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边的一丝残阳，被浓密的乌云罩住，本来露出的一线亮光，又不见了，隐晦的天色犹如密黑的浓雾一般，笼罩着整个村庄，阴暗的白天预示着恶劣冬季的到来，乡亲们足不出户，呆在暖暖的屋内，享受着农村的悠闲。十几位乡亲背着包裹走在凛冽的寒风中，此时乡间的狂风呼啸着卷起枯黄的落叶和细微的尘土，它们迎面扑来，冰凉的寒风吹在脸上，刀割般生疼，路上的行人不由地紧裹身上的免疫，狂风吹得行人头发乱草般蓬松起来，他们毫不理会，劲风伴着灰尘，铺天盖地而来，迷住了行人的双眼，他们用手揉揉，酸酸地睁不开。这么寒冷的天气，预示着近几日有场大雪，雪前的大风一阵紧似一阵地刮了起来，有了大雪的踪迹与陪伴，狂风好像变得更肆无忌惮了，它发疯地吹着，有些树枝已被狂风吹断，散落一地。
玉顺看着眼前肤色黑黄、体格清瘦的儿女，心里很不是滋味；当孩子们热情地喊道：“爸！妈！奶奶！我们回家了！”玉顺心里又有说不出的喜悦，此时他的心情有心酸又欣慰，心酸孩子们的辛苦，欣慰终于见到儿女了，他的心绪百味混杂！
秋菊亲昵地拉着女儿的手，说道：“海棠！来上妈妈跟前，让妈妈抱！”小海棠有些胆怯地把手从秋菊温暖的大手中抽出，她怕生地躲在秀娥身后，秋菊心里不禁一阵悲凉。
只见奶奶拄着拐杖颤颤巍巍地从屋里迎了出来，看着孙子、孙女，她孩子般呜呜地哭了起来，说道：“你们可回来了！我想你们啊——”
健鹏和秋菊赶快扶奶奶进屋躺下，秋菊问道：“奶奶，你的腿咋啦？”它外出打工时，奶奶身体硬朗的很，怎么才大半年工夫，就？
葵花用衣角擦着眼泪，看着健鹏和秋菊，眼角噙着泪花却孩子般笑了，低头说道：“老了，不中用了！不小心摔了一跤，就躺床上三个多月！唉——你们别担心我，我没事！没伤着骨头！你们这一回来我的病就好了！”秋菊看着奶奶的表情，笑了。她心想：老小孩，老小孩！一点不假！
葵花攥紧秋菊和健鹏的手，像怕一松手，孩子们就会消失一般，两个孩子一左一右坐在葵花跟前，与她拉家常！
晚上，一家人吃过饭，秋菊把挣的钱，递给了父亲，玉顺看着秋菊递过的钱，并没有接！他看着秋菊，叹口气说道：“孩子，都是爹没本事，要不怎么让你受那么大的罪？还害得你离婚了！爸心里——爸心里难受啊——咱家欠的钱我还！你挣的钱，咱家不能再用了！攒起来！将来寻个好人家！”
“爸，你看你说的啥话？咱们是一家人还分啥你我？我不想再嫁人了，就守着你、我妈和奶奶，咱们一起把海棠养大！”秋菊语气坚定地说，她说的是心里话，从情窦初开，只接触过朱大肠一个男人，那是个什么货色呀！她看着家人忧虑的眼神，接着解释道：“爸！妈！结婚就像赶夜路一样，碰到平坦的路，用心走下去，兴许能平平安安、不磕不碰走完，走在不平坦的路上，摔倒能爬起来还算好的，就怕掉路边坑里爬不出来！爸！海棠她爸那是啥人？家里有他还不如没他！鸡斗架狗恋蛋，蚂蚁上树啥都看，整日不务正业不说，回家就充大爷，除了喝酒就是打老婆，要这样的男人干啥？真不知怎么跟这么个货色，白白浪费四、五年，搁到现在，一天也过不下去！”
玉顺看着情绪激动的秋菊，欲言又止，顿了几顿，还是艰难地说道：“孩子，爹知道你这些年受委屈了！可不管怎么说，你们夫妻一场，听爹一句劝，回去一趟给他收拾四季换洗的衣服，他在里面也受罚了，那里面日子能好过？你带些衣物去，顺便把钱还了，你俩也该清了！”玉顺耐心地劝道。
秋菊不置可否，自从回娘家已一年多了，从来没想过回朱屯村！踏进他家的门，就像揭开好不容易痊愈的伤疤一样疼，老爹竟让自己回去，还给他收拾衣物？秋菊情感接受不了，低头不语！
“那畜生杀他刮他都不解恨，可他现在在监狱！该过年了，你公婆坟上，连个纸钱都没有，你回来过年，就该给他们上坟烧把纸钱，你觉得呢？”玉顺看秋菊仍不吭声，接着劝道：“闺女，不是爹难为你，大理咱不能输，不管你两日子过得咋样，他们二老在世时对你可好的很！撇开他们，还有海棠，不为别的，就权当为了海棠，他好歹是海棠的亲爹，将来总比外人强！听爹的话，你去给他收拾换洗的衣服，再回家给你公婆烧些纸钱，啊——？”玉顺耐心地劝着秋菊。
秀娥和奶奶点头，认同玉顺的说法。
健鹏忍不住想说老爹几句，可耐心想想，爹说得也在理。两位老人在世时待人和善，对健鹏一家均有情有义，他们儿子没法去烧纸尽孝，姐姐是他们认准的儿媳，应该尽孝！日子不过归不过，二老的情意不能忘！别人有情，你就不能无义！要怪就怪他们养了个混蛋儿子！有时想想，朱大肠爹娘也蛮可怜的！他们在世时，朱大肠也把他们气得死去活来，摇头叹气得！
“烧纸我去，给他收拾衣物，我不去！”秋菊倔强地说道。
“他再怎么混，是海棠的亲爹！你谁都不为，就为孩子能喊声“爹”，也该给他收拾衣物，他对你是不好，可将来对海棠会一心一意的！虎毒还不食子！他以前是不着调，政府有办法治他！准能把他治好！将来他对你女儿肯定比任何外人都强！”玉顺听到秋菊的态度，有些无奈更有点生气地劝着。
秀娥也帮腔劝秋菊道：“孩儿——听你爹的话，他可是海棠的亲爹呀！你自己说，除了你还有比这更近的血脉么？”
秋菊听到母亲的话，心里感觉很可笑，她迷茫地望着爹娘，心中甚是不解，怎么现在反倒是自己不懂事了？秋菊气愤地说道：“我情愿海棠没有他那样的爹！亲情远近还真不是血脉远近决定的！我听你们的意思，我不去给他收拾衣物，倒像我不懂事！你们怎么想的？”
玉顺无奈地叹口气说道：“于理你不去可以，反正你们日子不过了！又不是一家人了，管他不管都说得过去！于情你该去，替海棠去！替你地下的公婆去！你觉得呢？”
秋菊静默地想着父亲的话，海棠该去看自己的亲爹，公婆在天上看着自己的独苗在人间吃苦受罪，怕也不好受吧——
秀娥看着沉默不语的秋菊，接着劝道：“去吧！孩子！去把他家的彩礼钱还了，顺便给他带些衣物！钱还了，你们就清了！还有前天——我听你胖婶说，从他入狱，没有一个人去看过他！村民都嫌他丢人，没人去！和他一起宰杀猪的几个人，更不会去！那几个人都是些吃饱不饿，自顾自的主！能去看他？唉——在里面这么久了，也不知道有没有换洗的衣服？”
健鹏看着秋菊为难地直落泪，制止父母接着劝说下去，道：“你们别说别管了，我劝二姐！”
翌日，健鹏苦口婆心地劝了秋菊半天，见她态度有些动摇，稍微缓和，心安地说道：“姐！我陪你去！”
朱屯村的院子一片荒芜，高高的枯草，风中摇曳。
打开房门，一股子霉坏变质的怪味扑面而来，蜘蛛网和灰尘遍布房间每个角落。缺少人气的房屋，成了老鼠的天下，一只硕大的老鼠看到自己的领域来了侵犯者，丝毫没有逃跑的意思，肆无忌惮地盯着人看，健鹏拿起半截头砖砸了过去，吓得老鼠仓促而逃。
秋菊看着自己生活四、五年的地方，如今竟如此荒凉，悲恸不止，她仿佛看到公、婆抱怨的目光，看到他们眼神里的怨恨和无奈。
秋菊拿起一条大布袋，有些不乐意地收拾着朱大肠春夏秋冬的衣物，她准备先带回家，帮朱大肠洗刷干净后，再给他送去。衣服收拾妥当后，秋菊用早已准备好的馒头、熟肉，放地锅里加热，给公婆时会用到这些祭品。
邻居老太太听到动静，出来一看是秋菊，慌忙上前搭话道：“秋菊，你可回来了！这么久没回来，在娘家好么？”
秋菊笑着反问道：“婶子，你哮喘好些没？我回来给他收拾些衣物，上坟给爹娘烧些纸钱！”
老太太感叹道：“多心善的娃儿，他那样待你，出事了，不还是你给他洗刷么？这个糊涂虫！该活明白了！”秋菊无奈地笑着告别老太太，往公婆的坟地走去。
坟地上也长满了干枯的杂草，秋菊把坟头的干草拔干净后，给公婆多烧些纸钱，惭愧地说道：“爸、妈，你们临终前让我看好这个家，我没做到，愧对您二老！我来给你们赔罪了！以后，逢过年我会来给你们烧些纸钱，你二老要是在天有灵，就保佑朱大肠走正道，以后规规矩矩地做人！”
秋菊把朱大肠的衣物洗好，分春、秋季衣物，夏季衣物，冬季衣物三兜。把玉顺准备好的钱存到存折上，去了监狱。
秋菊不想见朱大肠，她把所有的衣物、户口本、身份证和存折等交给警官后，说道：“麻烦你转交给朱天顺！谢谢！”就回家了。
朱大肠看着三兜衣物，呜呜地哭了。
他早已被政府改造成人了！他一直处于懊恼、自责与悔恨中，一个过日子的好女人，一个好端端的家，被自己毁了！快两年了，那些狐朋狗友没一个来过。如今有人来了，竟是秋菊！他做梦也没想到秋菊会来，会为自己送衣物！第一位来看自己的人，竟是自己曾经虐待的人，竟是那个从结婚自己从未用心呵护过的女人！
当警官告诉他，送衣服的人，还送来户口本、身份证，外加几千元存折时。朱大肠大声悲恸地哭，久久不能停止——
结婚时，秋菊不满十八岁，两人没打结婚证。后来觉得，媳妇都进家门了，办不办结婚证都一样，办证还要上民政所，麻烦！就一直没办证。秋菊回娘家度日时，朱大肠曾去民政所问过，自己与秋菊根本算不上法律上的夫妻！现在，联系两人的只有几千元钱和女儿！想起女儿，他哭得更痛了，那个小小的生命，是自己的女儿？她从出生，自己抱都没抱过，会是自己的女儿？现在就算自己死皮赖脸地去认女儿，女儿未必认自己！谁愿意有个坐过牢的父亲？
他悔断肠地大哭着，哭的昏天暗地。
钱还了，与秋菊再无牵扯的理由了。
清了，一切都清了！
他伤心地哭泣，哭自己把好好的媳妇弄丢，哭好好的家散了，哭去世的爹娘，哭浑浑噩噩白过了二十几年，哭自己糊涂的人生、、、、、、
他打着自己的脑袋，悲悲切切地哭着——
秋菊心里一块大石头总算落地，她自言自语地说道：“欠的总是要还的，早还早安心！”说完秋菊眼前浮现玉顺的模样，玉顺虽是大字不识几个的庄稼汉，却酷爱听戏！戏文里的人侠肝义胆，忠孝仗义他均以他们为榜样，也教导儿女效仿。他曾对儿女说：“你们从小喝着沙河水长大，心应像河水般清澈，不能迷恋钱财！咱们做人，要像沙河的水，可以干，但不可浊！”秋菊耳畔响起父亲教育儿女的话时，一股自豪感从心底油然而生！她为有玉顺这样明事理的爹感到欣慰、自豪！
秋菊到家已是傍晚时分，冬季昼短，才五点左右天色已暗淡下来！匆匆吃过晚饭，玉顺把家人召集到一起，很严峻地公布家里这两年的账目收入，健鹏收入，去年一千五百元，今年五千五；秋菊去年六十二元，今年三千六百元，家里去年收入六百八十五，今年将近十亩地的小麦和包谷共卖一千一百四十元，牲畜卖一千六百八十五元。除去日常开销和还钱，结余六千四百元左右！
“我今晚去秋生家，商量着买些礼物，明天去婉晴家，看老李头还中意咱们这桩婚事不，顺便把老李头的钱还了；唉——这么久没来往了，不知婉晴还愿不愿意——当时就不该听你的，先把婚定下，啥事都没了！“玉顺说着狠狠地用眼剜健鹏，接着说：”她要是还愿意这门婚事，我把她生辰八字要过来，明天找趟木子，与你的合合，看啥时候订婚、结婚合适？这些事办妥了，不知能剩多少钱，看能不能把房子翻腾一下！”玉顺想到自己马上要盖房娶媳，笑的合不拢嘴。
健鹏思虑了一会，说道：“爸！我和婉晴的事，你就把心放肚里！房子先别翻修，剩下的钱咱们先盖两个猪圈，搭个牛棚，建个鸡窝，兔窝，我算了一下，八百来块钱就够，咱家猪、牛用包谷杆子搭个窝棚，春秋季节还行，冬天不行，万一冬天下大雪，猪牛正好下崽，冻死了咋办？“健鹏回来后看着牲畜窝里呼呼地刮风，冷飕飕的，不禁有些担心。
在郑州打工时，曾买些养牲畜方面的书，书里有养牲畜种种注意事项，有些书中还有饲养环境的配图，健鹏经常读书，知道饲养环境很重要。像家里这样养猪、牛，它们的粪便、尿液都排不出去，早晚会得病，有时可能会病死！
“人还没住上大瓦房，我先给它们盖窝？你脑子咋想呢？盖窝要贴院墙盖，将来主房咋盖？还没听说谁家没盖主房，人还没住舒坦，先让猪、牛住舒坦！”玉顺有些生气，不满地说道。他瞪眼健鹏接着说道：“农村人眼里啥是大事，嫁女娶媳，传宗接代！不管啥大事，大破天能有比这更大的事么？我只想攒钱，翻腾个大瓦房，娶媳抱孙”。
“爸，你养的小猪、牛犊刚满月就卖了，不卖的话，它们那么小，咱家又这么脏！很容易得病的，有些病喂药根本治不好，一死死一窝，你算算这个账！牲畜得病死掉的话，几百块打水漂！你后悔都来不及！”健鹏有点着急地劝说，他知道父亲拗，不好说服。
玉顺沉默良久，思索着健鹏的话，儿子说的有道理，一窝猪崽四百多块呢！不能打水漂，花钱翻腾猪圈、牛棚又不舍得，咋办？玉顺心里，只想盖大瓦房，村里只有十几家土坯房，他玉顺就是一户，这些年日子过的闹心：前些年孩子小，秀娥有病，光每年看病，就能把家里掏空，现在病好多了，干活还行，可不能太操劳；今年秋天，为了多屯些草料，老娘葵花也去帮忙攒草料，不料摔着腿了，好在没伤着骨头。贴两、三月膏药，走路还颤巍巍的，让人担心。玉顺皱着眉头，想着家里的光景。
玉顺仔细地盘算着，他知道家里手头紧，怎么盘算都不够用，他很犯愁，又拿出自家种的碎烟叶，抽了起来。这两年日子仍过得不红火，好在儿女大了，懂事还勤奋，一切会慢慢好起来的！玉顺心里安慰自己，想到儿女，心里舒展多了。穷家有穷打算，日子还要照过。
他想着心思：过去地主老财家都住大瓦房，青砖绿瓦，煞是好看，佃农只有住茅草棚的份！那时的草棚与现在家里猪、牛的棚子差不多。后来，条件好些，大家出钱请烧砖师傅，自己烧窑，烧些砖瓦之类，盖土坯子房。说是土坯子房，多少还有些砖瓦，地下铺两层砖算是地基，地上半人高是砖，砖上用些黏土，打厚厚的一层土墙，快上大梁时多少用两三层砖，这样结实，房屋不容易倒塌。大梁是几个大粗木头用八脚（固定梁的大铁，钉一样形状，超粗）固定，大梁木料粗，很结实，大梁上再钉些规则的木板，木板上规律有序地摆些瓦，瓦边缘固定好，土坯房就成了。初解放时，这样的房子对农村人来说，那是上等的好房，现在相对砖垒砌的大瓦房来说，土坯房土气，低矮，昏暗。
健鹏走到院墙外，蹲到父亲身边，沉思良久，说道：“爸！咱家盖房也行，钱肯定不够，请烧窑师傅咱们自己烧砖，只出工钱，能省些钱！咱们一家人手不够，富强他家也是土坯房，这两天我去问问他，看他家有没有盖房的打算？有的话咱两家一起盖，相互有个帮衬。咱住的土坯房的砖瓦不好了，盖猪圈，搭牛棚时能打地基，砖块咱们自己烧，瓦肯定要买，万一烧些”过烧瓦“，没法用净耽误时间，房子盖下来，我估摸着至少还差五千元，我去找平安和平顺大爷借钱，一家借三千，年后天暖和就动工！”健鹏说的头头是道，玉顺认同地点头同，他欣慰地打量着健鹏，他觉得健鹏大了，会盘算着过日子了，心里很欣慰！
健鹏见父亲不反对盖猪圈、搭牛棚，也安心了，接着说道：“爸，你看咱们东边能盖三间房么？东边咱盖个灶房做饭，灶房旁盖两间房，我和二姐各住一间，这样我就不住堂屋客厅了，二姐也不用跟奶奶挤一块了！”
玉顺觉得健鹏打算很合理笑着说声“你看着办，怎样都行！”说完，哼着小曲朝秋生家奔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