奕涵静静的听着，这一切对他来说太意外了。早就觉得云竹超然脱俗，与众不同，没料到她竟不是凡人！奕涵不由感叹其身世的传奇，造化的弄人。
“你说是因流泪而被贬下凡，那么在什么样的情况下会流泪呢？”待恩宁说完，奕涵不解的问道。恩宁望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的道：“天使是不会流泪的，除非她爱上了一个人，愿意为他而放弃整个天堂。”
奕涵一惊，从云竹留在《红楼梦》上的诗句看，他已略知她的心意。可是多年以后，又经她亲口说出来，他仍感到极大的震撼。早过了不惑之年，他以为自己已心如止水，不会再为感情的事而牵绊。但是今天，云竹的话在他心里掀起了一阵波澜，尘封许久的往事又浮现出来，历历在目。原来自己的心并不是平静的湖水，而是表面平静但却暗流涌动的海洋。
“云竹”，奕涵艰难的唤道，“云竹你——你受苦了……”她笑着摇头，道“没有”，眼中却含着泪。“我不苦，其实我很怕，我怕再也见不到你。这些年我过得浑浑沌沌，头脑中却有个坚定的信念，一直朝前走，拼命朝前走。我终于走到了你的跟前，可是——可是我却不认识你了，我成了你的学生，你也有了自己的家庭，一切都不一样了……”她说不下去了，眼中的泪水险些掉下来。
“云竹”，奕涵此时心里也很乱，他不知该如何安慰她，甚至不知该如何安慰自己。“云竹，别这样。都怪我，当时我如果不结婚，我如果能再等等……”“再等等？你已经等了很久了，还打算等到什么时候。是我一直没有音讯，不能怪你，而且我们即使见了面，也互相不认得了。”恩宁忧伤的说。奕涵叹息道：“没想到事情竟会发展成这样。唉，这其中要是多几个‘如果’，结局一定不会是这样。”
“你的‘如果论’又来了。我记得上课的时候，你就爱说如果，可是要知道，历史是没有假设的。”他幽幽的接口道：“我又何尝不知道呢。也许，正因为没有‘如果’，历史才让人扼腕叹息；正因为没有机会重来，人生才会留有遗憾。”“你的意思是叫我认命了？”泪水终于滑落下来，悄无声息，滴在手背上。奕涵想伸出手握住她的，可指尖刚触碰到那冰凉的泪滴，他的心猛地抽紧了，自己这是在做什么。恩宁刚找回前世的记忆难免激动，可自己怎能如此不冷静。战栗了一下，他忙缩回了手，若无其事的站起身来，慢慢的踱着步。
“恩宁——我仍然习惯叫你恩宁可以吗？”她仰起头，一双眼眸像浸在清澈泉水里的黑葡萄，定定的望着他。奕涵深深的吸口气，试图恢复以往的镇定。“其实已经过去这么久了，就像你的那些姐妹们，她们不会再记起前世的事，而这辈子一样可以过得很开心。你应该拥有全新的生活，不必一直陷在云竹的阴影中。严格说来，你已经不是云竹了，尽管你有云竹的记忆，可我不适合再叫你云竹，正如你也不适合再叫我‘小哥哥’一样。”“我明白了”，她双手抱膝，把头深深的埋下去，“你说过，就算有一天云竹回来了，你也不会放弃你现在的家庭。当时我只是随口一问，没想到全都应验了。我知道，我都知道，你已经开始了新的生活，而我，还停留在二十多年前，还停在上辈子的回忆里！”
“别这样，其实你也可以的”，奕涵把她从地上拉起来，“你已经开始了‘恩宁’的人生，我不是早就把你们区分开了么。我希望你能用一种全新的视角看待世界、看待自己、看待我们的关系，好不好？”他的手握着她的胳膊，很有力，她能感受到他那份坚定的决心。这各中的道理自己又何尝不知道呢，只不过她一直抱着那虚幻的梦，不愿醒来。可是只要是梦，就终有梦醒的一天。只是醒来后才发现，自己却无路可走。迎着日暮的寒风，她又瑟缩了，口里嗫嚅着，声音却在颤抖。“好的，好的，今生今世，我只是你的学生，而你，永远是我的老师……”
奕涵眉头深锁，盯了她几秒钟，叹口气道：“你刚刚恢复记忆，我不是逼你，我是真心希望你能度过这一关。好了，起风了，天也不早了，我们回去吧。”他走在前面，她默默的在身后跟着。暮色下，眼前这个熟悉的背影被放的无限大，大得她曾经以为那是她的全部世界。这是上辈子为她吹丝竹的小哥哥，又是今生对她照顾有加的秦老师，两世的痴缠，如今却只能远远的望着。为什么会这样，他们到底是有缘还是没缘？就这样认命她真的不甘心。
“你心里还会有我吗？”恩宁忽然开口问道。声音不大，却让奕涵停住了脚步。他转过身错愕的盯了她半晌，他不相信恩宁会问出这个问题，还以为自己的耳朵出了毛病。见奕涵变了颜色，恩宁也意识到自己逾越了，刚才还说过他只是自己的老师，一转眼又问出这样的话。可是这个问题已压在心里许久，今日既说了许多不合自己身份的话，索性一起问个明白。等回到家后，他们又会保持距离，这话便再也说不出口了。
“你没听错”，恩宁重复道，“云竹的事既已成为过去，那你为什么对我好？你心里有我，对么？”恩宁一时竟有些咄咄逼人，也不知从哪里来的勇气。奕涵被她问得哑口无言，内心在激烈的挣扎，却半个字也吐不出。要么实话实说，要么说谎。他不想骗她，但是有些话是不能随便说的，一旦说出口，就要承担责任。自己如今什么也给不了她，虚无的承诺与希望只会害了她。
奕涵不自然的笑笑，按按额头，而后故作轻松的道：“恩宁，你一定是受了云竹的影响，连秦老师的玩笑也敢开。好了，门卫大爷要锁门下班了，我今天是骑车子来的，要不我给你叫辆计程车吧。”恩宁轻叹口气：“不用了，我自己坐公交行了。”说完便率先走出了校门。
走了一段路，到奕涵看不到的地方，她又停下来，目送着他骑车远去。恩宁曾见过师娘坐在他车子后座，两人有说有笑的样子。看来这座位是有着特殊意义的，岂能轻易载他人。所以当他一提到车子的事，她就明白了。她又怎会不清楚自己的身份，虽然是自己先认识他的，可事已至此，她也不敢妄想什么。她只想要他一句心里话，自己求个安慰罢了。奕涵说对了一半，她确实受了云竹的影响。因为若依从前恩宁的个性，是断不会说出这些话的。如今她终于鼓起勇气，可他却不肯面对，避而不答。是了，不回答本身就是一种回答，她懂了……
在秦家过了个温馨的春节。还没出正月十五，师娘所在的高中就开学了，她带的又是毕业班，便更加忙碌，每日早出晚归。恩宁为了避嫌疑，苦苦压抑着自己的情感，和奕涵保持距离。除去陪姥姥买菜、聊天、听戏、做家务，或是给笑笑辅导功课，她大半时间都躲在房里。尤其是每日晚饭过后，她收拾好桌子、刷好了碗，就快速退回房间，连师娘叫她出来看电视也不肯。
这夜，秦老师与师娘同往常一样在客厅看电视。恩宁闲来无事，信步走进了书房。本想找本书看，却无意间瞥到了书桌上铺开的宣纸。她走近一看，见纸上凤舞龙飞书着半阙纳兰词：非关癖爱轻模样，冷处偏佳，别有根芽，不是人间富贵花。是奕涵的字，飘逸灵动又不失遒劲有力。恩宁喜欢的不得了，见桌上的笔墨都是现成，便找张纸照着他的笔迹临摹起来。
恩宁正写得投入，门忽然被推开了，奕涵的身影出现在眼前。恩宁赶快放下笔，慌忙把自己写的几张字藏在身后，口里道：“秦老师，怎么不去看电视啊？”奕涵见她的样子，早已猜出了几分，饶有兴趣的道：“你很希望我去看电视啊，这样就可以占用我的书房啦？怎么，在练字吗，让我看看写得如何？”恩宁一只手背在身后，另一只手摇了摇，不好意思的道：“还是不要了，我胡乱写的，实在难登大雅。对了，你这词只写了上阕，怎么就放下不写了？”
见恩宁不肯让他看，他也就不再勉强，笑着答道：“哦，傍晚时分，飘了阵雪花，我一时兴起，就铺开纸写了几个字。还想往下写，正好你师娘叫我出去拿东西，于是就扔下了。这会子才想起来，却没了兴致，就过来把用具收了。”恩宁略带遗憾的叹道：“只写了半阙多可惜啊，要是能写完整就好了。”奕涵望了她一眼，沉吟片刻，手掌相对着用力搓了搓，又放在嘴边呵了口气。然后重新拿起笔，挥毫泼墨，笔走龙蛇，笔锋掠过处，宣纸上留下了一道道俊秀飘逸的线条。
恩宁看惯了他写板书，但写毛笔字还是第一次。那专注的神情，那行云流水的动作，无不牵动着她的心弦。写罢搁笔，纸上已续了下阕：谢娘别后谁能惜，飘泊天涯，寒月悲笳，万里西风瀚海沙。然后他又找出印章，端端正正的盖了上去。恩宁看得陶醉了，奕涵端详了片刻却道：“还是不如一气呵成的好。况且刚刚洗过衣服，冰得手有些僵硬，等哪天有空再重写一幅吧。”说着便要拿去丢掉。
恩宁忙拦在前面，抢过那幅字道：“秦老师，这里我来收拾就行了。时间也不早了，快去休息吧。”奕涵笑笑道：“那好吧，这就交给你了。别熬得太晚。”恩宁微笑着点头，目送他离开，然后又对着她救下的那幅字凝视许久。她之所以极珍视这幅字，不仅是因为它出自心爱的人之手，而且在她心里，窃以为这下阕是为她而写。
目光再移向摆在桌角的那方印章，上面用篆体刻着“秦奕涵印”几个字。早就知道秦老师会雕刻，今日可算见到实物了。恩宁拿起来把玩着，爱不释手，有一种冲动想把它占为己有，却不敢开口向他索要。联想起他在课上讲过，瞿秋白曾送给杨之华一方印章，刻着“秋之白华”，可谓“秋白之华，秋之白华，白华之秋，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再想到自己一生孤苦，前路茫茫，这片痴心不知将托付何人，一时不禁心神荡漾，百感交集。
于是她又拿起笔来写道：薄情转是多情累，曲曲柔肠碎，红笺向壁字模糊，忆共灯前呵手为伊书。宣纸上留下一道道墨痕，同时也一道道的印在了她心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