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建国再见张三，已经是一周以后了，他不知道张三去了哪里，只是回来的时候，胡须很长，无精打采地躺在他的床上，清秀的脸颊上残留着一些淤青。
放风的时候，张三懒洋洋地蹲在一个窝风处，揪着脚下的荒草，阳光很柔和，张三悄悄的散发着自己的身上独特的气息，这气息腾空而起，似乎延伸到遥远的海边，随着浪花翻卷逶迤，永不停歇。
孙建国假装散步，慢慢踱到张三跟前，他身躯有些臃肿，蹲下的时候，喉咙里发出“吭哧吭哧”地声音。
张三抬头看了他一眼，又低下头拨拉着。
等喘息声平息一点了，孙建国看着张三，然后从兜里掏出一包烟，悄悄塞张三手里。又“哼哧哼哧”地站起来，溜达去了。
张三看着他的背影，想起从他身边经过的那些人——三哥、盆子、老赵头、胡老三、马老板……
他们似乎都在盯着他嘲笑，似乎又在关切地点头……
张三将烟塞进兜里，直起身子，走到孙建国身旁。
“听说你会下棋？”
“熬日子啊！”
“教我行不？”
“走。”
俩人去了娱乐室，孙建国摆好棋子，开始教张三，张三注意到他的手，虽然也投入地工作，依然白净细腻，像个胖太太的手一般。
“判了多久？”张三想称呼他“孙哥”，却忍住了，他已经懒得给外人留下好印象了。
“七年……”
“我能陪你下一年的棋。”
“……”
“争取减刑吧。”
“外面不好，这里挺好的。”
“我出去后，你有啥交代的没？我帮你。”
“没有……”
“当头炮是不是放在这里？”
“这下棋，就和做人一样，起初别太露锋芒……”
“我不会做人。”
“……其实……大家都不会……”
第一场雨来的时候，张三已经不下棋了，因为孙建国总是输。
于是张三重拾了自己原来的爱好：看书。
书里的世界，无比完美，看别人的人生，就像观赏一场雨，每个雨滴溅起的波纹，与自己心中的波澜共鸣，盛开一朵接一朵的花。
孙建国总是给张三递烟，整包整包的给。烟在这里，被长久以来的遗传神话了，烟可通神，张三不是神，但他能帮孙建国解决所有的难题。
但孙建国并不领情。
孙建国另有打算。
另有打算的，不止孙建国一个人。
还有新北市瑞图区的书记白敬玉。
白敬玉棋也下的好，而且远在孙建国之上。奥体中心从筹划到开工，白敬玉一直都在省上学习。奥体中心的项目被分包，自己的老同学没找到自己，却找到了区长孙建国，孙建国代他收下了一套《四库全书》一套《诗经》。
白敬玉老同学当时的手机摄像头，刚好对的是孙建国的脸。
承建项目施工单位招标一波三折，白敬玉老同学没捞着好处，便向纪委递了几张照片。
纪委来查的时候，两套书还在孙建国的办公桌上摆着，里面的现金散发出迷人的气息。福无双至，后院失火，他家的保姆同样也收到了几个快递包裹，纪委看到的，是赤裸裸的交易。
七年，已经是很仁慈了的。孙建国悄悄地从瑞图区政府坐上车前往新北区第二监狱的时候，他的儿子媳妇坐在路边的轿车里，儿子还在为出差的父亲骄傲，一个标准的军礼，让孙建国的头到如今都没有抬起来。
孙建国在自己的官场生涯里，一直战战兢兢，如屡薄冰。瑞图区也在他和白敬玉的领导下，短短四年时间，GDP一路上升，环境治理效果显著，就业创业风气越来越好，瑞图区工作宛如春风化雨，蒸蒸日上。
孙建国一身报复和梦想，在这高墙之下，逐渐幻灭。起初，他觉得自己会很快出去，因为两袖清风的他，从没想过自己会跌入这样的深渊，他一定会重返工作岗位，整治这种歪风邪气。
白敬玉的桌上没书，甚至连茶具都没有，他正襟危坐，接待着电视台和报社的访谈，而后一一握手。
“感谢新闻届的朋友对我们瑞图区建设付出的巨大努力，瑞图区的发展，离不开你们的宣传报道！今后，我们将进一步大力推进全区建设，以积极正面的工作心态全身心投入，不辜负父老乡亲对我们的殷切期望！”
“白书记，请您简单谈一下有关瑞图区前区长孙建国的情况，听说，行贿的是瑞图国威建筑，负责人还是您的老同学……”
白敬玉循声望去，一位衣着得体的记者，干练的短发，沉着老练的眼神，正咄咄逼人地看着他。
正是赵玥，一个让新北市全市人民举手称赞，让全市不法分子闻风丧胆的弱女子。
“这位同志您好，关于您的问题，我们纪委工作人员已经做了大量详细的调查报告，我在这里，只能对这种不正之风表示深恶痛绝，也对孙建国个人的不良作风表示深深的惋惜，我们区已经组织学习了省市纪委下发的文件精神，而且，这样的学习，我们将长期有效地实施下去，坚决杜绝这种有损国家和人民利益的行为……”
“白书记，我打断您一下……我想问的是，国瑞建筑您的老同学，是不是……”
“在工作中，我们的做法是：六亲不认！”白敬玉打断赵玥的话，秘书示意，采访已经结束。
赵玥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白敬玉，同时鞠了一躬：“谢谢白书记的大义灭亲！瑞图区一定会在您的带领下，越来越繁荣昌盛！”
晚饭后，白敬玉坐在车里，他打发司机回家后，自己将车开到了小区地下车库。
车库信号不好，他又开了出来，停在楼下面，拨通了国威建筑秦总的电话。
“秦三炮……”白敬玉依然用大学宿舍里的称呼。
“哎哟我的大书记，我知道您忙，电话都没敢给您打，劳驾您亲自打电话给我。”
“你小子少说屁话！”
“是是是！”秦梓荣不敢造次。
“报社那个记者……对对对……就那个小屁孩，她咋就扯到我身上了呢……”
“您放心白书记，我去搞定！”
“嗯，让她再别来烦我！”
“我亲自出马！”
白敬玉挂了电话，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张三已经和孙建国达成了一种默契，每次放风的时候，孙建国给张三偷偷发烟，张三帮孙建国揉酸痛的肩膀。
俩人从一开始的默默无话，到如今的海阔天空。孙建国作为曾经的一区之长，曾以心系人民群众自诩，当他听到张三一个人在下沟村独自生活的往事，惊讶地下巴都要掉下来了。
他甚至无法想象在这和谐盛世，张三是如何刀耕火种，维持自己一张嘴的需求的。
而倾听更多的是张三，孙建国的脑袋里，装了太多他闻所未闻的东西，囊括了古今中外天文地理，让他一生受用，甚至绰绰有余。
唯独触碰到他官场的情况时，孙建国便闭口不言，这是他这一生的伤痛，他有时很想找个人倾诉，但张三绝对不是适合的人选。
张三就像是一块海绵，你说多少，他便默默地吸收多少，而自己官场失利，加之又是因为收受巨额财产而锒铛入狱，孙建国内心是不愿意让张三这个单纯的青年感受世界的肮脏的。
“孙哥……”张三很早就改口叫孙建国为“哥”了。他从心底佩服这个才高八斗的矮胖子。
“怎么了？”
“你总说体制体制，我不太明白。”
“体制……它是一种规则，一种制度，就像我们在这里，每天六点起床，八点上工，十二点吃饭，一点上工，五点吃饭一样，当你想改变这样的体制的时候，突然发现，你已经融入进来了，你根本无能为力。”
“那外面的体制呢？导致你进来这个地方的体制是怎样的呢？”
“这……这种体制，你还是不知道为好。”孙建国想结束这次聊天，然而他不知道除了和张三聊天，又怎样来迎接这即将来临的夜晚。
“我们相处这么久，我觉得你在外面，也被体制化了。”张三的话让孙建国后背感到一阵刺痛，他挪了挪身子：“对，在这样的体制下，有种潜意识形成的规则，让你防不胜防，就像你在汪洋大海里，时刻得堤防狂风骤雨，然而你也无法预料，你的小船什么时候会被掀翻！”
“于是你就翻船了？”
“我投入工作的时候太迂腐。”
“什么是迂腐？”
“就是你不能适应新的体制……”
“我在工地上，想找胡嫂借刀砍马老板，结果我忘了敲门，看到一屋子光身子女人，是不是就是迂腐？”
“哈哈哈哈哈……”孙建国笑了：“你这不是迂腐，你这是眼福……”
国威建筑老总秦梓荣辗转找到了李伟峰，这个世界本来就小，李伟峰和秦梓荣相见如故。
“少年英才啊！”秦梓荣拍着李伟峰的肩膀：“能否赏光，到我的庙里来？”
李伟峰最近忙于新房的装修，无暇顾及自己的前程，他也不愿意去上网找工作，听到秦梓荣这么邀请，他一把推开秦梓荣。
“秦总，我何德何能，你这话真是折煞我也。”
“那里话？”秦梓荣认真的盯着他：“你从纵横四海出来，是它的损失，纵横四海的半壁江山，大家以为是那几个糟老头子打下来的？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
李伟峰脸微微一红，却逃不出秦梓荣的眼睛，他握住李伟峰的手：“如果肯赏光，我公司成立至今，都没有副总，我希望你能挑起这个担子。”
“我需要时间熟悉贵公司……”
“心细如发呀！”秦梓荣右手握紧他的手，左手跟着拍了拍：“国威有了你，必将如虎添翼！”
当晚，李伟峰上网查了国威建筑所有的资料，如他所料，真是一家蒸蒸日上的企业。他掏出秦梓荣的名片，编辑了一条短信发了出去：“感谢秦总赏识，随时走马上任。”
次日，秦梓荣安排的司机在李伟峰楼下等他，他又一次意气风发，踏进了秦总为他准备的大众CC。
保释无望的孙建国，在来访室的玻璃下，接受了儿子流着泪为他行的军礼，回来躺在床上一言不发。张三走到他身后，为他揉捏肩膀，孙建国无力地摇摇头，示意张三停下。
“日子总能到头的！”张三环视了一下其他正在聚众聊天的狱友，悄悄对他说。
“是啊，总能到头的……只不过，我走的有些快了。”
“短短几年，你熬出去，一定会还你一个清白的。”
孙建国看了张三一眼：“你太单纯了，几年以后，物是人非，是虎的，早已添翼，是虫的，早已化蝶……我拿什么与之抗衡啊？”
孙建国一副看透生死的模样。
“总得为孩子的将来考虑吧！”张三担心地说。
“上无颜见江东父老，下愧对于妻子至亲啊。”
“我会尽可能地帮你的。”张三认真地说。
赵玥再一次探望张三，已经是两个月以后了，这次，轮不到赵玥说话，张三先抓着话筒说了：“我里面认识了一个朋友，他是被陷害了，你能帮他吗？”
赵玥看着张三天真无邪的脸：“这里面进来的人，都觉得自己是被陷害的……除了你……”赵玥有点不敢看张三的眼睛。
“我向你保证……”张三急得有些语无伦次。
“先不说他，说说你，你还有三个月就期满了，这段期间，你一定要遵规守纪，到时候，我会来接你的……”
“他真的是被陷害的……”
“这次出来，我一定会给你好好找个工作，听管理人员说，你表现非常优秀。”
“他不能在里面呆太久，否则出来后，他就找不到人报仇了……”
俩人自说自话。
“时间到了，我该走了，你一定要保重，我算好时间来接你。”
“你就帮帮他嘛……他是我最好的朋友。”张三在临走之前，又抢着说了一句。
“他叫什么名字？”
“孙建国……”
回到床上，张三不能确定赵玥是否听清了自己话，愁的直抓头发。孙建国看到他这幅德行，走过来问：“遇到啥难题了吗？”
几个月的相处，他从心底喜欢上了这个没有被社会侵蚀过的年轻人，所以他看到张三求知若渴的眼神的时候，恨不得倾囊相授。
“没啥没啥。”张三继续挠着头。
“我们都无话不谈了，你就给我说说吧，说出来就舒服了……是不是你那个女神不要你了？”
孙建国打趣地说。
“她说等我出去，帮我找个好工作。”
“好事呀！”孙建国一拍张三的肩膀：“你要努力工作，凭你在我这里学到的东西，肯定会大有前途，等你们结婚了，生孩子了，我就出来了，你们也要来接我啊！”
“我……”张三脸一下子红到了耳根，他一直视赵玥为天上的明月，可望而不可及，就算见她一面，足够张三乐呵两个月的。张三有点后悔刚才因为惦记孙建国的事儿，都没有好好看赵玥。
孙建国这么赤裸裸地一说，反倒让张三难为情起来了。
孙建国接着说：“不要因为我们在这里呆过就自卑，你比外面很多人都强多了，你知道吗？”
这晚，张三的梦里，再没有出现妖魔鬼怪，而是一座五彩斑斓的彩虹桥，桥的周围群鸟歌唱，可爱的小鹿驮着一圈一圈的铃铛，还有胖乎乎的小熊，脖子上挂着各种颜色的彩带，簇拥着一位身穿洁白婚纱的女孩，朝自己走来……
然而不远处的孙建国却辗转反侧难以入睡。
他曾细细想过整个事件的来龙去脉，这张黑色的网，犹如这夜幕一般，早就在他一次一次刚正不阿一次一次拒人千里的做人处世中，慢慢地织就了。
“有心杀贼，无力回天啊……”孙建国心里默默念叨着，泪水滑落脸颊，肆无忌惮。他感谢张三，成天和自己呆在一起，不经意地消耗了这么久的时间，他有时候，会恍惚觉得自己是悠哉悠哉的体验生活来了。
直到张三服刑期即将结束，他才从这悠哉悠哉中幡然醒悟，他，彻底被世界抛弃了。
孙建国的头发，开始逐渐发白，到了张三服刑期还有两天的时候，他顶着一头灰白来找张三，张三正在整理自己借阅的图书，准备归还。
“兄弟……恭喜你……”孙建国拍了拍张三的后背。
“我出去后还会回来看你。”
“呸呸呸呸呸……”孙建国朝地上吐着口水：“大家都说了，出了这里的门，就永不回头。你回来干什么？”
“我休息时间没事儿做，就申请来看你，给你带东西来。”
“我什么都不缺，你又不是不知道。”
“我知道，但我想你了就会来看你……”张三认真地说。
“别废话，两个老爷们还这么矫情……”孙建国捶了他一拳，对他说，出去帮我把这个日记本交给我儿子，不是现在，是以后，成不？”
“以后什么时间？”
“他现在14岁半了，就三年后，他成人的那天吧，他的生日正好是国庆节。”
“成！”
俩人拥抱着，互相拍着后背，像“孤帆远影碧空尽”的那种不舍和祝福。
张三拎着包走出监狱大门的那一刻，他永远都不会想到，孙建国选择了自杀，他用石头片切开了自己的动脉，早上起床的时候，大家发现，被子被血煮透了，却一滴都没有流到地上，孙建国走的很安静，一点都不像大家说的“畏罪自杀”一样，他带着万般的无奈与不舍走了。
张三在监狱大门口，来回张望，没看到赵玥的身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