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对男女就像是刚从魔鬼的利爪下艰难地逃脱一样，即便已经毫发无损地坐在了车里，依旧有一种惊魂未定的感觉。
“糟了，我的行李、衣服和洗漱用品还在老板租住的宿舍里呢！那些家当虽然不值钱，可我一点也不舍得扔，因为我根本没钱买新的。我又不敢返回去拿，我想穷凶极恶的老板如果看到我不扒掉我的一层皮，一定难解心头之恨。”这是遭殃的骚塞此刻的想法。
“心疼啊，那三万块钱是我明天参加慈善晚会准备捐赠给残疾儿童的钱。这下可好，一时气盛，为这个素味平生的毛头小子赎身了。定下心来想一想，这真是荒唐又可笑的举动。这样的际遇以后再也不想遇见了，损失多大呀！”这是倒霉的即墨此刻的想法。
“骚塞，你听我说，看你年纪轻轻就出来打工，想必也没什么文凭。”心绪稍微平复后，即墨转过脸看着垂头丧气的骚塞，对他说，“是我连累你丢掉了工作，我会为此负责的。这样，我先给你一份工作，你会做饭吗？”骚塞正要回答不会，紧接着就听到即墨说，“我给你的工作就是当我的管家，一个月五千块。”一听一个月五千块钱，骚塞立刻闭嘴了。因为他在酒吧一个月才赚三千块钱。“你每天的工作就是做饭，打扫卫生，给我洗衣服。当然衣服不用你手洗，都是洗衣机帮你洗；一日三餐你要按时按点做好，而且早饭午饭晚饭不能重样；地板你每天都要擦两遍，上午一遍，下午一遍；家里的每件家居每时每刻都要保持一尘不染、洁净如新；我的书房你要天天进去打扫，而且每本书都不能有灰尘；我的健身器械你也要每天擦一遍；厨房的橱台不能残留污渍，油烟味在餐厅不能停留太长时间，你的围裙每天必须清洗，锅碗瓢盆要摆放有序，我喜欢吃西餐，你最好在这方面多下下功夫。也许你已经发现我是一个挑剔的雇主，没错，我有洁癖。无论是环境方面，还是身体方面，以及精神方面，在某种程度上我都有相应的洁癖。所以，请原谅我的严苛。也许你已经感到了压力，但是请你放心，我不会让你长期当我的管家的。在此期间，我会给你留意一份适合你的工作。一旦新工作有了眉目，你就可以随时离开我的家，开始你全新的生活了。但在我家工作的这段时间，你必须无条件地服从我的各种安排。怎么样，这个提议你接受吗？”
骚塞点点头。他根本没有考虑的余地，他也不可能不接受，因为他身无分文，又无处可去。
“很好，从现在开始我们就形成了雇佣关系。”即墨继续讲道，“我知道你是净身出户，也知道你此刻的心情很低落。但是，你要明白，这件事已经发生了，无论是后悔还是惭愧都于事无补了。所以就开开心心地让它翻篇吧。至于你需要的一切生活用品，不用为此伤怀，我既然能花三万块钱为你买个极具尊严的自由，我照样买得起这些东西。你放心，买这些东西需要的钱我一分都不会从你的工资里扣。每个月的一号，我会准时把工资转给你。这一点请你一定要信任我。”
骚塞虽然一直都在用心听，但他始终觉得自己仿佛站在云端置身雾海，感觉云里雾里不知所云。此刻，当他的新雇主郑重其事地征求他的意见时，他的头只能像个拨浪鼓一样机械地动了动。
“好了，现在让我们回去你工作的地方，至于你需要的东西，明天我们一起去购买。”
“我想请问一下？”
“你说。”即墨一边发动车子，一边回答。
“假如我的饭做得不好吃，你会解雇我吗？”骚塞小心翼翼地问。
即墨扭过脸瞥了他一眼。这个大男孩又流露出一种谨小慎微的样子。也许是由于身份的卑微，也许是由于以前跟随的老板太颐指气使，即墨觉得这个男孩总是不由自主地体现出一种可悲的唯唯诺诺的奴性。这种奴性植根在这样一具优美的躯体之内，束缚着那样一个神秘的灵魂，令即墨惊讶。
“不会。”她微笑着回答。
男孩如释重负，暗暗地吁了口气。
“你的父母是干什么的？”沉默了一会儿，即墨又问。
“他们去世了，我对他们没有记忆。”
“在你很小的时候他们就去世了吗？”
骚塞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即墨用眼尾的余光不动声色地留意着他此刻的表情，发现他显出一种若有所思的样子，神情呆滞漠然。
“你什么时候开始不上学的？”她换了个话题。
“十六岁。”
“在酒吧工作之前，你还在什么地方工作过？”
“KTV。”
即墨沉默了。她陷入了沉思中。她意识到这个男孩和街头小混混没什么区别。过早地辍学，没有父母管教，生活没有目标，在混乱的场所工作，接触一些三教九流的人物。辛苦挣来的钱从不精打细算省着花。大多数时间都囊中羞涩，但一旦有了钱他又会大手大脚地胡乱花掉。他没有主见，但紧跟潮流风尚，这一点从他的衣着和打扮上就可以看得出来；狐朋狗友一大堆，但遇到真正需要别人帮助的困难时，没有几个人会伸出援助之手；他年轻气盛、朝气蓬勃，做事向来靠心血来潮、一时脑热，但失败后就会立马灰心丧气；他心地单纯容易轻信，吃亏上当是家常便饭；他英俊，性格上又随性大方，这会为他招来很多成熟后追悔莫及的艳遇。勉强算是一个过来人的即墨，在心里进行了一番臆测和忖度后，又情不自禁地转过脸看了看骚塞。此刻，他正别过脸看着外面火树银花的大街。
“看见没？”即墨指着前面一幢独门独院的漂亮的大房子，对骚塞说，“那就是我的家，也就是你以后的居所和‘办公室’。”
听到“办公室”这三个字，骚塞英俊的脸上流露出一丝无奈的苦涩的笑容。从他第一天开始打工起，他就深刻地意识到自己能力有限知识匮乏，他知道自己永远也没有机会坐在敞亮的办公室扬眉吐气地工作一天。时常无缘无故被胡搅蛮缠的顾客劈头盖脸地大骂一顿，尊严就像一枚伪币被钉死在账台上一样，一文不值地被拍碎在污言秽语里，却又不得不忍气吞声的服务行业才是他的最佳位置。这个位置摆在那里，不管他到什么地方，年龄多大，他就像个楔子被钉进榫缝里一样，必须硬着头皮、咬紧牙关接受这样的区间定位。在这个区间里，都是一群没有学识、没有背景，只能提着两个拳头努力打拼的人。而这就是他可悲的宿命，也是即墨难以理解的那种奴性的培养基。
但此刻车子已经开进了院里，即墨正在低头翻找车库门的钥匙，并没有看到骚塞苦涩的表情。假如她看到了这个男孩难得一见的来自灵魂深处的哀伤的流露，不知道接下来他们对弈人生的局面该以什么样的方式展开。是的，她的确没看见。真不知道，这种错过是万幸还是不幸。正因为她没看见，在他们初次相遇，她就把自己最狼狈不堪的一面展现在这个男孩的面前的前提下，却一点也不了解这个男孩灵魂深处的隐痛和哀伤。因此，当他入侵她的世界，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准备目睹她人生的全景时，她却始终以高高在上的主顾的姿态严酷地对待着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