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开始，我并不想和周府的人同流合污。
从周府出来的时候，我对周总管说：“你知道做这样的事会损了阴德吗？是要折寿的？”
周总管站在阴影里，一层层的影子模模糊糊地重叠着，像极了山野中的兽。他说道：“折寿？王妈你还怕折寿吗？你已经活了几百年，还没有活够吗？”
他见我没有说话，又说道：“我也不怕您笑话我，我和您交个底，周老爷想要命，我想要他的宅邸，您呢？最想要的就是成为普通人。这三个事情，只要做成了一件，另外两件都是水到渠成了。”
我看着他的眼睛，没有说话。
周总管的白色的瞳仁很多，黑色的眼珠很少，眼珠像是害怕似的躲在白色瞳仁的后面很远很远的地方。这就形成了一种错觉，他看着你的时候，你通常察觉不到，只觉得他看向了其他地方。
事情若想要成功，就先得找一个年轻的生命。给周老爷找一个年轻的姨太太，成为周总管的目标。
他找到她的时候，她正在翻找着饭店门口的泔水桶。你们知道泔水桶吗？就是把客人吃剩下的饭菜混杂在一起，在气候的发酵中，形成一种比夏天的汗水还要难闻的味道，只要一下，就会让你作呕。但是，那个姑娘，却在那里找可以果腹的东西。
也许，就是因为这个境况，才是她欣然答应成为可以做她爷爷的周老爷的姨太太。
我见过这个姑娘一面，用清水冲洗过满是污垢的面颊，倒是秀丽极了，只是身材却干瘦干瘦的。我有些不忍，不忍这样年轻却要为一个已近耄耋的老人生生断了命。周总管嘲笑我，他说我是妇人之仁。我承认，我是一个妇人，可是我一点也不仁慈。
姑娘嫁给周老爷之前，一直都由我照顾她，周总管找我去照顾他，表面上是照顾，实际却是监视她的一举一动。
我还记得她穿上鲜红色的嫁衣，戴上凤冠霞帔，低垂着眼眸的娇羞模样。她拉着我的手说道：“王妈，这段日子有您的照料，我很开心。“
我不知道该怎么说，我紧紧地拧着我自己的双手，我害怕，我极力压制着心底的那句话，害怕它们在一刹那之间就会冒出来。
“你这傻姑娘，你以为这衣服的颜色为什么这么好看，这是用我的鲜血做的。你穿上这件衣服之后的命运就如同它一样，与崭新和艳丽之后，被人厌弃，生生的失去魂魄。”
我没有勇气去送她去周府，更重要的是，我不想让叶绅知道我和这位姑娘的关系。
叶绅和她有很大的不同，她是从骨子里散发的善良和谦卑，叶绅却是从外表散发的善良和谦卑。叶绅很尊重我，他不像其他人一样，会时不时地对我唠叨几句。他总是恭恭敬敬地称呼我为“王妈”。所以，他总能从我的手里拿走一些食物，虽然那也是我心甘情愿给他的。
叶绅虽然对我很尊重，可是对待其他人从来不手软。
周总管欺负叶绅，让他住牲口住过的地方。他反将一军，害得他不能上不能下，尴尴尬尬地不知道该怎么办。
叶绅刚来的时候遭其他人欺负，他趁他们不注意的时候，往别人的碗里下泻药，害人家一趟趟往厕所跑。他还假惺惺地跑过去问他们要不要他帮忙，揽了人家的活之后，又乘机要来了好处费。
这是一个剥了皮还会活蹦乱跳的人，却被周总管物色做猎物。不知道是叶绅命不该绝还是周总管眼睛瞎了。不过，当周总管来问我：“叶绅这样的人，还能做猎物吗？”
我却以为，他最合适不过。
越是活蹦乱跳的人，越能暴露他的缺点。
我和周总管合演了一出戏给他看，果然不出所料，叶绅上钩了。
从来，引诱鱼上钩的饵不用好也不用多，只要对症下药便可。
叶绅输在了一个“贪”上，他“贪”得别人的不义之财。对于他，我有愧，却没有罪。
不过，即使他被牢牢地扣在我和周总管下的圈套里，我还是不能放松警惕。很多次，他都有意无意地敲打我，想让我记起自己曾经的善良。这可有多少好笑！果然还是年轻，他不知道有一种善良，叫做伪善吗？他如果知道我对那位姑娘做过的事，就应该知道我一点也不善良。
我割开自己的血脉，看着一点一滴的鲜血滴落在汤里，慢慢地升腾起一股难闻的气味。
我知道，这锅药熬好之后，周老爷会亲自让她喝下去，一个星期后，她会如同一朵鲜花般慢慢地枯萎下去，直到生生地失去魂魄。
果然，我的计划很成功，一个月之后，那姑娘像一尊木偶一般，什么也说不了，什么也做不了。周老爷似乎很满意，他拍了拍我，说道：“王妈，你的事办得很好，事成之后，我一定遵守承诺，将宅邸给你一半。”
如果周老爷看到现在的叶绅，他还会不会再想把宅邸给我一半？我不知道，但是，我知道周总管一定会比我更着急。
门外，传来周总管急切的脚步声和敲门声。
“王妈，王妈，你到底怎么了？”
叶绅示意我起身，他用一把刀子抵在我的后背，压低嗓音说道；“你去把他引过来，如果你想耍什么花招。我会让你去见阎王爷。”
我把门拉开一条缝，从门缝里看着周总管，他的脸被这条狭窄的细缝拉得长长的。
“小敏不见了，我刚才听到声音找来，只有一滩鲜血。”我指了指叶绅曾经躺过的那滩鲜血说道。
他似乎有些急了，连忙拉开门。可是，只一下子，就倒了下去，叶绅从背后袭击了他。
叶绅下手很重，我想，如果没有还魂丹，周总管只怕是不会活过来了。他想要的宅邸，也许要问地府阴间的阎王才能得到。
刚才鲜活的生命眼下却没了气息，生命真是如此脆弱！
小敏似乎有些害怕。
叶绅见小敏这样，对她说道：“小敏，等会我带你离开这个鬼地方。”
小敏看了看叶绅，又看了看我。
“小敏。”我唤道，“一切都该结束了，你应该告诉他。他贴身穿着的布包里装的是什么？”
叶绅有些不敢相信地看着小敏。
“你不知道吗？每天晚上我都会用我鲜血染制那些布条，然后交给小敏。你真的以为小敏只是一个不知情的丫头，你入戏有多真，她演得就有多好。你现在摸摸胸口，是不是疼得厉害？”
叶绅紧紧地抓住自己的心口，我看到他喘着气，现在的他一定难受至极，被人出卖的滋味并不好受。
他看着小敏，小敏看着我，大家都没有说话。可是，只有我知道，一切都该结束了。
我闻到了一股血腥味，这个味道和其他的不一样，属于我身上的。叶绅大概想了很久，终于把那把匕首插进了我的胸膛里，我等的也就是这一刻。
他扭头看了我一眼，转身消失在苍茫的夜色中。
“王妈。”小敏泣不成声，“你为什么一定要这样做？为什么要让叶绅误会你。”
周老爷也许不知道，一开始我就没有想帮他达成目的。宅邸对于周总管来说，也许很重要，可是对于我来说，只是一个笼子，关的是一颗人心。有一句话，周总管倒是没有说错，我想成为一个普通人，可是，他不知道，做一个普通人最好的办法，就是被人杀死。我自己杀不了自己，只有对方用仇恨来杀了我，我才可以在另外一个世界永存。
现在，我终于可以瞑目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