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时间过去了多久。
明仔躲在谷草堆里,觉得地球可能已经停止转动几万年了。“我是一颗蒲公英的种子,谁也不知道我的快乐和悲伤……”模模糊糊中,有个声音钻进他的脑子里,那是谁在唱?谁的声音?爸爸吗?哈,到底哪一个才是爸爸?东方远?陈一平?齐盛天?在此刻明仔的脑子里,一个都不是。他们的脸好模糊,看也看不清楚。他们都对着他笑,但又都隔得远远的,就像夜空里的星星一样,微笑着眨眼睛,可就是永远都靠不近……
明仔喜欢谷草堆。他现在才发现,原来这座谷草堆才是他最好的朋友,它不会抛弃他,不会作弄他,它永远在这儿等着他。当他快乐的时候,它在这儿。当他悲伤的时候,它也在这儿,不移动半步,永远敞开怀抱等着他。它松软的怀抱是多么温暖、多么宽阔,明仔投进去,就像投进了大海,投进了蓝天,就啥也可以不想,啥也不用怕了……现在,此刻,这个世界上谁也找不到他,谁也不会再来烦他。
家里吵吵嚷嚷的人都走光了吧,冬至家那些叔叔伯伯、姨婆婶娘都走光了吧?院子里好像静下来了,爷爷奶奶的叹息好像也停止了,他们都睡了吧?不过,今晚,他们能得睡着吗?
这一段时间,青杠林从来没有这么热闹过,明仔自嘲地想,都是因为自己,家里已经好几次这样鸡飞狗跳了。
冬至还在医院里躺着呢,吊着盐水半死不活的像个伤兵;麦子黄还好,吐了好多黄水之后肚子瘪下去就好了,现在估计也在家里跪着挨他喜怒无常的爷爷的火钳子吧。
明仔就想不通,那冬至怎么那么脆弱,才下水两秒钟就姓沉名到底了?他还算是在清凉河边长大的孩子吗?你自己脆弱不要紧,可连累了我的麦子黄,那就太不应该了……
明仔万万没有想到冬至家会有那么多亲戚,好像捅了马蜂窝一样全都钻出来了,满屋子的人嚷嚷着要东方远给他们一个说法,他们的冬至差点儿就没了,秦家三代单传的独苗儿差点儿就没了,而这一切都是明仔引起的,现在人还躺在医院,东方家可不能就这么完了,明仔还小,可是他有监护人,监护人就得负起责任来,不能就这么撒手不管了……“监护人”!亏他们想得出来!这几年村里人越来越会用时髦词儿了,什么责任、监护、赔偿金、护理费、误工费……东方远被这些词给搞晕了。他没有任何解释的余地,也没有半点推卸的可能。他唯一要做的事就是和爷爷奶奶一起低三下四地向秦家人赔着不是,一个劲儿地道歉。而王春花呢,从出事之后就一直在医院守着冬至,连家都不能回——谁让是她的儿子闯了祸呢?
明仔木木地坐在角落里,听着那些大人们面红脖子粗地叫嚷着,看到几个激动的男人差点把拳头挥到东方远的身上,看到冬至的那胖大母亲几次扑到他面前,又哭又喊,那样子好像要把他撕碎,是东方远死死地把他护在怀里……最后,村主任清泉叔带着几个人跑了来,劝了这个又劝那个,最后,秦家人的意图终于落实到一个字上:“钱”。
明仔干咽着,眼睛已经流干了。他揉着眼睛,看到东方远捧出了厚厚的一叠钱,在清泉叔的监督下,递到了冬至妈妈的手里……终于,屋子里都静下来了,秦家人骂骂咧咧地散了。
一个身影落到他身上,明仔抬起红肿的眼睛,看到清泉叔的脸。清泉叔望着他,长长地叹了口气:“明仔,你怎么成了一个麻烦孩子了呢?”
明仔低下头,泪水又涌了出来。
然后,他就把自己埋进这谷草堆里,然后,就当世界已经消失了。
东方远也没有找他,爷爷奶奶也没有找他,他们现在已经对他彻底死心了吧。
世界果然就消失了。
可是,就在模糊的意识中,明仔还是隐隐约约地想起,那个把他和冬至、麦子黄从水里拖起来的黑影,那个人——那个中年人!那个在“你死我不活”树下唱歌的异乡人!
是他。尽管明仔当时已经快要淹死了,但是,他还是记得很清楚,是那个人把他们救上来的,在月光下,他还是看清楚了那个人焦急的眼神、紧张的脸庞、正在滴水的头发,还有他脖子上的一块用红线系着的玉佩。
是他把三个孩子救上岸来的。当村里的人们闻讯赶来的时候,他却一转身就没了身影——他到哪里去了?人们忙乱于抢救三个孩子,却完全忽略了救人的男人。
只有明仔记得他。
那个异乡人。那个用沙子建城堡的男人。
他现在在哪儿呢?还是坐在那大树下吗?他怎么不回家?
想着想着,明仔眼皮越来越沉,终于睡着了。
第二天早上,他还在做梦呢,一道阳光强烈地刺过来,他头顶上的草被人掀开了。东方远站在他面前,表情倒很平静:“起来吧,跟我进城。”
东方远发动了小货车,王春花追了出来:“你要干什么?”
东方远头也不抬:“上县城。进货。”
王春花担忧地望着明仔:“干吗带明仔去?”
“今天星期天。让他见识见识。”
王春花不再说话了,紧紧拉着明仔的手:“明仔,早点儿回来!你明天还得去县上比赛呢!”是的,明天是选拔赛的第一天。明仔咧咧嘴:“知道了,妈妈!”
这一声妈妈,立刻就把王春花的眼泪给牵出来了。她一把捂住嘴,大声说:“明仔,记得回家!早点儿回来!妈妈在家里等你!”
明仔大声说:“我记住了,妈妈,我会回来的!”
东方远一言不发地坐进车里,明仔只好也上了车。一路上,东方远都不说话,明仔也不敢问,车子里的气氛安静极了,也难堪极了。
突然,东方远开口了:“明仔,问你个事儿。”
“嗯?”
“如果我现在送你进城,你怎么办?”
“进城?”明仔一时没有明白,大声问,“我们现在不是就要进城吗?”
“我是说,送你到省城去,去找你亲生爸爸。”
明仔怔住了。他脸色苍白,靠在后垫上,像鱼一样喘气。东方远咬着牙,没有看他。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听到明仔带着哭腔的声音:“爸爸,你不要我了?你真的不要我了?”
东方远大声说:“不是我不要你,是——是我要不起你了!”
“爸爸!”明仔哭了。
“明仔,你要明白,不要一直稀里糊涂的,你一定要认命,我也要认命,你迟早,迟早要离开我的……”东方远的手在颤抖。
“爸!”明仔大叫。
“所以,长痛不如短痛……”东方远说不下去了。
明仔不说话了,他把脸靠在玻璃窗上,小脸被挤成了一个平面,他望着窗外,泪水顺着嘴角流了下去。
东方远把车停在路边,转过脸来望着他:“想一想吧,我们都要想一想,明仔,爸爸知道你心里不好受,我也不好受,可是事情就是这样的,我们没办法……”
“是因为我把蘑菇弄坏了吗?”明仔的泪水一滴一滴地滑下来。
“你知道,不是。”
“那,是因为冬至?因为我让你赔了那么多钱?”
“明仔,你知道不是。”
明仔抽噎了好一会儿,终于抬起头,平静地、倔强地望着东方远:“那我哪里也不去——你听好了,我哪里也不去,我就和你在一起。爸爸,我要和你在一起。”
东方远望着他,突然,他哭了,他一把把明仔搂进怀里,大声说:“你这个小傻瓜!”
那是明仔长大以来,爸爸第一次抱他。
那样的拥抱,能使世界消失。
过了好一会儿,爸爸才一把推他开,抬起狼狈的、红红的眼睛,大声说:“好吧,就这样吧,今天咱们不说这个,所有的事情,明天再说吧——明天,明天又是新的一天了!”
到了县城,东方远到农贸市场去找商家拿货去了,把明仔一个人放在书店里。
那是明仔最喜欢去的地方。
他们约好在电影院门口碰面,爸爸还要带他去看十一点钟的电影。
明仔选好几本书,一本《小王子》,一本《围棋趣话》,还有几本练习簿。他到柜台付账,然后走出书店。
他边走边翻看着《小王子》,才几眼就被吸引住了,那是黄老师给他讲过的一本书,一本让明仔喘不过气来的书。一眼看到这本书,明仔开心得快要叫出来,那是黄老师给他讲过的故事呀。
突然,一个人影挡在他面前。
明仔抬起头,惊讶地叫了一声:“叔叔?!”
正是他,那个人,那个在河边唱歌,并救了他和麦子黄、冬至的中年男人。现在,他手里捏着一瓶酒,蓝色工作服随随便便地搭在肩膀上,拎着他那个破破烂烂的行李包,正在对着明仔笑。那笑容很温和。
他胸前那块玉佩很显眼。
“明仔?是你?你怎么在这儿?一个人?”他好像很惊奇。
自从那晚之后,明仔对他没有任何戒心了,那些原有的不安、疑惑也消失了,站在面前的这个人,是他和麦子黄、秦冬至的救命恩人呢,明仔甚至还看得见他在月色里泛着亮光的肩膀和滴水的头发——明仔脸上绽开灿烂的笑:“不是,我和我爸一起来的。”
“哦,那你现在要去哪儿?”
“去电影院,我们约好在那儿见,我爸要带我去看电影儿。”明仔眯着眼,很开心。
“那——”那人环顾了一下四周,到处都是人,他笑着说,“我们坐车过去吧,电影院还远着呢,我朋友有车。”
“不了,我自己走过去。”
“怕什么,顺路。”那人说着,爬上了一辆停在路边的大货车,车上有一个膀大腰圆的驾驶员。
“三哥,马三,开车。”那中年男人上了车,对那驾驶员吼了一声,又转过身来对明仔伸出手。明仔只好也爬了上去。
那个叫马三的驾驶员转过脸来,疑惑地看看明仔,又看看中年男人。中年男人面无表情地对他点点头,那人把脸扭开了。
明仔看到那驾驶员的胳膊上有一块刺青,他定睛一看,是一条张牙舞爪的大青龙。明仔吓了一跳。
那驾驶员瞪了他一眼,明仔赶紧低下头。
“就在县城东头,电影院!”明仔大声说。
“好嘞!”中年男人转过脸来对他挤挤眼。
明仔对他笑笑,低下头去看《小王子》。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看累了,抬起头一看,大吃一惊,路上已经没有行人了,到处是田野,他们早已经驶出了城市,奔向了一条明仔完全陌生的道路!
明仔大叫起来:“停车,停车!这是哪里?电影院早过了!”
“对,”那中年男人笑眯眯地回过头来,把手搭在他的肩膀上,直视着他的眼睛,清晰地、一个字一个字地说,“电影院早过了,现在,你得跟我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