错！我喜欢，我明天告诉我同学去。”
“e这可不行！万一传到你父母耳里，我就得跟你说拜拜了。”我说，“这只能用做多年以后你来了中国，且在不知道父母名字的前提下才能使用。明白了吗。”
“哈哈，知道啦！”她说，“刚刚逗你的。”她履行了诺言。
所以她再也没有机会用上那个名字。
“哦对了，待会还有个家长会，我带你去学校吧。”
·
“e你是？”老师推了推她的镜框。
“e我是玛丽的远方亲戚，因为玛丽的父母无法照顾她，所以委托我做她的监护人。”
“e是这样啊。”她点了点头，“之前的十次家长会，玛丽的父母都没来参加。”
“e所以说现在重视起来了嘛，毕竟这么可爱的孩子。”我说，“那么玛丽现在在学校表现如何呢？”
老实说，我心中惴惴不安。
并非对她不放心，而是有种莫名其妙的担心。
这种担心，来自过往的记忆。
“看到校门口的布告栏了吗？”老师问。
“嗯。”我回忆道。
那面布告栏长约3m，宽约2米。
“e那块布告栏六分之一贴的是校内通知，六分之一贴的是其他孩子的奖状。剩下的地方全都被玛丽拿的奖状霸占了。”
我惊愕了。
“e奥数竞赛一等奖，英语竞赛一等奖，创新大赛一等奖，歌唱比赛一等奖……”她念了一分钟，“她获奖领域非常宽泛，说她无所不能也不为过。成绩更不用说，在全校无人能敌。”
“e那……那她很棒啊。”我说，“我的意思是她很优秀，但有什么让我单独留下来的必要吗？”
“e这就是问题所在了。”老师说，“她学习是很厉害，但同时也是个惹事精。她入学的四年里，一共参与大大小小的打架斗殴四十多次，其中有将近一半是她挑起的，一个长得这么文静的孩子，居然是个打架好手，实在让我接受不能的同时也头疼不已。她还特别骄傲地说，自己用的是中国功夫。”
我的心沉重起来：“e她有说过动手的原因吗？”
“e没有。她对任何一件事都是全盘接受。她说自己是因为看他们不爽才动手的。”老师扶额，“如此优秀的学生，我们也不希望她走，只是这样下去真的很让我们头疼。他的父母一直无暇管理这件事，所以一直是校方这边在做协调工作。请你留下来，一方面是想拜托您跟玛丽交流一下。另一方面，如果再发生像这样的事情，我希望您也能出面，给对方的学生家长一个交待。”
“e嗯。”
“无可否认，玛丽是个很不错的孩子。我能感觉得到她正以一己之力像我们证明着什么，同时也在改变着什么。”老师感叹道，“但事实上，她也坐到了。创校三十年来，还真的没有哪个中国孩子能取得如此优秀的成绩。她的存在完完全全刷新了我对中国人的认知。——原来中国的孩子也一样可以做到，甚至可以比任何地域的孩子都要优秀。”
“e是的，玛丽真的很棒。”我发自肺腑，“这么多年来也麻烦老师了，以后我会好好教育她的。”
“玛丽能有您这样的叔叔，她也一定很高兴。今后的日子，您一定要好好守护她。”
谈话结束了，但有一点我仍然十分在意。
老师特意用了“保护”这个词。
不是照顾。
全篇谈话中，只有最后一句话正中我心头。
莫非老师与我一样，在担心同一件事情？
我无从得知。
我暗暗下定决心，今后的日子，一定要好好地守护玛丽。
·
玛丽在教室门口等候我多事，她正无聊地踢着纸团。
见我一出来，她高兴地迎了过来，表情好像在说：“我厉害吧！”
怪我没调整好轻松的表情，玛丽见我一脸凝重，立马心虚了起来。
“e没想到嘛，你这么厉害！把我完完全全吓到了呢。”我摆出微笑。
“e是吧！”
“e所以为了奖励你的用功，我们现在就去华语书店买你想看的书。买来记得藏好，别给你父母发现了。”
“e好耶！”她高兴得几乎快跳起来。
“e但。”我说，“在那之前我需要了解一下其他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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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我说的没错啊，我是单纯看他们不爽才动手打他们的。”她气呼呼地说。
“e那他们做了什么让你不爽的事情呢？”
“e班里有个孩子也是中国人，是我的朋友，叫刘丽。她成绩很差，因此经常遭到班里男生的欺负。他们还说刘丽一定跟她的父母，以及流着相同血脉的我一样，是群蠢驴。我实在控制不住，就冲上去打了他们。”玛丽说，“他们真的很过分，见我成绩好，不敢惹我，天天去欺负刘丽。”
“e嗯。保护同学做的没错。”
“e除了刘丽，我在班上真的一个朋友都没了。学校那帮家伙歧视我们。讨厌我们说话，讨厌刘丽带自己家做的便当，讲她的便当充满了腐臭的气息。动不动就写侮辱我们的小纸条。”玛丽越说越气，眼看就要哭出来，“他们根本不知道，也根本不曾想要去了解过，我们到底有多么优秀。他们简直不可理喻！”
“e嗯。”我说，“我先去上个厕所，玛丽先自己挑一会儿书吧。”
我急匆匆地下楼，买了四大名著。
刚刚玛丽的话语，对我来说非常触动。
“e所以我必须要求自己不能比他们差，比他们差的话，连带着跟我一样的所有人都会被看扁。我所做的一切，就是要向他们证明一个事实，我比他们强，站在我身后的人也同样如此。”
她做到了。
我也......想要做点什么。
我想要守护那个孩子的梦。
当我正踌躇的时候，我看到了书店老板，他是个外国人。
奇怪，为什么华语书店是个外国人开的。
也好，我心中计划着。
我希望那个女孩，能变成我所希望的模样。
·
“书拿好了吗？”
“拿好啦！”她把书展示给我看。
我一瞧，分别是鲁迅的小说集，《中华上下五千年》、《中华文化》、《文学之窗》。
我指着鲁迅的小说集说：“e这个，可是很难读的懂喔？有些生僻字不说，我推荐你还是再大一些的时候再看吧，毕竟你陈叔叔到现在也不是很能看得懂。”
“e一，不会可以查字典，二，不懂可以问你，三，实在不行还可以去问楼上博学的李叔叔。”玛丽没有退让，“我听别人说起过他，他是我的偶像，我也想像他一样，在危难之际挺身而出。”
“e你知道吗，鲁迅是以笔为剑，在那个最黑暗的年代带领人们走向真理。”我说，“你想成为他那样的人吗？”
“e嗯。”她说，“他真的很酷。”
“e可是鲁迅可不会去动手打人喔？”我说道，“他是用文字进行沟通交流，用文字去说服别人的。如果要成为他的话，就得用交谈的方式去解决矛盾。”
“e啊，这样啊。”她踌躇着，“可我从没当着外国人的面说过中文。他们讨厌我们，我也不希望他们听到，我觉得汉语是世界上最美的语言。”
“e多包容嘛。如果你仇视他们，在你的影响下，你的子孙后代也会仇视他们，他们亦是如此。这样的话我们之间的心结就无法解开了。”我口才并不好，但这一大堆道理好像并非出自我口般，我滔滔不绝地说道，“但只要你踏出一步，我们就能逃脱这个宿命。”
奇怪，为什么，我差点泪流满面。
我多么多么希望，这个宿命能迎来终结。
“e说的也是喔。我打了他们这么多次，还真的一次都没有同他们好好谈过一次。”
“e是啊，所以说从你做起，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我鼓励她，“诺，书店老板是个外国人，但他开华语书店，肯定是热爱中国文化的，也肯定会说汉语。现在就用中文去跟他交流吧！”
“e可是......”
“e如果因此遭到侮辱或者，我会保护你，如果被多收钱，也算在我头上。”我说，“快呀，去呀！”
“好吧，我试试。”
她朝前迈出一步。
但她的的确确已经迈出去了。
虽说只是一小步，但在多年以后，我回忆起一个女孩，怀着勇气，信步前行的背影时。
一定会由衷地，觉得，这无论是对我还是对她来说。
都是跨时代且跨历史的。
难能可贵的一大步。
“叔叔，您好，我需要买这四本书。”她忸怩地，极小声地吐出几个字。
店长像是被惊到了，转而激动地看着我。
“您闺女？”
“嗯。”我点点头，“她最近刚学中文。”
“哈哈，嘴可真甜。只是有些发音还需要注意一点哦？”店长说，“我生在中国，现在回到这里，已经有好多年没有听到汉语啦。因为特别喜欢那边的文化，就在这儿开了家书店。”
我朝玛丽一笑，对她竖起了大拇指。
“小姑娘，谢谢你，以后可得好好学中文啊。”店长摸摸她的头，“对我这个外来人来说，汉文化绝对是最棒的，对你而言，也一定是很重要的，可不能丢了。”
“嗯！”
“这样吧，为了帮助你学习，这几本书我给你打五折怎么样。”店长慷慨地说，“希望你能好好学习。”
“真的吗？谢谢叔叔！”她由衷的微笑。
出了书店，她非常高兴，走路一蹦一跳的。
“e今天第一次沟通交流，就创造了将近20元的价值。”我说，“以后还要不要学着跟别人沟通呀？”
“e要！”她毫不犹豫。
“e走，用剩下来的钱去买冰棍吃！”
我拉着她，她却没有走。
“你说，要是我能力足够的话，站在一个有很多很多大人都在的舞台上，说服大家都认可我们，是不是可以让世界上的人都在一起，情同手足？”玛丽用中文郑重地问我。
不止是她，我也停下脚步。
那一瞬，我怀疑我牵住的手的主人，不是一个小女孩，而是一个大人。
和我一般大，却又非常非常有能力的大人。
这句话，对我来说无论是现在亦或将来，都是意义非凡。
我与她，在多年以后，一同赴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