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失足成千古恨!当保义夫人听到皇子昃被封为庄王的时候,她心里忽然充满了对自己怜惜。这些皇家的恩怨是非,她当真是搞不太懂,明明还记得圣母娘娘曾以那种鄙夷不屑的语气,大骂福妃张娘娘的儿子是个天生的小贱种,可是一转眼的功夫,这天生的小贱种却又成了龙种贵种,给封了王爷。想想自己当初不知轻重的掺合进去,一不小心就成了罪妇,差点因此掉了脑袋,想起来真是既冤枉又委曲,如今她想喊一声冤,叫一声苦,都没人肯听她说一句半句。
然而比起寿南山寿公公,她的下场还是好的,寿公公那就更冤了,做的是行善积德的好事,不想这好事做不得也,做的把自己的性命都白搭了进去。
反到是自首举告的沈家娘子因祸得福,走了大运,眼下重新被接到宫里,给了一个皇子乳娘的名份,这样等到将来庄王昃成年分府,自然少不了对她的孝敬供养。
保义夫人现在已经不是皇封御赏的诰命夫人了,她只是浣衣局一个被编管的名叫郑舒袖的罪妇。当然落到如今这个地步,她在当初是万万始料未及的——这可真比朝中那些当官的遭贬谪还要厉害。当官的遭贬谪,虽然降了品级,大小总归还有一个官做,而她则是一跤从九重天外仙宫宝殿的神佛身边瞬间跌落到了十八层地狱之下,从此与那些饿鬼罗刹为伴。
发遣到浣衣局里的人并不仅仅是浣衣而已,举凡浆洗、染织、裁缝、刺绣,所有这些贱役,皆由这里的犯妇与罪婢充担。而保义夫人除了浆洗缝补之外,啥都不会,所以提点浣衣局的内使公公就把她安置在浆洗房充当役使。
浆洗房是个人人怕去的苦地方,这里的活计每天多到做不完,保义夫人又是新来乍到,凡事皆不上手,别人都洗了三件,她却连手上的一件都没洗好。想当年她在大悲庵里总还有一点打坐念佛的歇时,而在这里,从早忙到夜,整个人忙腰酸背疼,别说是躺一躺,靠一靠,就是伸伸胳膊、张张腿儿都成了闲暇时候的好享受。
保义夫人一时无法承受这样的起落,因此她曾经想到过死。保义夫人并不怕死,死了或许就解脱了,再说象她这样一个自小皈依我佛、时常持经诵咒的人,死后应该有资格升入西方极乐世界。只是太妃娘娘却留了她一条命,所以既死不成,又活不好,白白的在这世上遭罪。唉,这也许就是自己的果报吧,自己该去忍着受着,既然一时还死不了,那就小和尚撞钟,过一天是一天。
“既来之,则安之!”浆洗房的犯妇罪婢中有好几个原来八喜堂的人,也是受了张庶人的连累给配发到这里充当苦役,她们以前虽跟保义夫人接触不多,但既然保义夫人犯了跟她们同样的事给发遣到这里,自然同病相怜,不但常常给予劝慰,遇事更是关照有加。
犯妇与罪婢是浣衣局最低贱的役使,低贱到连一般的洗衣妇都能对她们哟五喝六,跟这些有罪在身的被遣宫人相比,她们可算是家世清白的良人,她们为内廷洗衣那是职差所在,是帝王家的佣仆,除了每月的工食钱之外,逢年节也皆有馈赏,因而并不象郑舒袖这等人是因为有罪被罚,只除了一日三餐,和几件换洗衣衫,其它的月例赏赐一概被夺。
出身于良家的洗衣妇们便觉得自己远高她们这些罪人一等,她们发遣到浣衣局原是罪有应得,所以就要洗心革面的接受惩戒,别成天想着耍滑头,玩手段,使奸偷懒。
也因此出身于良家的洗衣妇们对这些获罪发遣的犯妇与罪婢通常都是怒目而视加上评头论足。想当初,她们可都是呆在后妃娘娘们身边,趾高气扬、狐假虎威般的人物,平时吃香喝辣,穿绸着缎,气派十足,风光无限,她们那上挑到额角的眼光更是从来也放不到自己这些下等人的身上,谁知道天意弄人,竟也有从高处失足跌落的一天。
而直到她们从高处跌落,混同于庸常的凡庶之中,浣衣局的洗衣妇们才欣喜的发觉,她们其实也都是跟自己一样的俗不可耐的凡人,只不过在宫里装腔作势的装成了习惯,装得连自己都信以为真。
象那种走路一步三摇的样子,那些假充斯文人物的言行举止,真真能恶心死人!象这种装腔作势的恶习岂能容她们带到浆洗房来,所以一定要把她们打回原形。
一旦看穿了她们的老底,浆洗房的洗衣妇便抱成一团,成天想着怎么折辱她们,存着心思要看她们的笑话——直到她们的那些又冷又傲的习气,那种对别人的轻慢不屑,在这羞辱与耻笑中消磨殆尽了,洗衣妇们或许才肯罢休——因为罪有应得的她们终究是会明白过来,只有她们才是这浣衣局浆洗房里凡事皆要低三分、矮一头的人。
佛说:一花一世界,一叶一如来。在浣衣局的世界里,泼辣厉害的洗衣妇们顶多算是些牛头马面,她们的上头另有几个如黑白无常般的婆子在管教着她们,而婆子们的上头还有管事公公,管事公公之外尚还有提点的内使,总之就跟宫廷这个人间天堂一样,浣衣局这个活地狱也是分层分级的。
按理说,管教洗衣妇的婆子们历练多年,多少有点见识,应该不会轻易去开罪宫里发遣来的犯妇与罪婢,只是这里的婆子个个精明得很,早就断定了八喜堂张庶人的谋逆大罪是翻不了案的,既然翻不了案,这些犯妇罪婢自然就逃不出生天。何况浣衣局人手紧,而这些贱人们又没有多少私财能够拿出来孝敬,就象保义夫人那样辛辛苦苦集聚多年的财物,犯事后一文不剩都给抄没入官,婆子们得不上好处,自然要把她们踹在脚下。
浣衣局和慎刑司紧靠在一起,都依傍着永寿宫的万仞宫墙,然而就是这一墙之隔,便分隔开了天堂与地狱、幸福与悲伤。在保义夫人看来,慎刑司和浣衣局都是阴森可怕、人所难呆的地方,而她却要在这地狱般的地方呆到老,想起来似乎就连落凤村的大悲庵都是人世间难寻的莲花妙境。
时节又至年关,浆洗房天天都要忙到半夜三更时才能上床就寝,跟初来时比,保义夫人郑氏舒袖已经有点习惯如今的境遇,事实上这一点也由不得她,那几个管教的婆子,五更天刚过便来赶她们起身干活,谁要是想在床铺上多赖一会,婆子们不由分说便将一勺凉水迎面泼撒,等到各人的活计都分派好了,佣妇役使们都卖力地洗涮起来,这几个婆子自会找个地方去打盹睡觉。
浆洗房里女人成群,每天手不停、嘴不闲,叽叽喳喳的到也热闹,逢到这个时候,郑舒袖和八喜堂的一干人就会把耳朵支起来聆听。
“……圣母娘娘从长庆宫太上皇那儿请来了神医,居然一下子就把皇上的病给治好了;那个倒霉的皇三子先是时来运转的被封为庄王,可惜还没欢喜上两天就被赶到后山里的冷宫僻院去闲住了……”
女人们在谈起宫里最近发生的大事小事时,一个个神情兴奋,所以不是压低嗓子切切私语就是扬起声音四处宣说。宫里和宫外在她们的言语里似乎浑然归于一体,好歹她们也是最接近宫廷的人,因此谈论这些宫里的闲事也就跟说道身边街坊四邻的琐事差不多少。
“……说来张庶人的儿子还是有些福气,竟凭空认了太妃娘娘为母,而太妃娘娘在朝堂亲口说的话,现在自然噎不回去,况且这受封了的王爷也不能无缘无故的给撤废掉,唉,这事可真难办,只能先赶到冷宫僻院去呆着,好眼不见,心不烦……”
“……嘿嘿,要依我说,庄王的小命怕是不长久,留着他既费心又费神,还当不得一用,她母亲又是犯了谋逆大罪的罪人,太妃娘娘岂有不记恨的,太妃娘娘记恨的人,底下人自然瞧不上眼,所以虽说是个天生的王爷,可是有命无运,未见得就比咱们快活……”
耳里一听到这些来自宫里的消息,保义夫人便会分心分神,因为她可以从这些零散的消息中判断出自己的前途命运,人在宫里呆久了,自然而然的都要学着听风辩音。宫里的每件事往往都是相互关连,此消彼长的,也都不同程度地关系着每个人的吉凶祸福。
就拿皇三子受封庄王的那两天来说,浆洗房的婆子们对保义夫人和八喜堂这些犯事的罪人就显得异常的客气,免了各人的劳役不说,一日三餐竟还另给了肉菜,保义夫人等人因此极为难得的清闲了几天。事后才知,这都是托皇三子受封庄王的福。而皇三子本来极有可能被立为皇储,承嗣大位,这也使得婆子们不敢不高看八喜堂的这帮罪人,只是随着皇上的病体日渐痊愈,皇三子的地位便又一落千丈,婆子们自然也就跟着变换嘴脸,保义夫人等人只不过偷得了两天清闲,多吃了几口荤腥,空落了一场欢喜。
八喜堂的人因为这场空欢喜而偷偷饮泣了好久,这便轮到保义夫人来劝慰开导她们,保义夫人事实上也讲不出太多的道理,无非是各人有各人的果报,各人都须忍着受着;假如这一世不修,那么来世会报应得更惨。
保义夫人说这些劝慰的话时,当真如小和尚念经一样有口无心,因为往真心里说,保义夫人想回到宫里去的愿望,只比她们多而不比她们少。那个天堂般的好所在,谁不想挤进去占个位置?
而要是此生再回不到宫里,那不如干脆就把她撵出宫去。虽说被撵出宫的她一无所有,但有了在宫里呆过的这段经历,便算回到落凤村的大悲庵,她也可以凭借这些难得的经历,一跃成为落凤村和来凤镇上一个受人尊敬的尼姑。总之,重回宫里或者放出宫外,于她都是好结果,她实在不想呆在浣衣局,日日遭人呵斥轻贱,天天捱这份难捱的活罪。
保义夫人内心的哀伤还不止于此,发遣到浣衣局的她怕是再难见到驸马爷了,虽然她现在这个半死不活的样子,也十分不情愿让驸马爷给看到,但驸马爷毕竟是她心目中唯一的念想,守着这个念想,她或许能够死心踏地的把日子混过去。可是现在,便连这个卑微的念想也要断绝了,书上所谓的生不如死,保义夫人以为她当下的境遇即是如此。所以她那些劝慰旁人的话,也未尝不是在劝慰自己——不管时日如何艰难,只要一时还死不了,那总得鼓起勇气努力活下去,而活下去总是有指望的。
洗衣妇们在浆洗房里散布的传言,虽然有些道听途说的夸张,但其距离事实也并不太远。
皇帝病体的日渐痊愈,使得新受封为庄王的皇子昃成为永寿宫里一个多余的人物,幸而皇子昃还小,看不懂别人的眉头眼目,更不明白这里面的人情世故,否则他不是被生生呕死,也要被活活气死。
因为时过境迁,收养在圣母娘娘身边的庄王昃益发显得可有可无,所以吴国太夫人每次看到庄王昃时,眼前就会浮现出披头散发、神情狰狞,手里挥舞着一把亮晃晃剪子的张庶人,而只要想到张庶人,吴国太夫人的身子就要情不自禁的打个哆嗦,身上那些已经愈合了的创口伤疤,也会又麻又痒的让人难受。
偏偏庄王昃现就住在体仁阁的后偏殿,太夫人十回去往体仁阁,倒有九回要迎面碰上被奶妈抱在怀里的庄王昃。
沈家娘子见到太夫人,自是忙不迭的欠身问安,而太夫人也少不得要看一眼孩子,只是庄王昃似乎已经知道别人对他的好恶,每次看到太夫人便作扁嘴欲哭之状。而吴国太夫人看着这襁褓里的孩童,似乎也能够预见他长大后的样子。
因此太夫人每见这孩子一回,心里就要嘀咕一次:这孩子面相不淳和,性子又古怪,这要是长大了,只怕又是一个靖王?或许比靖王还要狠!还要毒!
每当想及这孩子终将长大,太夫人心里便不无郁闷:“唉,当初是谁想出这么一个馊主意?赐名、封王,还要立为储贰,直搞到现在下不来台。”
郁闷中的太夫人随即便想到了过河拆桥,宫里留着这个孩子她始终觉得是个祸害,倒不如趁着现在年纪小,一劳永逸的把他给做了。事实上,这也只消一个眼神,庄王说薨便能立马薨了,然后顶着庄王的王爵给他风光体面的下葬,他死也死得不算冤。
当吴国太夫人兴冲冲地把这个杀气腾腾的想法说给唐太妃听时,唐太妃先是一呆,继而迟疑,她虽然也不喜欢这孩子,但要她立即便做这卸磨杀驴的事,她也委实下不去手。
吴国太夫人见得圣母娘娘迟疑,便又添了一句:这事原也用不着娘娘费心,自然都是这贱种自身无福之故。
唐太妃想了想说:皇帝的病才刚刚好,咱们正要广积善德,以应天心,做下这种事怕是为天所不喜,若因此而折了皇帝的福寿,却叫吾如何是好?
立在唐太妃身边的少府令李润刚刚也被太夫人的话吓了老大一跳,听得圣母娘娘如此一说,赶紧回禀道:上天有好生之德,趁着庄王年幼,身边不妨多派些人加以训育管教,及其长大,自然就会知礼守节,谨持本分……
吴国太夫人见此议不通,便说:宫里本有禁锢一说,他原来躲藏在后山,那就仍把他禁锢在后山,活也好,死也好,全都看他自己的造化!
于是庄王昃和沈家娘子仍就去住他们原来所住的“听鹂山房”,沈家娘子虽然难掩失落,却也不是太过伤心。皇子昃如今封了庄王,虽说被圣母娘娘和吴国太夫人憎厌嫌弃,不过他大小是位王爷,等将来长大,总有开府另过的时候,而她此生能够侍候王爷一场,也不枉当初为谋差事而打点出去的二百两银子。
皇帝的病一日好似一日,永寿宫上上下下都松了口气,鉴于皇帝虚弱的身子尚需调养,长庆宫派来的徐神医因此被留在永寿宫御前侍候。
惯于通风报信的大长公主游走在两宫之间,不消说,长庆宫的二圣对于皇帝病体的复健也是十二分的欣慰。
腊月二十日,燕国大长公主进宫游说于唐太妃,声称其母太皇太后将要亲临永寿宫,探视康复中的皇帝。
如果说,派出徐神医是长庆宫走出的一着妙棋,那么太皇太后亲临永寿宫探视,则是长庆宫想出的第二个着子。这也是临安殿后室贵人们闭门密议后的结果,而为了弥合两宫之间的嫌隙,太皇太后更是不顾高龄,主动请缨上阵。
陈太后对此的看法是:两宫之间原先的那些嫌隙,应趁着如今这大好时机,设法加以弥补缝合,上皇父子之间的僵持对峙,实际上关系着整个皇家的安危,因为绝不能掉以轻心。但是二圣如果亲临视疾,未免兴师动众,难保不被权奸小人怀疑猜忌,所以一动不如一静;反到是老身,风烛残年,且是皇帝祖母,出面探视,合乎情理,不容置疑。
其实不用其母陈太后的谆谆叮嘱,燕国大长公主也知道怎么去勾勒一幅美景,以此打动圣母娘娘。
“两宫之间,上皇父子之间,以及宗室亲族之间,如能彼此亲睦,和衷共济,虽则尧舜之世,亦不过如此尔尔。”
大长公主勾勒出的这幅美好愿景,自然也是唐太妃所喜闻乐见。何况自从上次皇帝诣阙朝觐二圣,到前时上皇派出御医替皇帝诊治的事上都可以看出,父子之间虽然有些隔阂,亲情倒也没有淡薄如水。再说太皇太后要来探视孙子,唐太妃也实在找不出推拒的理由,既然不能阻止她来,索性便大张旗鼓地恭候她老人家的法驾。
从腊月二十一日起,永寿宫以少府令李润为问安使,赴长庆宫通报皇帝玉体已经转危为安的喜讯。磕见过二圣和陈太后,李润还要跟内廷令王守礼具体商谈奉迎太皇太后大驾的一应安排。
等到李大人和王公公把一应细节俱都谈妥,永寿宫的唐太妃偕同皇帝,派出朝廷三公和宗室亲贵前往长庆宫迎请太后慈驾。
当腊月二十四日,太皇太后的法驾卤薄行进在笔直宽敞的天街御道上,这繁琐堂皇的天家威仪,便成为光正元年为数不多的几件盛事之一。
沿途顶礼磕拜的臣民百姓,为此都满怀欣喜与庆慰,皇帝危而复安,两宫亲善和睦,国泰民安的乾坤盛世,应该可以预期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