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分两头。自从周王胡驾崩后,使得冷清了一段时间的朝议,突然变得热闹非凡。
此前,因为周天子出奔,朝中十四年无天子在位,人心不稳。如今,总算尘埃落定,马上就要确认继位新君的人选。
原本,朝中大事都要由周天子裁决,朝会议事之所便称为“明堂”。然而,周王胡出奔后,周召二公虽是共和行政,却也不敢僭居于明堂之上。
于是,三公九卿们在明堂侧面临时修建了一座侧堂,他们便在侧堂中商议国事、颁布政令、接待各诸侯国的国君和使臣。
这些年来,例行的天子朝议也由三公代为主持,但为了表示群策群力,太师周公御说、太保召公虎、太傅虢公长父这三公每日都会在朝议前率先碰头,切磋讨论今日之议题。
待到三公在侧堂达成共识后,再公开同与朝的众卿大夫商议国家大事。
然而今日,三公却在侧堂上出现了前所未见的激烈争执——
只见虢公长父愤怒地在侧堂中踱来踱去,像是热锅上的蚂蚁似。召公虎和周公御说则坐在席上,默默地看着这个略显焦躁的太傅。
虢公长父又走了好一会儿,口气不善道:“太师、太保,都什么时候了?周王祖奠都过去三天了,继承周王之位的人选怎么还没定下来?”
周公御说白发皓齿,一副与世无争的样子。起初一直闭目养神,此时闻言,摇摇头,道:“太傅大人,稍安勿躁。”
虢公长父:“稍安勿躁?国岂可一日无君啊!故天子只有王子友这唯一的子嗣,前两日朝议,所有的卿大夫都在奏议由王子友继承周王大统,你们二公为何总是顾左右而言他?难道时至今日,还不打算把这事定下来吗?”
召公虎没有直视虢公长父,而是对空中叹了一口气,道:“兹事体大,不可草率啊!”
虢公长父瞪大了眼睛,强压怒火对召公虎道:“草率?依周礼王制,有嫡立嫡,无嫡立长。王子友即是嫡出,又是先王如今唯一的王子。我大周数百年宗法制度,周召二公居然说这是草率?!”
召公虎沉着地说:“正因为是为了维护我大周数百年的祖制,所以才要三公一起协商。”
虢公长父显然被激怒,质问二人道:“难道说,二公不打算让已故天子的独子继承吗?莫非你们想另挑他人,让周天子的弟弟王子昱或者王子望他们继承王位么?”
周公御说把头摇得和拨浪鼓一样,道:“王子望野心勃勃,十四年前就想染指王位,王子昱更是愚钝的紧,不行不行。”
虢公长父见二人口风一致,左一个不行,又一个不可,如同商量好一般,顿时一拍桌子,怒不可遏。
他轻蔑一笑,道:“我知道了,莫非你们两个‘共和执政’上了瘾,妄图谋朝篡位,不想把权力还政给周王子嗣?”
召公虎听到这等指谪,心中大是不快,脸上怒气立现。
周公御说起初也是心里一沉,不过他毕竟年纪大,立马调整情绪,缓缓道:“太傅此言差矣,周召二公受历代周王所托,辅弼王室,何尝敢有一日将歇。
“国人暴动之后,朝中无主,我二人更是夙兴夜寐,不敢荒废政事。如今天子驾崩,我等更应当辅佐幼主,岂会有任何不轨之图。”
虢公长父不置可否,道:“那依二公之见,周王嫡子不能立,周王之弟王子望、王子昱也不能立,你们想让把王位让给夷狄,让大周亡国不成?等下朝议,看你们怎么交代!”
说罢,气哼哼地摔门而出,头也不回地走了。
周召二公面面相觑,心里好不是滋味。
过了一个时辰,朝议开始。众卿大夫鱼贯进入侧堂,按照爵位官职依次排定。
周召共和期间,朝议向来由年齿德望较长的周公御说主持,众卿大夫再依次奏事、议事。
然而今天还没等周公御说发话,虢公长父就“嗖”地一下站起来,对众卿大夫草草行了一个礼,便先声夺人,道:
“众卿大夫容禀,余有一事不明,想当廷请教周、召二公。”
众卿士都吃了一惊,虽然大家早已习惯虢公长父的跋扈和口无遮拦,但是今天如此反常,一开始就出言不逊,却是失礼之极了。
周、召二公早已作好心理准备,正盘算着如何应对虢公长父对于立新君之事的质疑。
不料,虢公长父说的却另有它事:“敢问太师、太保大人。前番出征征讨赤狄,你们到底是何意图?”
还没等周、召二公回应,虢公长父继续发难:“我说为何当初执意发兵,原来早有线报,得知了周王去向。就不知,尔等是为了去救回周王?还是去害了周王?”
“你!”召公虎有些始料未及,凭他在宦海沉浮的经验,他马上反应过来这个问题相当要害。
这是个充满陷阱的提问,稍一不慎就会百口莫辩——当时自己执意出兵,几乎所有人都在反对。
一来军事权本就握在太傅虢公手上,自己有夺权嫌疑;二来一出征便带上所有周王师的部队,放任京城空虚而不顾,确实颇有蹊跷。
当时自己得到周王在彘林的情报,尚不能十分确定,所以出兵十分勉强。出兵之后虽然击退赤狄有功,但是周王却驾崩于彘林,可谓功过相抵。
更要命的是,虢公长父的这个质问,竟混淆视听,把周王之死的矛头指向了率军出征的召公虎,这脏水泼得召公虎进退两难,颇为难堪。
“一派胡言!”
召公虎正无助之时,一个虎背熊腰的大员从班列中走出来。众人一看,正是大司马程伯休父。
只见程伯休父一脸怒气,对着虢公长父道:“太傅,你这话说得好不讲理!太保大人此番征伐赤狄,日夜兼程,不曾误了时限;我军将士浴血奋战,何曾堕了威风?
“我周王师在太保大人的带领下两战告捷,这才找到天子隐居之地,可惜天子命蹇,天不假年,你怎么能说是太保害了天子?
“我倒还要问问虢太傅和虞司徒,我王师驻扎于汾隰之时,你二公身为统帅,为何临阵撤退,以至于王师兵员锐减?我看如果要追究救驾追责,你二人难逃其咎!”
程伯休父的质疑铿锵有力、掷地有声,同样直指虢公、虞公的软肋——
正是虢虞二人的临阵脱逃,使得这次军事行动效果大打折扣,如果说延误期限必须要找个罪魁的话,虢虞二公首当其冲。
众卿大夫又把眼光投向了虢公长父,这场针锋相对的辩论,越来越精彩了。
虢公长父对周、召二公的发难,被程伯休父出面顶了回去。然而对于虢公来说,他绝不是稍微受挫就会放弃攻讦之人。
他显然对此早有准备,清了清嗓子,大声道:“众卿大夫容禀,历代虢公执掌大周军政,孤不才,接过周王师军权以来,大小数十战,每逢战必往,何曾有过退却?”
程伯休父哼了一声,干笑道:“大言不惭!我就问你,为何进军到汾隰之际,就逡巡不进、贻误战机?当着众卿大夫的面,太傅好好解释下,这是退却不是?”
虢公长父对众卿大夫拱手道:“众位知我大周军制何等完备——凡出师必有名,礼乐征伐从天子出,告于祖庙、卜筮良时、待时而动。
“然而此次出征北上,太保大人却越俎而代,执意率周王师倾巢出征,不仅师出无名,而且拒绝告庙卜筮。试问诸位,我大周何时打过这样的战?”
一众卿大夫中,有些人听虢公长父此言,不禁点头。当初召公虎执意出兵,确实很违背常理。
虢公长父见自己有了舆论优势,继续不依不饶:
“孤是为了镐京安危所想,这才擅作主张,同虞公一道分兵回防,这在汾隰也是和太保、大司马大人商议妥当的。
“那敢问众卿大夫,既然是救驾,出师为何无名?难道是有什么见不得人的秘密瞒着天下人吗?”
虢公长父撕破脸皮与周、召二公对质,众卿大夫都何等心机,巴不得做吃瓜群众,不急着站队,也都是静静观变。
程伯休父语塞,虽说他很清楚虢公长父是什么人品,但对方的反击却一时难以辩驳,他本身就嘴笨,只好低头作揖而退。
周公御说闻言,暗叫不好,心想这一连串质疑确实犀利。当初召公虎申请出兵,本来就有些草率冒险,被质问就再正常不过。
当初,召公虎获取了周王在彘林的密报(即蒲无伤送的密信),不敢确定消息真假,于是知会周公御说,商议此事。
二人达成共识,宁可信其有,这才决定出兵。然而,这种非官方的情报来源,当初出兵的时候不能直说,现在更不敢据实而告。
毕竟,在政治上,收到朝外的线报绝对是大忌,一不小心就会落下“里通外国”、“密谋造反”的把柄,跳进渭河也洗不清。各种谣言和臆测就会蜂拥而来——
如果当时出兵前直说周王在彘林的消息,要前去救驾,便会有人怀疑周、召二公早就知道周王下落,只因贪恋权位、迟迟不肯迎回。
如果不知周王在彘林,那召公虎的大举出征就会落下对待军事行动如儿戏的把柄。若此,虢公长父临阵脱逃的可耻行径,自然就可以摇身一变,成了光明正大为京城防务着想了。
看来,虢公长父从彘林逃回来以后,满脑子想的就是怎么在舆论上占据制高点,给自己找台阶下、洗脱罪名。
虢公长父给召公虎抹黑的手段不可谓不高明——召公虎明明在彘林之战中殚精竭虑、赢得大功劳,却因为虢公长父的混淆黑白,成了野心家和阴谋家。
想及于此,周公御说自知无法代召公虎发声,赶紧向召公虎使眼色,示意他要三思后行。程伯休父也关切地看着召公虎,只恨自己爱莫能助。
召公虎何尝没想到这一节,虢公长父的连连发难让他始料未及。
他心寒不已,自己在彘林又是率军作战,又是作主丧人,心力交瘁,不得片刻之闲。如今却被小人倒打一耙,陷于不义。
召公虎自知自己沉稳有余,而机变不足。论唇枪舌剑的辩论功夫,恐怕不是狡猾的虢公长父的对手。正在一筹莫展苦寻对策,只听得一个熟悉的声音传来——
“太傅、太保少歇,容寡人说一句公道话。”
众人循声看去,原来是太宰卫伯和走出班列。他身为百官之长,且为大诸侯国国君,自然有种与众不同的威望。
他对众人作揖,道:“出兵彘林之前,寡人不仅赞成出兵,而且率本国军队跟随作战,始终与王师共进退,众卿大夫之中,恐怕没人比寡人更有发言权了罢!”
众人皆点头,此事除了召公虎之外,卫伯和说话是最有分量的。
虢公长父心道不妙:“此人若是帮召公虎说话,那便棘手之至。”不过他倒是好整以暇,相信此事召公虎百口莫辩,卫伯和再怎么替他说情,也是徒劳。
卫伯和干咳了一声,见众人不再交头接耳,朗声说:“周王在彘地之事,乃寡人探知后,告诉太师、太保二公的。”
“如今来看,寡人所为有欠考虑,真乃惊险之甚。好在太保大人用兵有方,这才没有让赤狄人的阴谋得逞。”
“这……”虢公长父愕然,他瞠目结舌——这卫伯和丝毫不按套路出牌,他可不是替召公虎说情,反而是自愿背锅,把知晓周王下落这个烫手山芋自己接了。
千算万算,虢公长父就是没算到,卫伯和居然自愿进来搅局,当真是始料未及。
卫伯和微微一笑,见虢公长父哑然无言,又加重了口气,道:“虢太傅,寡人身为太宰,却隐瞒实情、劝执政二公出兵,有罪有罪!”
原以为自己胜券在握的虢公长父,此时哑口无言,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这大好局面被卫伯和的挺身而出搅黄。
甚至,虢公长父开始怀疑,莫非周天子隐姓埋名藏在彘林之事,真的如卫伯和所说是他最早传递给召公虎和周公御说的?
“不可能,绝不可能,卫伯和在撒谎。”虢公长父回忆当初,卫伯和明明和自己一样,对出兵彘林的原因毫不知情,甚至还提出了质疑。
可是,如今卫伯和挺身而出,为周公御说和召公虎分谤,到底是为何?
虢公长父顿时像泄了气的皮球一般,连连摇手道:“太宰大人乃……乃社稷功臣,无罪,无罪。”
各位看官,为何虢公长父对周公和召公这两位执政不甚恭敬,却唯独对这个卫伯和心有余悸?
其实,这里还有段公案,使得虢公长父有把柄在卫伯和手上,他可是虢公长父不敢的得罪的人。
这就要从国人暴动的前因后果说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