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更斯曾说:这是最好的时代,这是最坏的时代;这是智慧的年代,这是愚蠢的年代;这是信仰的时期,这是怀疑的时期;这是光明的季节,这是黑暗的季节;这是希望之春,这是绝望之冬;我们的前途拥有一切,我们的前途一无所有;我们正走向天堂,我们也正直下地狱。
对于敬远来说,与其说那是一个纯朴的零零时代,不如说那是一个纯朴的小城。
那时候的谐城不像《他的国》中的亭林镇。那时候应该是个很简单的年代。此时此刻,站在危楼之上的阿苒,眼下则是时刻关心她生死的居民,而左小龙眼下则是一望无际的吃瓜群众。
直到很久以后,敬远才明白过来,什么叫做“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那种无以言表的悲哀,那种卑微自责的怜悯,完完全全地压在了阿苒那幼小孱弱的躯体上。她再也不会微笑,再也不敢前行。
面朝大海,春暖花开——这只是一个虚无缥缈的借口。自从失去了唯一的姐姐,那个被当做副矿长情人的任萧,早已化为泡影了。阿苒,这个可怜的姑娘,她既不能独自生活,又不能呼喊求救。
“孩子,快下来吧。”
“孩子,哪有想不开的?”
“孩子,你爸妈知道了得多么担心啊……”
原来没人在意她是谁家的孩子,也没人注意到她是那个小三的妹妹。眼下的行人在乎的只是一个年幼无知的生命。
也许是她站的太高了,没人认清自己的脸庞。谐城只是北方一座很小很小的城,行人们彼此抬头不见低头见,他们又怎么不会认识闹得满城风雨的任萧呢?
“我是副矿长情人的亲妹妹,”她如是想着,“你们为什么还那么关心我?”
荒废公寓下是翠绿的草地,草地上感觉湿漉漉的,昨夜下了一场雨。
“我是任苒,我姐姐是任萧。你们真虚伪,我姐姐死的时候,你们那么冷漠,现在为什么要突然关心我?”
“孩子,快下来吧。我们不管你是谁家的孩子,你有什么想不开的?……”
“我姐姐死了,如今你们又要把我送到孤儿院!”她失去了理智,咆哮道,“我不要去孤儿院!死也不去孤儿院!”
“我姐姐死了,我就要去孤儿院吗!”
“我能养活自己!”
“你们为什么还要逼我……为什么还要逼我?”
“我什么都没有了,连姐姐都没有了……”
白色的裙子孤独地随风飘荡,正如此时失神落魄的阿苒。她伸出自己的左脚,只有微弱的风,一切都是轻飘飘的,长发散乱地飘向肩头,酒红色的小鞋子掉了下去——
警铃声更近了。敬远也更近了。只是她却再也等不到了。
敬远推开拥挤喧闹的人潮,拼命向前蠕动着,“阿苒!阿苒!我是敬远!”
“阿苒!你听到了吗!”
没有回答。没有回答。没有回答。楼下生机勃勃,光怪陆离,楼上一派荒凉,只有灰色。
他一瘸一拐地奔上楼去,一层,两层……三层近在眼前,阿苒,阿苒,我来了。
他不停地呼喊着阿苒的名字。
没有回答!没有回答!没有回答!
没有任何感觉。冷暖,饥渴,劳累,一切都失去了。滴答滴答,滴答滴答,只有时间还活着。
他终于登上了三层,晦暗的楼梯转角终于变得明亮。南边的暖风迎面而来,温馨舒适。
那一秒,时间不在流逝。她正对着他,他正对着她。
白裙漫飞,柔情似水。肩头的长发如同海上卷起的碧波。
“我爱你,张敬远。”
“永别了,张敬远。”
没有声音,也没有回答。只是唇边上扬,微微一动。但是,只有他,他能读懂。
日暮东风怨啼鸟,落花犹似坠楼人。
槐花落尽的季节,也是阿苒谢幕的时刻。
可是,他还有好多话没能说出口!
阿苒!不要跳下去!不要跳下去!
眼前的阿苒如同一片落花,如同沉睡海底的鲸,伴随着梧桐树上声声欢语,缓缓地,缓缓地坠下楼去。
Falling down ....他没有意识地扑向阿苒,一秒钟后,时间再次苏醒过来。
就差一点点!抓住她!让我抓住她!
她在缓缓坠落,他也在缓缓坠落。
《僧只律》记载:一刹那为一念,二十念为一瞬,二十瞬为一弹指,二十弹指为一罗预,二十罗预为一须臾,一日一夜为三十须臾。
如此说来,一昼夜有600个罗预,1.2万个弹指,24万个瞬间,480万个刹那,则一罗预为144秒,2.4分钟。
而就在那短零点几秒之后——佛家大师都无法捕捉的一个短暂无比的时间——她与他,终究分开了。
他,终究还是抛弃了她。
那一念,他清清楚楚地看到阿苒的身下是一块小小的凸起的石头,那块凸起的不起眼的石头,便是二人的命运之神。阿苒的头底溢出的鲜血,缓缓流淌在湿润的草地上。
他可以完完全全感受到她的存在。
渐渐消失的温度,若有若无的微弱呼吸,温暖且鲜艳的血液,泪水和血液的苦味……
此时此刻,只有他,离她如此之近!只有他,离她如此之远!
阿苒,阿苒,阿苒!
他喊不出她的名字。他感到有什么东西在他的胸腔向上涌动,他感受到嘴中漫延而上的咸腥味,右侧的腿部伴随着撕裂的剧痛然后失去知觉……只有自己的意识还是清醒的?他不敢肯定,他的双眼也开始模糊不清了。
阿苒有些凌乱,她睡着了,她的样子是如此可爱。
“那么,我也该休息一下了吧。”
“敬远,就一下下喔!”
“嗯,拉钩!”
“等你醒了,带我去看海好不好?”
“好。我答应你。阿苒,我好累,我好累……等我一下,我马上就过来了。”
现实的世界变得混乱不堪,而敬远的世界重归寂静,他仿佛做了一个悠长悠长的梦。此起彼伏的警铃声,行人的呼喊声,矿场那遥远的机器轰鸣声,一切都渐渐消失了……
阿苒,我累了,我要睡了。
嗯,那就这样吧。
“敬远,明天见咯!”任萧接过敬远身边的阿苒,温柔地挥手告别。
“姐姐,明天见。”
……
“阿苒,明天见。”
……
“阿苒,等我们长大了,我带你去看海吧!”
……
“敬远,我姐姐说,喜欢一个人,是可以亲吻她的嘴唇的……”
……
“阿苒,我喜欢你,我好喜欢你!”
2009年5月31日……
这是敬远不愿提及的痛,这是敬远消逝的零零时代……
《挪威的森林》告诉我们什么?
死去的人死去了,活着的人依旧要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