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九
苦荞花和川阳离婚后,经常帮寨子的人们干活,她不计报酬,闲下来就讲述川阳一家怎样烙制她,有时候讲得声泪俱下,没有人不同情她。对寨子里的人,川阳以前怎样称呼,她就怎样称呼。后来,她到川阳家去吵架打架逐渐少起来。苦荞花也帮我家做活路,她也称呼我父母干爹干娘,喊得比川阳哥哥更亲切,更恭敬。
秋天是个色彩鲜艳、让人内心踏实的季节,地里的苞谷刚刚掰完,哗啷啷的黄豆已经收回了家,溪沟的一湾湾稻子才刚刚开始收割,金黄的稻子羞答答地低下饱满谦逊的头,让人底气足,心里踏实。旱地里只有米豆和巴山豆收得晚点,翠绿色的豆丛散落在掰了苞谷的苞谷林里,就像在黄金上镶了翠绿的宝石。
苦荞花帮忙母亲给我家收稻谷的活路们做晚饭,母亲吩咐我到苞谷秆地割猪草。我沿着爷爷种的苞谷地往前走,凉爽的秋风吹着,感觉十分惬意。我一边吹着口哨,一边寻找散布在苞谷地里的肥猪苗,将它们割下来打成小捆扔进背篼里。
突然,我听见了成群的马蜂嗡嗡嗡的声音,“有马蜂!”我连忙停下来,一瞬间,我头上就已经被牛角马蜂给蜇了几下,剧烈的疼痛吓得我哇地声扔下镰刀拼命逃跑。
我抱着被马蜂蜇肿的头,满含泪水回到家里,母亲看着我的样子很心疼,在我头上小心查找,看看有没有马蜂留下的蜂针,她小心的揉搓被马蜂蜇了的地方,消解我的痛苦。我觉得脸上发烧,本不想再看,但是我却无法控制自己,匆匆地再次扫了一眼,苦荞花没发现我热辣辣的眼光,认真地数着我头上被马蜂蜇过的地方。我头上共被蜇了三处,每处都肿得老高。
“奶水能解蜂毒,给被蜇的地方挤点奶水!”苦荞花说。
“现在去哪里找奶水?有奶的年轻媳妇都上坡打谷子去了,谁得空在家啊!”母亲说。
“把山茈菇用火烤了,擦擦也行!”苦荞花说。
母亲找来了山茈菇,吩咐我在火铺上自己用火烤了擦被蜇的地方。
第二天,爷爷去苞谷地帮我找回了镰刀,还仔细查看了马蜂窝的位置,原来是风将苞谷地旁边白杨树上的马蜂窝吹落在了地上,马蜂找不到窝发疯般地飞舞着找人出气。
自从苦荞花摸了我的头,我无意中偷看了苦荞花硕大洁白的**后,我对苦荞花有了莫名其妙的好感。
我和阿黄成了好朋友,我们一起在村里的小学校上学,下学后又一起去山上放牛,还一起讨论学校发生的事,讨论班上的女同学,说哪个女同学漂亮,说班里某个男同学喜欢某个女同学。
阿黄说他和红儿发现苦荞花与二杆子偷偷钻进五夹皮家的稻草堆,便悄悄跟在后面偷看,他们看见苦荞花和二杆子在稻草棚里抱脑壳,啃嘴巴,抠屁股,后来还脱了裤子,抱着一团哼哼唧唧大半天才出来。阿黄给我讲得眉飞色舞,比划了许多动作。我问阿黄,苦荞花和二杆子发现他们没有,阿黄说苦荞花和二杆子只管在那里摸摸搞搞,根本就没有发现他们。
接下来的日子,苦荞花不再给寨子每家每户帮忙了,而是经常和二杆子一起。大寒节刚过,苦荞花的哥哥找来了劳力。从川阳家搬走了随苦荞花嫁过去的家具,存放到了二杆子家。春天到来时,苦荞花和二杆子结婚了。他们刚结婚那阵,黄丝蚂蚁总是喜欢在别人面前夸苦荞花好,很能干,泡茶办饭,扎鞋纳底样样在行,对公婆丈夫礼数周到。
四十
母亲好像能提前预知一些即将发生的大事,但她对这种预知能力并不庆幸。甚至很埋怨这种预知能力,认为如果是命里注定,不管是幸和不幸,要来就来吧,反正谁也无法改变它,为什么要提前预知呢?
很多人都说自己看见过活生生的龙,说龙头上有角,下巴有胡子,满身长满了闪闪发光、色彩斑斓的鳞片。龙和蛇最重要的区别就是龙的本领大,想变大就变大,想变小就变小,想搞得地动山摇就能搞得地动山摇。当然龙都是好的,是善良的,一般不作恶害人。看到了真龙就得及时祝福龙:“龙啊龙,上天吧,上天吧!”如果不祝福就会有灾难,还有生命危险。
母亲说她八岁时,在冬瓜坨水井边的水沟里就看见了真龙,那龙很小,只有一尺左右,下巴上长着稀稀疏疏的胡须,头上长着两只透明的角。她从来没见过这样的动物,当时几乎吓傻了,后退了两步,她不停的喊:“看,看,那,那条蛇,那条蛇!”小龙沿着冬瓜坨的水沟慢慢爬走了。回家后,母亲对外婆讲了她看见小龙的事,外婆问母亲当时是怎样做的,母亲原原本本地对外婆说了。外婆叹了口气,喃喃地说:“悖时女,你啷改那样呢!唉,究竟会出哪样事呢!”外婆告诉母亲,如果以后再看见龙就要说“龙啊龙,你成龙就上天,成蛇就钻草”。我记得这是寨子里的长辈骂不争气的孩子时常说的话,看来父母们都把自己孩子当龙看待,既有无奈,又有期待。后来,母亲害了场大病,费了好多精力钱财才将母亲挽救回来。
为了防止这样的事再发生在儿女们生活中,我们刚刚懂事时,母亲就告诉我和妹妹,要是看见了长着角的蛇,就要喊“龙啊龙,上天吧,上天吧”。可惜我和妹妹一直没有见过传说中的龙,我们倒是很害怕蛇,也害怕捕蛇、耍蛇的。
母亲说她是五更时分被噩梦吓醒的,醒后就睡不着了,她听见寨子的公鸡先后叫起来,她知道离天亮还有一段时间。她睁着眼仔细回忆梦中每个细节,觉得特别可怕。睡梦中,她觉得自己正坐在火铺上煮饭,红红的火苗舔舐着乌黑的鼎罐底,米汤水在鼎罐里咕嘟咕嘟的响,她用铁瓢搅拌着米粒,不让它们生锅和煮糊。她准备泌米汤水时,看见老桃端着一杆火枪从前门撞进来,他满脸汗水,充满愤怒,不停喘着粗气。他问母亲:“娘娘,你看见川阳了吗?”
“没看见!”母亲说。
“他是不是从你家阳沟出去逃跑了?”老桃问。
“没看见!”母亲说。
“你知道他到哪里去了吗?”老桃问。
“我有好多时间都没看见他了,你找他有什么事?”母亲问。
“我要打死他,我要一枪打死他!”老桃说。
老桃端着枪从我家后阳沟追出去了,隐约传来他急切扒开竹叶子时发出的啪啦啪啦声。一会儿后,母亲听到了打火枪的声音。这时,母亲发现她竟然站在了寨子中古井旁的小路上,她看见老桃的火枪管里还在冒青烟,川阳的左脚中了枪,一瘸一拐地往庙前逃跑,最后川阳逃不动了,倒了下去。恍惚间,她又看见四个人用滑竿抬着川阳,川阳的身上盖着白布,有人说川阳死了,母亲吓坏了,一身冷汗都冒了出来。当她从梦中惊醒的时候,汗水已湿透了全身。
母亲给我们讲她的梦,还要我们不要出去乱讲,还要我们赶场时,不要从老桃的坟前过路,要绕道走。后来,每当我从老桃坟前路过时,都感觉浑身冷飕飕的。
我和妹妹严守母亲的梦中秘密,没告诉任何人。我留意了那两家之间的微妙恩怨,紫苏曾对母亲说:“秦香砍脑壳的,肯定不得好死,她看见我家三个寡腚子就吐口水,嫌弃寡腚子身上臭,晓得与她相什么干呀,我是吹火筒当眼镜——藏(长)起眼睛看!”母亲面无表情,没回答她,晓得这事不能添言,得罪了谁都不好。秦香也曾对母亲说紫苏家的几个孩子没教养,像野人,母亲也没面无表情,听她絮叨。我想,母亲当时心里肯定想起了那个可怕梦境,但她保持着沉默。
川阳家和紫苏家究竟有怎样的仇恨,起因是什么?我都不得而知,但是,我知道他们两家从没来往过,雷子也没和川阳家的任何人搭过话。其实不光我不知道两家的仇恨是什么,除了他们两家以外,寨子其他人也不知道两家的仇恨是什么,他们两家也从没公开吵过架和打过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