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马主任办公室出来,便知道了卓华的家庭背景竟如此地显赫。
卓华的父母都是解放军部队里的高级干部,而且还都是军事科学家。
现在我才知道卓华为什么经常穿四个兜的军装了。
先前我还以为她有点虚荣,人家部队子弟穿,那是因为人家的父母是军官,你一个来城里上学的农家子弟,为什么也赶时髦呢?有心想问她几句,想想又怕伤她的自尊心。
现在到是伤了我的自尊心,觉得我和卓华的家庭社会地位一下子差的悬殊了。
我走进教室,看到高昌顺坐在那儿一声不吭,看看我又把头低下了。
卓华大概从我的面部表情上,看出了马主任没有为难我,就舒了一口气会意地朝我笑笑。
“是你揍得他?”谢一鸣问我。
我点点头。
“你小子下手也够狠的……马主任没把你怎么地吧?”谢一鸣又问。
“没事……”我说。
“那就好,以后君子动口不动手……”谢一鸣的话音刚落,班主任进来了。
因为是自习课,同学们又没啥事,见班主任吊着个脸进来了,都觉得有好戏看了。
看样子同学们都知道了我打高昌顺的事情了,也知道了马主任把我叫去了。
班主任说:“看么看?么见过我?对不对?”
卓华捂着嘴一下子笑出了声。
班主任瞪了卓华一眼:“卓华,你这一笑是么意思?我知道我长大不好看,可你也不能笑话人对不对?”
“我没笑话你,你一说‘对不对’我就憋不住想笑。”卓华说。
“是不是耳熟?”班主任笑了笑:“我算是叫马主任这个‘对不对’弄惨了。”
本来同学们想听听班主任说说我打高昌顺的事,可班主任只字不提,反而还开起了玩笑,同学们都觉得挺失望的。
但是,班主任好像看出了同学们的心事,就不得不说几句了:“以后同学们都要以团结为重,不允许打架斗殴的事再发生……”
高昌顺在下面嘀咕了几句。
“高昌顺,有话你就说到桌面上,你嘀嘀咕咕想干么?”班主任又问卓华:“卓华,他刚才说么了?”
“他说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卓华说。
“那你就等十年吧。”班主任说。
没想到,这小子没等十年,就把我折腾的够呛,这都是后话了。
我打高昌顺的事情就这样过去了,比我想象的结果要好的多。
小小的虚荣心让我开始有意无意地躲着卓华了。卓华显赫的家庭背景,强大的社会地位,压的我有点喘不过气来。我甚至想,别看现在我和她是同班同学挺要好的,我怀疑,一旦毕业极有可能劳燕分飞各自奔前程了。
卓华的前程是一目了然,而我不确定的因素挺多。别看我父亲是文化馆的馆长,母亲是京剧团的团长,可他们毕竟是从北京下放到威海接受劳动改造的,你就是再怎么着,身上也抹不去被监管的烙印,像个长期的临时工。
所以我在卓华面前是从不主动提起父母的情况。
我不再在车棚等她了,即便是她在等我,我也不像以前那样自然而然地和她说话了。
我看到出来,卓华很难受,每次我骑车到校门回头看她的时候,她都在车棚看着我,有时还抹眼泪。
有一天放学,我们组值日生,打扫完卫生后,卓华小声对我说:“你晚点走,我有话跟你说。”
等其他的同学都走了以后,卓华一步跨到我面前,委屈地问:“你为啥老躲着我?”
我嗫嚅地说:“你家和我家的差距太大了,你是高干子弟,我是……那什么,你不太了解我家的情况。”
“我干啥非要了解你家的情况?”卓华瞪着我:“我了解你就够了,你别装作多么清高好不好?我就是一个从农村来城里上学的孩子,我从来不觉得我是啥高干子弟,就是高干子弟又有啥了不起的。”
“我身上资产阶级的小情调比较多,自由主义意识也比较强,我低级趣味不唱革命歌曲,还打架斗殴……怕影响你的进步。”我说。
“放屁你,你不就借给我几本《大众电影》看看吗?爱好文学艺术就是资产阶级小情调?满嘴的低级粗鲁就不是自由主义意识了?革命歌曲你不唱,那是因为你给唱革命歌曲的同学伴奏……苏联再坏,可它的歌曲就是好听。”卓华说。
卓华说的歌曲,就是前苏联的电影插曲《小路》,我们有次在排练节目休息时,卓华和我一起唱过,被高昌顺汇报给了马主任。
我的资产阶级小情调、自由主义意识、不唱革命歌曲、看黄色书刊唱靡靡之音,都是马主任和班主任给我扣到头上的。
“卓华,我知道你对我好……跟你说实话,我爸妈是从北京被下放到威海的,属于是被监督改造的对象,我的家庭飘摇不定,说不定再来个什么运动真是凶多吉少……”我说。
“那你先前怎么不跟我这样说?等知道了我的家庭情况后,你反而口口声声说为我好,要是我压根就是农民的孩子,你就不怕连累我了?”卓华问。
我觉得在卓华面前挺虚荣的,虚荣的连话说不出来了。
“你说你爸妈是犯了错误下放到威海的,能告诉我他们犯了啥错误吗?”卓华说。
“我从来不问我爸妈,我爸妈也从来不跟我说,他们只要求我好好学习,热爱共产党,热爱社会主义,做一个合格的共产主义接班人。
“我刚记事的时候,他们经常被戴着红袖标的人从家里叫走,无论是白天还是晚上。白天还好说,我上幼儿园,晚上我就害怕,一个人在家老想鬼的故事。我爸妈想的挺周到,提前给我准备好了一推小人书让我看。我哭着不让爸妈走,搂着爸妈的腿哭,可戴红袖标的人让我滚开,还骂我是小兔崽子。爸妈也都是含着眼泪走的,边走边对我说,听话,一会儿爸妈就回来了。爸妈说的一会儿,我领教过,没有两三个小时是回不来的……
“我哭完了,就坐在炕上看小人书,看累了就睡,睡醒了不见爸妈回来就再哭……每次他们回来,我发现他们的头发都很乱,衣服也好像被人撕扯过,有时脸上还有抓痕。
“我问爸妈是不是跟人打架了?爸妈说他们从不跟人打架,是跟坏人作斗争了。
“我不懂作斗争的概念,只看到爸妈互相给对方整理一下头发,妈妈的眼泪滴落下来,爸爸就说几句笑话,疲惫的脸上总是带着微笑……”我说不下去了。
“我懂了,你别说了,”卓华说,“有机会我去看看你爸妈。”
我还真的给卓华提供了一次到我家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