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明仔被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惊醒了,睁眼一看,楚天佑正低着头背对着他,明仔抬起身来,看见他正把一双破得四面漏风的白胶鞋往脚上套。
那还是他昨天晚上在垃圾桶旁边顺手捡回来的一双烂鞋。明仔看了半天,那鞋没有鞋带儿,耷拉着两个耳朵,臊眉耷眼的。
楚天佑站起来,吧嗒着走了两步:“我上班去了,馒头在那儿,你自己吃。”
明仔叫了一声:“等等!”
他飞快地站起来,把自己的鞋带儿解下来,扔给楚天佑:“给你!”
楚天佑接过:“黑的?不配呀。”
“有就不错啦,你上班,没鞋带儿能行?准让你一步一个大跟斗。”
楚天佑看了看他,坐下来把鞋带穿上,白色的胶鞋配着两根黑色的鞋带,确实很别扭,他跺了跺脚,出去了。
明仔望着帐篷门儿,出了会神儿,开始看《小王子》。但是,他一页也没有看进去。不知道学校里上到哪一课了?麦子黄他们玩得高兴吗?我已经出来快两个星期了,不知道回去还能不能赶上同学们……我能回去吗?楚天佑到底要把我带到哪里?
中午,明仔放下书,跑到工地食堂买了十来个包子,好心的老板娘又给他舀了两大碗稀饭装在一个塑料袋里。明仔拎着这些东西来到货运站,突然,前面一片喧哗,人群一下子骚乱起来,有人在大声喊着:“不好了,出事啦,死人啦!快去看看吧!”
“出什么事啦?伤人了吗?”
“货车挡板垮了,钢筋滑下来,把人砸伤了!”
“死了吧?是哪个倒霉鬼?”
“谁知道?民工呗!”
“真的死人了?快送医院呀!”
人们纷纷往出事地点拥去,明仔的心砰砰乱跳起来。他拎着塑料食品袋往前挤着,从大人们的乱七八糟的腿缝间,他看到了一堆散落的钢材,几只胶鞋,还有几摊洇染开来的血迹……突然,他呆住了,他看到了什么?!
一只鞋,一只破烂的旧胶鞋,一只系着黑鞋带的白胶鞋!
明仔一下子软了下去,手里的包子稀饭洒了一地。
明仔已经在医院里守了三天了。
楚天佑一直昏迷着。
除了一个腋下夹着黑皮包的胖子来交过一点住院费以外,再没有第二个人来看望过楚天佑。楚天佑是临时工,没有签订任何劳动合同,货运站的包工头完全可以不负责任,能来交一点治疗费就已经是天大的恩德了。
医生护士们进进出出,只看到一个眼泪巴巴的小男孩儿,守在昏迷不醒的楚天佑床前。
那小男孩也不哭闹,也不说话,就那么巴巴地守着,就像一条忠实的小狗守在自己的主人面前。
“没事,小孩儿,你爸爸会醒过来的!”好心的小护士们总会拍拍他的脑袋,安慰着他。
明仔不搭腔。
“可怜的孩子!”医生们进进出出,总要叹息两声。
“怎么会这样?这孩子才十多岁,他爸就这样了,真不幸呀!”一个女医生说。
“明仔,没关系,你爸爸会好起来的,好人有好命!”一个小护士说,摸摸他的脸颊。那圆圆的小脸现在变得灰暗、蜡黄,就像一轮满月变成了月牙儿。
一串泪水,顺着明仔的脸庞流了下来。
“你不要再睡了,你起来吧,起来呀,我们回家!”他望着楚天佑,低声喊叫着,“你一定要带我回家!没有你我回不去!”他哭得更凶了,扑到床边,泪水涟涟。
护士们都走了。
楚天佑躺在那儿一动不动,明仔哭了好一会儿,周围一个人都没有。突然,他感到了一阵强烈的恐惧和孤独,还有深深的无助。没有他,我怎么办?在这个陌生的地方,谁来管我?谁陪我说话?这一段时间,毕竟是那个人和他在一起,他们一起走过了那么多路,经过了那么多事。现在,他躺在那儿,不能说话,不能动弹,明仔成了孤儿了!
原来,这个人会让他如此软弱,如此伤心。这真是奇怪透了。他们是互相敌对的,他是一个绑架者,而明仔是人质。可是现在没有他,明仔寸步难行。
明仔被自己这种感觉吓住了。
怎么可能?他竟然依赖这个人了?他竟然离不开这个人?
这是怎么回事?我变了吗?我忘了他是一个大坏蛋?我怎么成了一个是非不分的浑人?
明仔怔怔的,忘了流泪,忘了痛苦。
楚天佑躺在床上,没有意识,没有行动,像睡着,又像已经失去了生命。
明仔突然想到,逃离的机会终于来了!
现在,他离开他,他不会跳起来阻止,也不会把他再次绑住。他现在连自己都管不了,明仔自由了!他终于可以逃脱了!
明仔的心又一次怦怦乱跳。
于是,他挨挨擦擦地溜出了病房,走出了住院部,穿过了门诊大楼,终于,他跑出了医院大门,脚步越来越快,越来越快,手里拎着那一袋书……我自由了,我可以回家了!
明仔跑到了医院大门口的喷泉边。他按着狂跳不已的心脏,回过头去看了看,没有一个人跟出来,楚天佑更不可能跟出来。明仔一屁股坐在台阶上。
那天下午,他一直坐在那儿,直到太阳落下去,直到天色黑尽……晚上八点钟,他还是垂着头慢慢地回到了第五病室。
那个人躺在那儿,还是一动不动。旁边的病人出去散步去了,病室里静悄悄的。
明仔走了过去,慢慢地在楚天佑的床前坐了下来。他望着那个人,嘴里喃喃地说:“我回来了,我要你送我回家。是你把我弄出来的,你不能就这样撒手不管了,你得活过来,我要你把我送回去,我们一起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