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人以神道设教,而天下服矣。大学士陈广陵在少帝面前大力鼓吹祥瑞的目的也就在于此,祥瑞与符命应该只是说给凡夫愚妇与懵懂蒙童们听的,虽然荒涎不经,但在眼下却是能够安定内外、收获人心的不二法门。
陈广陵其实还有一个不能说出口的目的,他身为帝师,久处宫廷,对于吴王的一举一动自是存有十二分的关注。而眼望朝堂,那些世禄世卿的朝臣与因军功而获封受爵的武将们之间,关系也一直势同水火,吴王和张太保他们为了稳固权位,安抚部属,正筹划着整肃朝纲,听说将要因此罢黜一批不肯为己所用的朝臣。
陈广陵听说这个消息,内心里是先忧后愤,按说他本来也应该属于世禄世卿的朝臣一系,但自从跟自己的父亲陈太傅闹翻了脸,陈学士便一心一意以辅佐今上为己任。虽说吴王唐觉之现在权倾天下,言出法随,但说到底他也还是今上的臣子,既然同为今上的臣子,为何不能和衷共济,致君尧舜的干一番名垂青史的大事呢?
这并非陈广陵的突发奇想,他一直想要独辟蹊径的创一条新路,尽自己最大的努力,把追随上皇的朝臣和依附于吴王的武将都感召聚拢起来,效忠今上,尊王攘夷,安定内外,以造福于社稷苍生。
而这首先要从调和文武,化解凶戾做起,若能下一番苦功,使得满朝的文臣武将矢忠矢勇,匪懈匪怠,保持一堂和气,全力辅弼今上,则今上即便不是有道之君,也一定能为中兴之主,如此太平天下应当指日可待,而他这一生的功业也算得圆满无憾。
陈广陵既存了这份心,便一心一意地照做,他一厢情愿的以为,欲使上下协和,百姓归心,莫过于祥瑞现而大道显。只是上天现祥瑞往往就和盛世出明君一样,总是可遇而不可求,为了显示天意或者夸耀盛世,有时则不得不借助于人为。虽然这人为的祥瑞实际上是在造伪,但因其出于公心,自然这伪就能名正言顺,正大光明地给造出来,并以此来验证天意与大道。
也因此,本着一颗公心大做祥瑞文章的陈广陵,做伪便做得心安理得,无愧无怍,他自认对得起天、地、人,更对得起自己研习多年的圣贤之教。
巫州太守张敬白本是他的得意门生,陈广陵暗中去信一封,以神道设教为名,叮嘱他一定要向朝廷呈报祥瑞,拨个头筹。
朝廷此刻正以安定和谐为重,而少帝也沉浸在父慈子孝的憧憬之中,因此对这些天生地出的祥瑞和符命都信之不疑,尽管黄州送来那头白鹿没过几天便不食而死,湖州献来的神龟最终也染疾而亡,但是不妨碍天下臣民们上章称庆道贺,热热闹闹的大做文章,原本都是经书典籍里所载的世难一见的东西,倘得其一,便足以保得天下的安宁有序,又岂敢不称庆。
只是凡事一经宣扬闹腾,往往便收刹不住,以天下之大,一地出现祥瑞则处处都出现祥瑞,祥瑞也还罢了,令朝廷恼火的是符命,一样符命可能生出百样的解释,这要是有人假造符命,宣扬谶纬之说,趁时应势,斩木揭杆,岂不糟糕?
朝廷终于发现,祥瑞之物与符命之属一旦搞过了头也是件不胜烦扰的事,当该做的文章都做完了以后,今上和朝臣们对于层出不穷、屡见不鲜的祥瑞符命不但失去了兴趣,反而以为这些不合常理之物,有些已经迹近于妖祟邪物,所谓物极必反,喜能生忧,实在不宜再加以推崇倡导,于是下诏禁绝自然就成为题中之意。
然而这些天赐的祥瑞也未必全无效用,祥瑞是四海称庆的事,是上下协和,体天应道的表征,反映了天意与民心皆以安定祥和为重,而那种因祥瑞频现而显得喜气洋洋的气氛,也是能够点缀光正元年的美好图景。
一直力倡其事的陈广陵,更是满意的看到,吴王和张成义曾经设想的对于朝臣的整肃,因为祥瑞叠现,而迟迟难以下手。
待到秋后,诏命罢止祥瑞符命,这场热闹大戏终于散尽清场,吴王和张成义刚要重提旧事,却不想,有人这时候跳将出来向自己发难。
跟只会夸夸其谈、坐而论道的朝臣不同,此人有兵有马有地盘,故而有恃无恐,凡事阳奉阴违,不肯俯首听命,因为其兵强马壮,地连州郡,所以益发桀骜不驯。面对这个指手画脚、得寸进尺的枭雄,吴王此时只能暂放朝臣一马,以便腾出精力来专心对付这个煽风点火,心怀鬼胎的对手。
这个被唐觉之视为对手的心腹大患,正是坐镇中原、拥兵自重的洛都留守方大用。他手下兵强马壮,所以自觉有些实力,有实力自然就不须事事都看别人的脸色,而要是实力大到足以服人,则不妨丢几个脸色给旁人看看。
方大用身为封疆之臣,随时都可以上表问政,鉴于天现祥瑞,方大用的上表自然而然就从天降祥瑞这个举国称庆的事情说起。
方大用认为,皇帝行孝道,布仁义,其尊尊亲亲之诚,感天动地,因此天降祥瑞,地出符命,自然不足为奇。
表文倘在这里打住,似乎也跟别处封疆大吏的应景之作别无二致,然而方大用跟着却说:皇帝年少,凡事尚欠历练,所以不得不以吴王辅佐,总揽政事要务,然此非常情,应属权宜之计。再说吴王与陛下虽属甥舅,然而究系外戚,以外戚当国,臣未闻有不败亡者,或身死,或族灭,擅专在前,报应在后。
太上皇御宇凡逾二十年,且时当壮年,就此退居闲养,不理内政外务,未免使中外莫名惊骇,皆以为大不妥当。所谓尊尊亲亲,尊尊莫过于上皇,亲亲也无过于父子,倘父子不能同心谋国而要仰借于外戚,恐非国家社稷长治久安之福。臣因此敢请上皇居内闱而听大政,布皇命圣谕于四方,皇帝恭聆敬听,留心于治国之道,待将来长大亲政,亦能措置得当,行事得宜,若陛下能听臣言,则国之幸甚,民之幸甚!而吴王功成身退,不但能位列圣贤,配享宗庙,亦可免不测之祸起于生前生后。
因为是庆贺祥瑞的表章,吴王一时失于细察,竟使之直达御前,幸好有陈学士预先过目,一看之下,大惊失色。方大用竟然要上皇听政?假如上皇得已听政,那还要今上做什么?而他们这些拥戴今上的臣子,岂不尽是乱臣贼子?陈学士当即扣下奏表,叫人送到吴王案前。
方大用的上表,吴王唐觉之在阅过之后果然吃惊不小,少帝朝觐上皇果然朝觐出事端来了。方大用的表奏明显的是包藏祸心,其中另有一套图谋算计。
吴王以为自己对方大用可以说仁至义尽,不意方大用竟如此负他,吴王因此采取的对策就是改授其子方镇川为骁骑将军,征召入朝,欲以其为质。
只是还没等方镇川受诏回京,洛都方大用却派来使者说:盘踞在长安的伪主经过二年多来的休养生息,现在已经做好了进击中原的准备,为加强中原战备计,方大用希望朝廷能够允许方镇川率其所领的数万部属回援洛上,以防靖逆暗袭。
方大用显然是想挟敌自重,这让吴王既头疼又痛恨,张成义却跟他说:既然方大用声称中原将有战事,王爷不妨自任军帅率兵亲征,并以方大用为副帅,由此亦可将方大用的兵权收来归己。
唐觉之听得这话先还点头,跟后却连连摇头,直言不妥。
张成义忙问:何事不妥?
唐觉之说:主上幼弱而上皇尚在,但只要上皇存有一息,吾又岂能安心出征?
张成义也终于想到了这茬,沉吟了片刻,又说:王爷不欲亲征,那也无妨。靖逆若有心东犯,十有八九要走潼关一线,潼关一过,便是洛上,此正是方大用的防区,为保其地盘,谅他也不敢不用心尽力。边镇原就是朝廷的屏障,守土保境应该不劳王爷操心,朝廷可下诏督责,令其戒备。如此二虎相争,吾等坐壁上观,岂不甚好。
然而不等督责方大用,要他加强戒备的诏书寄发出去,齐鲁节度大使唐会之十万火急的上奏却已送达到朝廷。唐会之称,方大用所言并非虚言恫吓,齐鲁方面如今得到来自东胡的线报,靖逆其时正和东胡打得火热,双方敬问通好的使臣不绝于途,对我中原乃至江南似乎有所图谋,朝廷切不可掉以轻心。
吴王颇感意外,靖逆蠢蠢欲动,尚不足奇,东胡与我一向交好,朝廷也从来没有失礼与亏待的地方,却怎么就和靖逆勾搭成奸呢?倘若靖逆与东胡同心谋我,那江南岂不危甚?
张成义也估摸不准东胡那边的情势,所以只能劝吴王沿用当年周相曾经用过的,已被证明是行之有效的法子,即不惜以甘辞厚币来收买打动这些唯利是图的蛮夷,使之化敌为友。
吴王采纳其言,使人密嘱唐会之,要他火速派人与东胡联系,晓之以理,动之以情,施之以礼,敬之以物,但有所求,不妨答应,只万万不可让东胡毁约背盟,使我两面受敌。
靖逆的蠢动与东胡的背盟,顽固不听话的朝臣和忘恩负义的方大用,都是困扰吴王的诸多事件之一。只是这一次,吴王万万没有料到属于自家兄弟的唐会之竟然和外人方大用搅和在一起。事实上,这也怨不得唐会之,他女儿唐媛的亲笔信先是辗转送到陈夫人那里,继而到得唐会之的手中。唐媛的信字字泣血,句句含泪,其丧夫之痛,怜子之情,潜藏于字里行间,读来不免使人哀痛伤怀。
诚如信中所言,宜王晟在薨逝后虽然获得元献太子的封赠,可是封赠毕竟是封赠,只是一种荣衔,其所遗留的儿子,并非是理所当然的皇太孙,这从他们被降封为郡王就可以看出。唐媛因此恳请父亲,看在女儿和外孙的份上,设法为自己的儿子咸阳郡王正名份,图将来。
然而唐会之毕竟是个谨慎的人,虽然私下里对自己行事莽撞的族兄有着诸多不满,但也深知仅靠一己之力,孤掌难鸣终究难成大事。而天下镇守一方的节度使共有三位,分别领辖中原、齐鲁与岭南,若三地的镇帅同声同气,彼此呼应,朝廷自然不敢漠然轻视。
唐会之于是开始联系方大用和许成龙,相约以皇帝须承宗继祖、尊亲敬上为辞向朝廷发难。天下乃吾皇与上皇父子相继之天下,岂能听由外姓臣子发号施令,封疆之臣虽身处卑远,却常怀社稷之忧,所以不敢因循私情而罔顾祖制国法。
许成龙远在岭南,一时难以得到回音,洛上的方大用接到唐会之的书信后自是大喜,唐家的兄弟彼此生分,的确让人意外,自己倒不妨趁机打进一根楔子。
方大用当即回书与唐会之,称许他深明大义,老成谋国,节镇三帅如能同心携手,一起匡扶社稷,辅弼少主,朝中的奸佞之辈又岂能事事擅专。方唐二人并相约,但等许成龙有信,三位镇帅当一同遣使,赴京诣阙,敬问上皇安好。
说来方大用本来也是野心勃勃之辈,从前在西蜀便一心想自立称王,事败后逃至江南,却因祸得福,封郡王,据中原,领十万精兵,为一方镇帅,如此结果,本已大妙,方大用原也不想再生企图。不料,八月间有苍龙似的云气现于洛都的上空,这等祥瑞究竟喻意若何,不能不令人浮想蹁跹。方大用潜藏的心思因此小小的动了一动,不过他依然不敢造次,直到唐会之传来书信,他才最终按捺不住,当先向吴王发难,而唐会之也果然与他配合,一个刚报了靖逆东犯,一个便声言东胡背盟,左右开弓,当真要吴王好看。
岭南的许成龙在接到方唐二人的书信后,亦表赞同,三位镇帅联名上表朝廷,将遣使者至都中,敬问太上皇帝安好,以此略尽卑远之臣的忠义之节。
光正元年初冬,三位镇帅的使者抵达都门,携来许多方物贡品,一式两份,一份呈献今上,一份孝敬上皇。除了纳贡献礼之外,使者还要诣阙问安,近瞻天颜,以便回去禀告镇帅,聊慰三位大人不能亲临拜磕之憾。
吴王本来只许他们见今上,却不允他们朝上皇,只是经过张成义的劝说,他才回心转意。
张成义说:他来问好便由他来问好,反正皇上、太上乃至朝廷百司都在京中,任谁也抢不走夺不去,王爷又怕它怎地。长庆宫自身难顾,若能省时度势,又怎么敢与王爷翻脸?太后、二圣眼下都活得好好的,既不少吃亦不少穿,王爷哪里有对不住的地方?便是江山也仍然是他家的江山,王爷不过是代为看护,所以由他来敬问安好,不但由他来问,王爷自己也不妨率满朝文武一同敬问,只要问了安,敬了好,他们和咱们都算尽过了这份忠臣孝子之心。那些想要借机做文章的,自然也就没文章可做——他们敬问安好,王爷也敬问安好,论起忠孝来,王爷有哪点比他们差?
唐觉之感到这主意当真不错,所以一反常态,开始热心张罗起朝觐问安的事来。
长庆宫的二圣自从少帝亲来朝觐过之后,本来将要平复的心绪,现在又变得颇不安宁。
方大用早前的上表,燕国大长公主费尽心机才搞来了一个抄本,趁着进宫探视太皇太后的机会,带给二圣一观。
二圣在看过后也都吓了一跳,汪皇后对上皇说:方大用此举,明忠实奸,无非是扯着咱们的旗,好成就他自己的事,圣上对此不可不察。
上皇也有同感:“朕若能听政宣谕,当初又何必内禅?既已内禅,又以何名目听政宣谕?方大用不过是借此说事罢了。然而他这么随口一说,唐觉之那厮恐怕又要心生猜忌,本来天现祥瑞,借此安和内外,朕与皇后尚能过些宽闲日子,这回怕是又要上紧了。”
这事过去未久,又有消息传入宫中,说那节镇在外的三帅已遣使入贡,将要觐见上皇,吴王已经准了所请,并率文武朝臣一同诣阙磕见,以显其忠义孝顺,并不在他人之下。
“吴王也要显示忠孝?他倒不怕笑掉天下人的大牙?”汪皇后听说这消息后,脸上的神情极其鄙夷不屑。“这果然是天降祥瑞,只要放下屠刀,人人都能立地成佛!”
跟皇后的鄙夷不同,上皇闻讯却是惊喜不已,上皇开导说:皇后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不免虚担了心事。镇帅使人来敬问安好,一来是尽其臣子的忠义,二来也是告诫吴王不得行弑杀,变天下,否则三镇必不肯依。朕亦早料到吴王那厮,专擅有心,篡弑无胆,如今他也来见朕问安,自然仍是以朕的臣子自认。
汪皇后皱着眉说:话虽如此,到底人心难测。镇帅若真为忠臣孝子,当日变生之时,怎不见他们出来为君尽忠?方大用拥兵十万,当时若肯尽一点心,出一点力,事也不至于此!
上皇却道:南都洛都,相隔岂止千里,当日事变遂然而生,方大用纵然有心为国,然而鞭长莫及,到底无力回天。
汪皇后叹道:圣上心存仁厚,曲为开脱,臣下却未必领情。当**宫之状,妾犹历历在目,国贼一日未除,圣上与妾身自难万全。
上皇这时便也叹道:皇后之意,朕岂不知,不过能屈能伸,方称得英雄!时势既已如此,不妨先求安稳,再做长图。朕以为,只要留得青山,总归还有一线希望。现如今吴王既然肯屈膝下拜,朕与皇后总要纡尊降贵、委曲求全才好。
汪皇后勉强一笑,说:圣上能有此想,妾亦安心矣。但未知这姓唐的倒是如何自诩忠孝?戏台上的优伶倡伎只怕都演不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