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即墨得知范朋克离开了中国,骚塞从即墨的反应中看出她很忧伤。这个青年完全意会错了。这不是忧伤,而是惭愧和自责。忧伤是情感的产物,而惭愧和自责却出于良心的不安。这个女人有良心,但没有爱。
“骚塞,”从最初的自责中回转精神后,即墨用平静的口气又对骚塞说,“很感谢你来照顾我,但你不适合当护工。而且我的身体已无大碍,基本的事情我自己都能料理。我住院期间你帮我照顾好宇宙良心和世界灵魂就可以了。请放心,我绝不会亏待你的。”
“请放心,我绝不会亏待你的”这几个字就像一枚无情的大炮,把一往情深的骚塞轰到了十万八千里以外。青年由于担心即墨的身体,原本已经淡忘了她对他的决绝,但现在那种幽幽的怨气又逐渐复苏了。说来奇怪,这对命运的弄儿在最不该相遇的时候相遇了:一个受困于灵魂的病变,一个承载着贫穷的啮噬,同样的不幸。他们本该互相怜悯,却在彼此伤害。爱牵引着他们走向彼此,但‘心里的鬼’却从中作梗。生活本是一副美丽的画作,复杂的人心的这支画笔却非要胡乱涂抹一番。到头来,在很大程度上,命运的最终结局变成了作茧自缚亦或自食其果。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无疑这句话重重地伤了青年的心。谁也不否认,一谈到钱,情感就黯然失色了。看来情感灼热的温度远不及金钱夺目的光芒。这个贫穷的青年隐约感觉到,他的一文不名就像是和尚手中的钵盂,有钱人看到和尚端着钵盂迎面走来,为了修得后世之福,总要慷慨大方地往里施舍点东西。此刻,在骚塞看来,这个女人冷淡的话语就像有钱人假装心存善念而装模作样扔进钵盂里的那些零碎的小钱。他一下子涨红了脸。
“怎么,你打算支付我多少钱工资?”他用发红的眼睛盯着她的脸,又气又恼地问。
即墨被骚塞突如其来的咄咄逼人的气势镇住了,她看着他,半响没有吱声。过了一会儿,她才回答:“只要合情合理,你要多少我就给多少。”
“那好,这笔账先记着,等你出院后我们再谈。”骚塞口气生硬地回答。
仅仅几秒钟的时间,这个青年又给这个三十而立的女人留下一种前后判若两人的印象。她就像正在看一场剧情急转直下的戏剧一样,目不转睛地端量着骚塞,觉得这个青年不知道因为什么原因在和她怄气,她感到莫名其妙。
“你怎么了?”即墨问,语气充满了疑惑的意味。
“没怎么。”骚塞冷冷地回答。
“我说错什么话了吗?”
“没有。”
“那你为什么生气了?”
“你看出我生气了?”骚塞反问。
“当然,”即墨回道,“那两个字不仅明明白白地写在你的脸上,而且清清楚楚地跳跃在你的语气里。你明显生气了,但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要生气。”
“你想知道?”
即墨点点头。
“那好,我就一五一十地告诉你。”骚塞一脸愠怒地说,“先开始你说让我当你的管家,一个月给我5000块钱的工资,我没有异议。但我在你家还没有站稳脚,你就莫名其妙地把我送走了;现在我专程赶来照顾你,你又说我不适合当护工,让我去照顾你的那只猫和那条狗。我是不是可以这样理解,你认为我一无是处,只配和猫狗打交道?”
即墨一动不动地看着骚塞,没有搭话。
“我承认我一无是处、一文不名,年轻、没有学历,除了给人端茶倒水不会干别的。”顿了顿,骚塞又用愤愤不平的语气说道。他在说话时始终紧盯即墨的眼睛,毫不躲闪,之前他给人的那种羞怯的感觉就好像是别人的一种错觉。“但这就是我,你认识我的时候我就是这样的,现在也是这样的。我不像你说话出尔反尔,变脸比翻书还快;我不像你喜欢教训别人;我不像你把别人看得一文不值。你们有钱人的思维我们穷人不懂,也不想懂;你们有钱人的世界我们穷人望尘莫及,也不屑攀比。各自有各自的苦恼,各自也有各自的欢乐。谁也没必要看不起谁,谁也没必要羡慕谁。”
即墨苍白的脸色显出惊愕的神色,但始终默不作声。
“在你住院期间我会照顾好你的狗和猫,我也会帮你打扫房间,但我不会再来医院了。”骚塞依然用犀利的目光看着即墨的眼睛又说,语气越来越生硬,表情越来越僵直。说完他转过身,准备离开。就在他推门之际,只听即墨用凄怆的声音问:“这就是你对我的看法?”
骚塞没有立刻回答,沉默像洪流一样裹挟走了这俩人好不容易碰撞出的情感的火花。那微弱的火苗在浪涛里挣扎了一会儿,如油尽灯灭一样,熄火了。
“是的,这就是我对你的看法,而且至死不变。”他用低沉的声音回答,那种萧索的语气像晚秋的寒风拂过即墨的耳边,不仅吹伤了她的耳朵,也冰凉了她的心。她没再说话。而骚塞则猛地推开门,头也没回,直接离开了。
从这一刻开始,这对年龄上差距太大的男女,在心灵和思想上也产生了难以逾越的沟壑。
这一天,两个男人都离即墨而去了。前一个男人在空间上离开了她,而后一个男人在心灵上离开了她。但她看着那扇在骚塞身后慢慢合上的门,只是淡淡地凄然一笑。雨果在《笑面人》中说过这样一句话:孤独的人是文明所允许的野蛮人的缩影。也许这个姑娘为这句话做了最好的注解。在某种意义上,她的确是个野蛮人,却也是个另类的野蛮人,一生都把伤害自己最亲近、也最亲近自己的人当成己任。她曾经用绝情的话斩断了亲情通往她的路,而今又用同样绝情的手段斩断了爱情通往她的路。难道她一生就打算一个人凄凄凉凉地度过呀?没有人敢问她这样的问题,她也决不会回答这样的问题。
一朵娇艳欲滴的玫瑰被一片又一片地撕成了残血般的花瓣,纷纷扬扬地洒落一地,试问,谁有本事能让这散落的花瓣重新组成一朵美丽的花?同样的道理,一个人的心碎了,谁又能弥合那幽深的裂缝?假如童年没有伤痛,也就构不成心理阴影,可那可悲的童年虽一去不复返,但记忆却像魔咒一样赌咒她的一生。这是个可怜的姑娘,也许现在她对别人多么不近人情,当初命运就对她多么冷酷无情。这个需要被救赎的姑娘什么时候才能遇到那个真正懂她的人,不被她的冷漠所吓退,不被她的无情所慑服?在真爱的世界里,真正能不屈不挠、越挫越勇的人又有几个呢?女人心海底针,但男人心也深似海,一个懂字何其难?
骚塞并没有立刻离开,而是靠在即墨病房门口左侧的墙上陷入了悔恨的悲痛中。“我是来照顾她的,却不由自主地伤害了她。这是为什么?”他在心里问自己,“为什么局面会发展成这样?爱和恨难道只有一步之遥?可我究竟是爱她还是恨她?因为爱她所以恨她。这不是自相矛盾吗?我不想恨她,但不恨就意味着不爱,不爱她,能做到吗?不能。”这个青年不仅陷入了思想的混乱中,也深陷在情感的混沌中,他分不清爱和恨的概念,不知道爱和恨是情感的两种调味料,不管缺少哪一种情感都会失去那种有滋有味、令人回味无穷的味道。
隔着一层墙,仿佛隔着整个世界。外面的青年在悔恨,里面的女人在忧伤。这次是真正的忧伤,而不是自责。苍白的灯光打在即墨苍白的脸上,使那张轮廓分明的脸像刚刚一锤一斧凿刻成的石雕像,见之令人不敢有任何想法。她直愣愣地坐在那里,目光平视着前面的那堵白色的墙。与这个女人而言,病魔和厄运打不垮她,但刚刚燃起又突然扑灭的希望会打垮她。她太理性,很多问题想得太远,看事情角度太独到,这就导致她像希腊神话中的那些预言家一样,一件事情刚开始进行,她便从种种征兆预知到了结果。
“这就是心动的结果,”她盯着那面墙,就像在审问爱神丘比特似的,在心里说,“除了失去平静的生活,还失去了安宁的心境。爱是什么?爱就是彼此伤害,爱就是互相折磨。去他的爱情。”
外面的青年根本没有想到,当他痛苦地徘徊在爱恨之间,想在二者之间找个支点停靠他那凄苦无比的心时,他通向那个女人的世界的大门原本是没有上锁的,此刻却被无情的理性的魔咒封了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