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费森是这位男士的全名。他不是意大利本土人,而是一个来自美洲国家却拥有犹太人血统的欧洲人。今年五十三岁,样貌和实际年龄相符。不是一个十分英俊的人,却魅力非凡。事实证明,一个男人的魅力与其容貌是否英俊没有本质关联。真正的魅力来自于灵魂深处,那是一种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东西。这个男人的魅力正是这样一种存在。
“夫人,”让答应了即墨的请求后,又慢条斯理地说,“虽然里昂从未和我说过你是一位怎样的姑娘,但是,从和你有数的几次短暂的接触中,我能感觉到你是一位卓尔不凡的女性。自主、独立、刚强,而且有担当。”
“先生,过奖了。”即墨谦逊地应道。
“不,你应该看得出,我不是个会奉承别人的人,那不是我的强项,我是个实事求是的人。”让温文尔雅地说道。
即墨只是轻轻地笑了笑。这是一种恰到好处的笑容,这笑容显示出听者的雅惠和淑德,同时表明,有时沉默比语言更有感染力。
“夫人是我见过的为数不多的极具智慧的女性之一,”让凝视着即墨的眼睛,用温情脉脉的特别语调又接着说,“能否告诉我你接受的是哪种教育?”
“自我教育。”
“我应该如何理解这四个字呢?难道夫人没有接受过正统教育?”让这是明知故问。早在三年前他就知道里昂的妻子是哈佛大学的高材生。
“我曾在哈佛大学上过几年学。”即墨坦诚地说。
“这样说来,夫人是否定哈佛的教学精神喽?”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即墨用平和的语气解释道,“我个人认为来自他处的教育终归有结束的那一天,像我求学期一满,就必须离开学校步入社会经营人生。但是,自我教育永远没有终止的时间,除非一个人停止了呼吸。”
让微笑着点点头。
“夫人,请恕我冒昧,我想问一个不合时宜的问题,我知道这个问题很可能会令你感到不舒服,但是,我已经答应了你的请求,准备和你一起赶赴中国完成你的电影构想。在这种前提下,假如我忍住不问,我深信,在接下来的与你共处的美好时光中,我会感到耿耿于怀。”
“先生但说无妨。”即墨用鼓励的口气说。
“里昂的死对夫人有什么触动?”让毫不迟疑地问,就好像这个问题在他的脑海里已经酝酿了很长时间了,就等着呼之即出。
听到“里昂的死”这四个字,即墨顿时感觉自己的血液凝固了,她的心紧缩了。自从里昂去世后,从来没有人如此直白地和她谈论过他的死亡。对于一个年轻的寡妇来说,尤其是对于一个在蜜月期失去丈夫的遗孀来说,死这个话题太沉重,了解实情的人不敢轻易提及。但是,此时此刻,这个她还并不十分熟悉的男人却直截了当地问了她这样一个问题,即墨镇住了。她把全部的注意力集中到一起,与让面面相觑。让的目光咄咄逼人,让她不寒而栗。说不出为什么,她突然有点害怕这个男人了。因为她从让的目光中看出生平第一次在思想上她遇到了对手。而这个对手似乎能从她的眼睛窥视到她的灵魂深处,挖掘她鲜为人知的人性的幽暗面。即墨巧妙地避开了让的目光,不失优雅地盯着他的眉心处。他的眉心处有一颗痔,不大不小,却十分引人注目。
“他死得太早。”即墨简洁地说,语气十分平和。这种语调给听者一种错觉,就仿佛他正置身在平静如水的湖畔,柔和的微风轻拂着他的耳朵。
让的嘴角露出一抹淡淡的笑。这不是从容的笑,这是智慧的笑。
“夫人是怎么看待死亡的?”让又紧迫地问。
即墨没有做声。
“看来,夫人不仅是个聪慧的人,还是个谨慎的人。”让自顾自地说,“夫人是否愿意听一听我的浅薄之见?”
“十分乐意洗耳恭听。”即墨回答。
“我认为每个人都应该在最佳死亡时间结束自己的生命,”让柔声说,眼带笑意,沙哑的嗓音充满了对约定俗成的观念的挑衅之态,“在此种意义上,里昂的死不是悲剧,而是戏剧。难道你不认为三年前正是里昂的最佳死亡时间吗?”
假如即墨曾因为听到过什么激进或者悖逆的言论而感到震惊无比的话,那么,她当时的震惊的程度也绝对比不上她此刻震惊的程度。“最佳死亡时间”这六个字传达出的那种悲观的论调简直令她心惊胆战。如果说自杀的倾向已经够惨绝人寰的了,那么为自己预设死亡时间那不是更毫无人性吗?即墨震惊到有点失语了,因此她只能缄默不语。她把目光从让的那颗痔上移到瞳孔处,她从让的瞳孔里看到自己的面色像铺展开的一层骨灰。
让几乎是立刻就读懂了即墨的心思。他的表情一如当初,他不动声色地看着她。
“夫人曾经不是也不止一次地想到过自杀?”说完这句话让停顿了一下,他在等待即墨接话,他预感到她很可能会说点什么来反驳他的妄言妄语,但即墨一言不发。她正襟危坐,目不转睛地盯着让的眼睛。虽然即墨的眼神看起来是凝滞的,但让知道她始终在思考。而且他知道她在思考什么,她在思考他为什么会知道她有自杀倾向。这正是让令人害怕的过人之处,他总是能一眼看透别人内心深处的那些隐秘的阴谋,不管这些阴谋是用来对待别人的,还是用来对待自己的。当让看出即墨并没有反驳之意时,他紧接着又说,“假如夫人明智地判断出自己人生的最佳死亡时间,也许埋伏在绝望深处的那种冲动就不会导致悲哀结局的发生,每个人都会体体面面地死去,死得扬眉吐气。这样一来,没有人会下地狱,全世界的人其灵魂都会步入天堂。我们不需要忏悔,因为我们不允许自己直到罪孽深重到不能再深重的时候,在苟延残喘到无力再苟且偷生的时候,才可怜兮兮地咽下那最后一口气。夫人,难道你不理解吗?难道你不能明白吗?我们需要优雅地死去,这正是我要表达的意思。”
即墨暗暗地咽了一口唾沫。依旧没有发表任何评论。
“我曾经历了很多事情,多到夫人无法想象。我知道夫人是一个想象力特别丰富的女人。”让又接续着讲道,“九死一生这个词夫人应该知道是什么意思,在我的一生中,曾经历过无数次这样的时刻。所以,对于生命的本质和意义我绝对有发言权,任何哲学家都没有资格剥夺我的这一权利。因为那些所谓的哲学家都是一些庸俗的理论推手,他们坐在自家炕头上,满脑子都是一些不切实际的空想。而我是个实干家。我挨过枪子,面对面被敌人砍过,被暗杀过无数次,曾经赤条条地在大街上被人追杀,有一次一周没有进食,三十五岁那一年,我昏迷了整整三个月,人们都认为死神早已认领了我的肉体,可是我却奇迹般地苏醒了,我感染过梅毒,得过猩红热,和肺痨病人睡过一张床。”他停住不说了,若有所思地盯着即墨,似乎在等待她至少嗯一声,但即墨依旧沉默不言,“夫人,我告诉你,我这一生中所犯的最大的错误就是不曾认真地思考过自己的最佳死亡时间,假如我曾经有这样的智慧,我就不会允许命运如此这般地折磨我,蹂躏我,我会用自己的方式反击命运,我会让她趾高气扬地来,垂头丧气地走。夫人,人生不外乎就是这么一回事,人应该学会掌握自己的生死,假如有可能的话。”
即墨垂下了眼。她觉得自己的呼吸有些急促。
“我的言论是否把夫人吓着了?”让突然说了这样一句话,“直觉使我一直相信夫人是女中豪杰,消化得了任何思想。”
“你为什么认为三年前是里昂的最佳死亡时间?”沉思默想了一会儿,即墨终于开口了。
“是夫人成全了里昂的最佳死亡时间。”让若有所思地盯着即墨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假如他没有遇到你,也许他还会活很多年,就像一条尺蠖,在他的命途上挣扎着。在西西里岛人的眼里,里昂不是一个普通人,他就像他们的神,因为他一直在用邪恶的手段劫富济贫;在他的对手的眼里,他是一个刀枪不入的狠角色;但在他自己的眼里,他的人生非常可悲地局限在一种线性结构上:一切只为了金钱。夫人的出现,把里昂从一种线性结构摆渡到另一种线性结构:遇到你之前,利益是他活着的唯一动机;遇到你之后,爱情成为他活着的唯一动机。他为什么而死?为了他心目中那高贵而纯洁的真爱。别人不懂这种死亡的价值,也许夫人也不一定能参透里昂死亡的意义,但对于里昂来说,这是他最高贵的死亡方式,为真爱而献祭,也是他最佳的死亡时间,因为你必定会铭记他一辈子,把他的形象镌刻在你灵魂的墓碑上。”
即墨深深地叹息了一下,然后用低沉的声音不紧不慢地说:“先生的言论的确让我震惊。”
“能让夫人震惊也是我的荣幸。”让应道。
“恕我直言,难道先生也为自己预设了最佳死亡时间?”顿了顿,即墨用令人喜悦的声音问道。
“当然,”让坦率地回答,“为什么不呢?人生本就是一个痛苦大于快乐的过程,结束就意味着解脱,解脱就是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