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影这次病好的很快，才过了一周，她已清清爽爽的站在奕涵的院子里了。奕涵惊奇的打量着她：“你——确定已完全好了？”清影一笑，俏皮的道：“有哪个医生能保证彻底治愈？不过是捱过了今年这一劫，以后的事谁知道呢！”奕涵也笑了：“等将来你做了医生，这个话可千万别对你的病人说，否则病人都会被吓跑的。”将来？做医生？可能吗？她是个今天都不知道明天会如何的人。她好像被困在了一个噩梦里，没有目的，没有方向，永远都醒不过来似的，她还能走到那个未来吗？
清影苦涩的笑笑，把头别过去，以免被他发现自己的异样。蓦地，她的眼光被墙角的一小簇植物所吸引，它有着金黄色的花盘，红色的花瓣呈放射状排列，像一个红彤彤的太阳。旁边还有几株粉红色的，细长的花瓣弯弯曲曲簇拥在一起，远看就像一个个小绒球。清影信步走过去，“咦，你种了菊花？”奕涵也跟了过去，含蓄的微笑不语。清影俯下身来，细细的欣赏，心中忽然涌起一种别样的情愫，口里喃喃念着：“孤标傲世偕谁隐，一样花开为底迟？圃露庭霜何寂寞，鸿归蛩病可相思？”奕涵为之一震，这正是此刻他心中的句子，却经她之口说了出来。这是在问谁？问菊，还是问他自己？是他的心境，抑或是她的？
清影自顾赏菊，随手解下了覆面的纱巾，近距离的嗅着花的香气。不料一阵秋风起，她一个没留神，面纱已被吹走了。她连忙追了几步，哪里追得上，很快便随风越飘越远。此时，她的面容已完全显露出来，同恩宁的容貌极为相似。但美中不足的是，她左脸颊上有一块指甲大小的伤疤，与白皙的皮肤极不协调，如同在一块精美的白玉上发现了一点瑕疵，不免有些遗憾。
奕涵看得呆住了，一时头脑中一片空白。清影浑身颤栗，不由惊呼一声，下意识的捂住自己的脸颊。她的眼神慌乱而惊恐，面色一下子变得苍白，嘴唇也失去了颜色。她的身子摇晃了一下，眼睛大大的瞪着，目光不知停留在怎样的世界里。“钟小姐，你怎么了？”奕涵正想走过去扶她，清影忽然发出一声恐惧的呼喊，拔腿就往外跑。奕涵在后面连喊了几声“钟小姐”，她都没有反应，仍跑得飞快，就像遇到了非常可怕的事物要急于逃开似的，转眼便没了踪影。
奕涵在原地呆呆的站着，这一切突如其来，他也感到极大的震撼。渐渐的他才恢复了思考，模模糊糊的想到，也许这就是她一直蒙着脸的原因吧。怎么会这样，难道是由于他们一家都讳莫如深的那次意外？他终于看清了她的脸，他的惊愕并不是源于这张脸上伤疤的丑陋，相反正因为如此，她更加酷似恩宁临走前的样子，连伤的位置都相差不大。世间竟有这样奇妙的轮回么？这前世今生的因缘到底要纠缠到几时？
晚上，奕涵躺在床上辗转反侧，毫无睡意。索性披衣而起，来到院中。今夜天气晴朗，能看到满天的繁星。可他却无暇欣赏，目光不禁移向钟宅，那二楼挂着纱帘的窗子仍有光亮透出。她还没睡么？奕涵不免涌起一股恻然的情绪，紧紧的揪着他的心。现在他终于能理清思路，回想起相识以来，钟小姐一直不肯以真面目示人。虽然和她聊过几次，但对于自己的事她却很少涉及，尤其是关于那次意外，更是不敢触碰。那么，她的神秘莫测、她的欲说还休、她眼底的忧郁与悲伤、她内心缺乏的安全感、她没有读完的大学，一切的一切，皆源于此吗？那次意外，她一定受了很大的伤害，不仅是身体上的，更严重的则是心理创伤。虽生于富贵之家，衣食无忧，但她内心深处的郁结却无从排遣。至于今天，她的面容猝不及防的暴露在阳光之下、暴露于一个陌生人面前，定是勾起了她对可怕事件的回忆吧。
奕涵迈步向大门走去，她怎样了，她好不好，他急于知道，况且今天的风波还是在他家引起的。刚打开院门，他又蓦地停住了。都这么晚了，自己非亲非故，冒冒失失的跑到一个姑娘家里，成个什么样子，就是紫琪也会拦着他不让进门。手臂僵了一下，他默默的把门关上，折回到屋子里。
在房里踱来踱去，头脑中有千头万绪，搅得他心神不宁。目光又落在桌角的相框上，恩宁清秀的脸庞正对着他微笑。他用手臂撑在书桌上，痛苦的闭了眼睛，心中早把她的名字呼唤了千百次。“恩宁，恩宁，事情怎会演变成这样！恩宁，我想你，发疯一样的想你！为什么先走的是你，我又老又病，为什么走的不是我？我该怎么办，我能怎么办？你告诉我……”
夕殿萤飞思悄然，孤灯挑尽未成眠，迟迟钟鼓初长夜，耿耿星河欲曙天……
至东方之既白，奕涵才迷迷糊糊睡去，却睡得并不踏实。不知过了多久，隐约听见有敲门声，奕涵立刻醒了。侧耳细听，外面当真传来敲门声，那么不是在做梦了。披衣来到院中，那声音越发大了，而且不仅是敲门，简直可以称之为砸门了。这么早会是谁，有什么紧急的事呢？奕涵连声喊着“来啦”，又快走几步，打开了院门。站在门口的竟然是钟太太，她的眉毛拧着，平日就严肃的目光又多了抹凌厉，仿佛能洞察一切。
“哦，钟太太，这么早，屋里坐吧。”“不用了”，钟太太开门见山的道，“我是来问问秦先生，昨天我女儿在这里发生了什么事？”奕涵一愣，疑惑的望着她，心里有种抑制不住的关切。“钟小姐出了什么事吗？”
钟太太鼻子里哼了一声：“秦先生，这正是我要问你的。难道你不知道吗，她昨天只来了你家，没多久就捂着脸跑了回去，然后把自己关在房里哭个不停，问什么也不肯说。秦先生，我敬你是个读书人，又邻居住着，才相互走动。可你呢，到底对我女儿做了什么？”钟太太越说越气愤，到后来简直是在质问他。
奕涵不喜欢这种问话方式，好像他是一个犯人，对她女儿做了什么罪大恶极的事似的。“钟太太，请注意你的措词。我理解你紧张女儿的心情，但没必要迁怒他人。”奕涵心里虽不快，但也不愿意和她计较，他定了定神，语气又缓和下来，继续道：“钟小姐昨天确实来过，我们闲聊了几句，又赏了会花。后来她的纱巾被风吹走了，她似乎受了很大的刺激。我问什么她都没反应，捂着脸急匆匆的跑回去了。我现在还莫名其妙，钟太太反倒来向我兴师问罪。”
钟太太锐利的盯着他：“确实和你无关？”“是的，而且——恕我冒昧——我想，大概和钟小姐曾经的那次意外有关，许是某些东西刺激她想起了从前不愉快的事。”钟太太仍死死盯着他，好像要看穿他似的。“你还知道些什么？”奕涵摇摇头：“事实上，这只是我的猜想。钟小姐的事我并不清楚，她也很少说起自己的事，好像对别人存有戒心，或许是因为她心里没有安全感吧……”
“秦先生，你知道的已经不少了”，钟太太打断了他，“既然这件事和你无关，很抱歉打扰了。不过我还有一句话要告诫你，离我女儿远一点！”奕涵一震，她最后一句话犹如一记鞭子响亮的抽在他身上，令他感到极大的难堪与侮辱。“钟太太，这是何意，难道你认为是我在招惹令嫒？”他努力使自己的声音不致颤抖，但提到“招惹”二字，他心里闪过一丝别扭。
钟太太冷冷的道：“没有最好。我只是提醒你，以免日后发生什么不必要的麻烦。”奕涵认真的看着她，眼前这女人真不简单，除了生意人的精明干练，更多了些其他的厉害武器，如冷静、严厉、尖锐、霸道、傲慢。自己教了一辈子书，面对过无数的家长，却从没受过如今的这番冷漠与羞辱。
“钟太太”，他面无表情的开口道，“谢谢你的忠告。我如今在此过着半归隐的生活，早已不问世事。你放心，我不会给你增添任何麻烦的。因为，我也同样不喜欢别人找我麻烦。”“那就好，秦先生”，她的声音忽然变得缓和了，“今天我态度不好，平时别的事都能商量，但一涉及女儿的事，我就特别紧张。你也有孩子，一定能够理解做母亲的心情。那不打扰了，我先告辞了。”
望着她远去的背影，奕涵心里有一丝落寞。这是怎样的一个母亲呵！毫无疑问，她是爱女儿的，可她的爱太沉重、也太霸道了。这样的爱真是女儿想要的么？迎着晨间的风，他不禁咳嗽几声。昨夜失眠，现在头还微微的疼。唉，罢了，何必管人家的家事呢？自己这一把年纪，搬到这来不就想清清静静的度过余生么。管她如何孤独无助，管她是谁的前世今生，这一切都与他无关了。
接连好几日没有钟小姐的消息，奕涵表面上一如往昔的过日子，心里却隐隐感觉少了些什么。对着恩宁的照片，眼前又浮现出清影那无助的眸子。看来自己真的是老了，竟然也害怕孤单。抑或是这些日子以来，他已经习惯了牵挂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