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感到很挫败。因为我发现这些年下来兜兜转转我又回到了银河身边。他还是一头幼龙。人间十几年对他来说可能只是短短地睡了个觉,睡醒后就来找我了。而对我来说这段时间给予我的比以往在天上的十多年还长。
我默默地注视着他深陷的眼眶,想起我说过怕他。怕他看向我的目光。
他仍然不明白,他总是自以为是。
但是……
“你这眼珠自己弄的?伤口挺新,刚挖的?龙的眼睛可以再生吗?”
银河一顿,没有回答。
我从他的沉默中读懂了他的答案,突然意识到一件很可怕而我又不敢去多想的事情。我对他而言……也许并不是一件收藏品。据记载龙眼可看透世间万物虚妄,若在没有收敛龙威的情况下寻常生物不敢与之对视,被其长久注视将自燃直至烧成灰烬。什么收藏品只得用龙眼去换?退一万步讲,他为了留住我甘愿自剜双眼,自然舍不得轻易将这件收藏品毁去,我心甘情愿地……也许并不比这些年当圣女差。
我又细细回忆起和他相处的时光。虽然有些久了,我记性又很差,但慢慢总有不经意的细节跳出来。我仔细想了想,要真这样看来……他是世界上对我最好的一个。无限地迁就,无限地纵容。只要是我想要的都满足了我,即使这个愿望是让他离开。我曾经热爱为之付出的人类也没有这样对待我。
我发现我越来越看不懂银河了,或者说,我从来都没有真正看懂过他。每当他朝我靠近,我便慌张逃离。
我与他相逢时太年轻了,太幼稚了,太浅薄了。说别个自以为是,其实就只有我才是。
我现在后悔死了,想拼命给他道歉,又觉得在我这里受的气不是道歉能弥补的。言语显得太单薄,没有诚意。
“你想要什么,银河?”我问他。
“什么都不用。”银河没有丝毫犹豫地回答。
“说一个吧。”我坚持问道。
他还是没有说。
我只能自己再开口:“你不想要我陪伴你吗?”
银河这回沉默了一会儿,“我不想你不高兴。”
“我高兴的很,银河,我后悔了,我现在洗心革面、金盆洗手、回头是岸了。”我急忙说。
他没有说话,恐怕他是不相信我了。我想起在人间的时候听闻的一个叫“狼来了”故事。果然信任一旦打开裂缝就再也拼不回去了吧,我难过地想。银河的鳞片冰凉又光滑,我难过着难过着就昏昏欲睡起来。
又过了很久很久,我才隐隐约约听见银河在呼啸的风声中低声说了句什么,像是对我说的,可惜我没来得及听清便彻底睡了过去。
为了挽回银河的信任,我主动留在了他的身边。我尽量让自己表现得天真烂漫,褪去恐惧,和他像故事的最开初那样相处,仿佛这些年的隔阂分离只是一个误会,我们都默契而又刻意地去忽视、避开。我想为他造一场美梦。他或许意识到了什么,面对我也总是很明朗的样子。我不再试图去理解他,也就不再去深究他每个行为背后的意义。
就这样过去了六十年,我按期回到了天界。这一次离别时,我让银河等我。
下一次有这样的机会应该是等我快成年之后了,估计要百万来年。
我当时笑嘻嘻地对银河说我会在天上看着他,看他什么时候长大变得很厉害了就下来和他重聚。
我知道银河知道我又在骗他,我说那些话时他面向我的态度波澜不惊,可一当我转过身去,声音渐远,余光便能瞥到他的喉结颤抖着滚动,泄露了深藏的情绪。他还是一如既往什么都没有说,一句挽留的话都没有,只是用不存在的双眼凝视着我——很难形容这种感觉,仿佛他从出壳睁眼开始就这么凝视着,直到死亡。
此时我脑海里突然出现一个略微稚嫩的声音,在一片静默中兴奋地对我说,你看他的眼睛多漂亮啊,就像我擦干净的那些星星一样。那个声音匆匆掠过,留下一片阴影,而后再也不见了。
“银河,听说龙生性风流,你……还是不要招惹太多比较好,很麻烦。”犹豫许久,我还是甩下这句才离开。
我很清楚我这样说了之后银河估计一个都不会去找。我并不爱恋着他,我只是怕他对我的那种好会被其他生物分去一点,怕他成为我父亲那样的男性。
我猛然惊讶地发现,我和人类生活久了,某些想法也不知不觉被影响。真自私啊,我唾弃自己。
……
我停在那块礁石上朝着她远去的方向,直到指尖残留的属于她衣角的温度彻底消散。
其实我很难过,但是如果她看出这一点一定会觉得难堪,我不想让她产生类似的负面情绪,所以我尽量配合着她。
几十年的时间对我来说确实是极短的,似乎是只是一呼一吸间,快得让我来不及从她的表演中感受到一点真切的暖意,快得让我来不及学会摆出一个纯粹的笑容,快得让我来不及记住我们之间的“诺言”,她便离开了。
我羡慕她永远都保持着随时抽身的理智。
但是没关系,她让我等,我就等吧。
她是我永远的信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