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影在院子里转转,又看了会奕涵干农活。想着这样一位古稀老人,有着乐天知命的生活态度,却没有家人陪在身边,整日只以花草为伴、诗书解忧、笛声抒怀。她不禁问道:“你一个人住这不觉得闷吗?”
奕涵沉吟片刻,放下手中的活,站起身来道:“若是说我孤独,我不否认,如今孑然一身,确实是孤独的。可是心的孤独远比身的孤独来的强烈,那是种空虚到内心的寂寞,纵使‘相识满天下’,亦有‘知音无几人’之叹。还好,我的心已有所依,我只是孤单,却不寂寞。”他顿了顿,又继续道:“如今的生活我很满意,没有那些无谓的应酬,没有琐事缠身,只听自然与自己内心的声音。反倒是太热闹会不习惯,看来自己真的是老了,有了王维那种‘晚年惟好静,万事不关心’的感觉。”
清影细细的咀嚼着他的话,他表面上是孤独的,但并不寂寞;而自己呢,虽生活上衣食无忧,一出门也是前呼后拥,可她心底的寂寞又何处排遣呢?晚年惟好静,万事不关心。自顾无长策,空知返旧林。松风吹解带,山月照弹琴。君问穷通理,渔歌入浦深。她在心里默默的诵了遍王维的《酬张少府》,心想他真的是万事不关心吗?
“依我看,这‘万事不关心’应该是在‘万事都关心’之后吧?”她试探着说道。“哦?”奕涵饶有兴趣的看着她,“怎么说?”清影浅浅一笑,一双眼睛如弯弯的月牙儿。“像王维的另一首《终南别业》,其中有‘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的句子。那‘坐看云起时’总要在‘行至水穷处’之后。正是经历了前面的种种波折、种种磨难,方有了这一刻的顿悟与释然。正是有了从前的关心太多,如今才慢慢学着放下。”
她停了下,见奕涵一直在微笑着倾听,用鼓励的目光注视着她,清影便继续说下去:“而且,古人的诗词似乎有着这个特点,越是很在意的事,偏偏要说的毫不在乎,好像这样就是洒脱,其实仅是一切已无能为力、不可挽回之后的心理安慰与自嘲罢了。像唐伯虎‘但愿老死花酒间,不愿鞠躬车马前’,虽乐得逍遥清闲,但他何尝不想驱驰在天地间,成就他的一番道理,而不是安于一坞,整日这般花酒度日、扫花洒泪,感怀身世。再如柳永的‘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表面上是对功名的厌恶鄙视,其实只是他多次失望后的牢骚罢了。一个‘忍’字,道出了多少辛酸无奈,他也未必真正看透。至于王维,他的中岁事佛,也多半是消极避世,在无奈中为自己寻找精神上的寄托。”
奕涵静静的听她说完这一大段话,不由感到惊异,仅一句诗便引出这些感慨。这看起来不谙世事的年轻姑娘,竟读过这些书,有这样独到的见解。他不禁打趣道:“经你一说,古来那些被认为潇洒旷达的文字,都变成退而求其次的无可奈何了?”清影答道:“可不敢这么说,不过也未必没有,现实中的不如意往往会导致另一个极端。但并不妨碍我喜欢这些作家和作品。”“那你也念佛,也是逃避或者寻找精神寄托吗?”奕涵追问道。
清影一震,眼光随之黯淡了:“也许吧,都说信道教为此生,信佛教为求来世。我不为升西方极乐,也不为脱离六道轮回,只为寻求心灵的平静。”“那你求到了吗?”“我……”清影眉头微蹙,像是在呓语,“是啊,我——求到了吗?”
奕涵轻叹口气:“到了我这个年纪,许多事情都看开了。但钟小姐年纪轻轻,何以有这般苍凉的心境?年轻人不是应该充满朝气与活力,而不是苦苦压抑自己。平静,对你来说很重要吗?”清影眼神渐渐迷离,目光不知停留在怎样的世界里。“我——我不知道。”她伸手按着面纱,断续道:“我感觉有许多可怕的东西,不知什么时候会从哪里冒出来,它会让我做噩梦……”
“小姐,你在那边做什么呢?”忽然一阵清脆的声音响起,打断了他们的谈话。她的身子微微颤栗了一下,却没能逃过奕涵的眼睛。看样子,她心里有个极大的恐惧与困扰,说不定就与她一直蒙着面以及上次有人找她麻烦有关。对了,记得她好像是提到过什么意外,却一直讳莫如深,这其中必定有缘故。
“小姐,怎么跑到秦先生的院子里去啦?”那个声音越来越近,奕涵这才反应过来,转过身去。“是紫琪姑娘啊,进来吧。”此时紫琪正站在院门口,朝里面望着。“哦,不了,秦先生,我来找我们小姐。今天阳光虽好,但晒久了总不好,差不多该回去了。”清影顺从的走出来,紫琪拉了她的手,朝奕涵点点头:“那我们先走了。打扰了,秦先生。”“好的,再见,我下次再教钟小姐种花。”奕涵笑着道。紫琪有些发愣,不知他们谈过些什么。清影走出好几步,又转过头来,嫣然一笑,眼中的阴影已消失了。“秦先生,和你聊天真好。下次你可要再来教我种花哦!”奕涵点点头,报以微笑。
今年的雨水偏多,但农作物生长得还算不错。自从十六岁离开旧宅,这是奕涵第一次搬回来常住,就赶上了蔬菜瓜果丰收。亲手摘下自己的劳动果实,奕涵心里特别欣慰,眼前又不禁浮现起二十几年前同恩宁一块在这里浇水、种菜的情景,只是当年还未见收获,她竟去了。本以为先走的会是自己,迟迟不敢表达自己的想法,不敢接受她的爱。谁料在最美好的年华里,她竟遽然离世,留下他一个人用半生的时间来怀念她。却不知自己这病体能拖到何时,这样的思念要到何时才能结束。
奕涵望着眼前的果子出了会神,便拣了几个大的,踱回屋里。客厅正中的案上,设有一香炉。炉前供着一盏清茶,还有个古朴的花瓶,插着几枝紫藤花。这些年来,奕涵有空便来焚香,不论日期。有时恰巧赶上无香,或焚几块陈皮代替。每年有新茶新水,便添上一两盏。自从搬回来住,他每日必来案前站上一会,在心里和恩宁说说话。紫藤花放了几日已近枯萎,奕涵默默的将花换了,又把新摘下的鲜果放在跟前。
昨夜听了一夜的秋风,搅得人不得安睡。奕涵早早醒了,便再睡不着,索性去院子里干起活来。天气越发凉了,地里熟透的果子也该收了。但奕涵只一个人,哪吃得完这些,况上了年岁,不能劳作太久。尤其是枝叶繁茂处顾及不到,有的果子熟了掉落下来,或被虫子蛀了烂在地里,便白糟蹋了。
奕涵自顾忙着,忽听院外有人同他打招呼。“呦,秦先生这么早啊!”他起身一看,原来是丽姨,她拎着篮子,看样子刚从家里出来。“哦,年纪大了,醒得早,出来活动活动。丽姨这是去哪?”丽姨笑呵呵的道:“我啊,去镇上买点菜。”说着又往前走了几步:“秦先生这小院子种得不错啊,品种多,长得也好。我们那也有个院子,但一直没人管。”奕涵笑着道:“我也是种着玩的,没想到竟有收获。不过自己种的,吃着倒也干净。”“是啊,现在市场上卖的菜,都是农药、化肥的,还有什么添加剂,让人不放心,哪有自己种的好。”丽姨附和着。
奕涵已摘了满满一盆菜,有小白菜啦,油菜、菠菜、黄瓜、番茄、豆角等等,透着泥土的气息,有的还沾着露水呢。他走出来把盆递给丽姨道:“这个给你们拿回去尝尝吧。”丽姨喜滋滋的道:“呦,这怎么好意思。”奕涵道:“没什么,大家邻居住着,再说我也没少得钟家的关照。我一个人又吃不了这些,给你们尝个新鲜吧。”丽姨连忙道谢,接过来说:“秦先生闲了只管来家里坐坐。”奕涵点点头,偶然间瞥到钟宅二楼的窗子仍挂着白色的纱帘,便装作不经意的问道:“钟小姐还没起吗?这段时间也没见她出来逛逛。”
丽姨收了笑容,叹气道:“我们小姐病了,不能出门。”“病了?”奕涵一愣,心里闪过一丝难以捉摸的关注与担忧。“唉,我们小姐从小身体就不好。经过了那次意外之后,不知怎么又患上了气喘,每年初秋换季时都会发病。自己又不注意,前几天还非跑去湖边吹风。”奕涵道:“钟小姐年纪轻轻,倒坐下这个病根,有没有看医生啊?”
丽姨叹道:“谁说不是呢。我们太太也着急,生意上多大的事都不含糊,对着这宝贝女儿却很头疼。去了多少家医院,换了多少大夫,总不见效,一年至少要闹上一次。小姐自己也烦了,这两天又不肯吃药,我们正着急呢。”她顿了顿,又望着奕涵道:“要不秦先生过去帮忙劝劝吧,我们小姐好像很崇拜你,你的话她一定听。”奕涵不自然的笑笑:“钟小姐也未必真推崇我。不过她病了,我理应过去看看,但不知是否方便。”“那有什么不方便的,我们随时欢迎呢。要不秦先生你随我来吧。”丽姨笑呵呵的说道,热情的把奕涵请进钟家。又道:“秦先生你先坐坐,我上楼去请小姐,她知道你来了一定很高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