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色犬马,纸醉金迷,南都的奢靡足以让人销魂解忧。当富贵有朝一日降临其身,太保张成义由最初的谨小慎微,忧虑抗拒到不由自主地忙于消受享用,只花了短短几十天功夫。出身于寒门小户的他,在爵授武安侯,诏拜太保公之前,压根儿就没有想过,京师那些数代簪缨,钟鸣鼎食的公卿显贵,竟能把居家燕嬉的寻常日子过得这么有声有色、有滋有味。
象什么罗列珍羞,费钱巨万,虽食前方丈,犹无下箸之处;又或者象石崇与王凯那样争炫斗富,夸示于人,以至于人乳喂猪,蜡烛当柴……史书中所记的这些豪奢逸侈的豪门故事,一度曾让出身寒微的张成义皱眉咋舌,每每觉得不可思议,那时候便是穷尽想象,亦不敢想也想不到。然而等到自己如今也尊居庙堂,这才赫然发现国朝豪门权贵的奢华靡费竟丝毫也不逊于前朝与旧代,有些恐怕还犹有过之,且早已被人视若等闲,难怪连京师的童谣都在传唱:任是天上的神仙,比不得当朝的公卿!
初登台阁,理政问事的太保大人忧国忧民,自然吃惊不小:前事不忘,后事之师,权门贵家如此豪奢逸侈,胡作非为,竟不怕遭天遣报应么?长此以往,生民百姓又何以负担?所谓下民易虐,上天难欺!自作当还自受!真到了国将不国之时,该如何得了?
张成义一开始既想洁身自好,更想施猛药,下重手,改一改南都日益奢靡淫逸的风气。他告诉吴王,世家豪门,侵夺天下,为所欲为,无人能治,须借眼下整肃朝纲之机,将国中积弊,一并根除。
但是生于锦绣,长于富贵的唐觉之并未言听计从。吴王觉得,国中积弊,已逾百年,实非一朝一夕能够改变。当前之局,来之不易,当以无事为贵。再者自上皇内禅以来,人心厌乱,四海思安,不宜再动干戈,惊扰天下。想人生只有百年,所谓得过且过,乐享其成,何必节外生枝,以至于招贵者嫌,为富者恨,枉费心机不说,却还多谋少成,遭人怨愤。
吴王这么说亦是因为心中有憾,所恨者乃膝下子息幼弱。虽说他生有二子,且长子已年过弱冠,可惜陷身长安,复归无望,身边的幼子系到江南后,偏室林氏所出,今年方才六岁,一旦事有变故,恐撑不了门面,担不起大局,想到基业后继无人,唐觉之只能暗自嗟呀。
只是这心中隐忧,并不能与外人道得,眼见张成义沉默不语,似有不甘,唐觉之便与他推心置腹:富贵乃众人所求取追逐之物,非如此不可以聚众,无众则不足以成事,既然大事能成,追随其后效死卖命的一干人,岂能不以富贵作为犒赏酬劳?也惟其赏罚分明,富贵可期,众人才会言听计从,乐于效力卖命。吾当年领军,虽有治军千法,惟此法最是行之有效,且深得人心,所以贤弟对此不可过于拘泥执着,也应当和众人一般,好生享受这天赐的富贵……
言犹未竟的吴王最后笑对张成义道:贤弟身居太保,列位三公,与公卿世族同侪一堂,可谓春风得意,夙愿得偿!当初举义成事,功劳卓著,吾岂能不以好礼酬报——宣和坊周相的宅子你看如何?京师只怕再难寻找这样的好宅院!马都尉、徐都尉他们央求了好些天,我都没有允给,因为此宅本来就是给太保大人预备下的。贤弟居京中岂能没有好宅院以供养歇,且更该多置财利,广蓄姬妾,以娱此生,此亦所谓,苟富贵,不相忘也……
张成义本不是什么圣贤君子,亦非沽名钓誉之辈,听了唐觉之这番推心置腹之言,顿时哈哈一笑,起身拱手称谢:知遇之恩敢不言谢,感承王爷厚爱,当鞍前马后,不遗余力,以报万一。
吴王只道:你我之间,出生入死,合谋大事,本应富贵相共,何得言此谢字。
张成义原是个聪明人,事不可行,便改弦更张,当下却抱定了人浊我浊,人醉我醉之心。事实上,这心念辗转原也不难,只要私下里想通便好。
再说古往今来,历朝历代,且不论为相作宰的当国之人,但凡缙绅之族、富贵之家,无不豪奢靡费,纵情声色,此亦是人之欲望,本来无边无涯,但使其面对醇酒美人,金银财利,美宅华厦,世间千种诱惑,百般上得心来,叫人如何能够袖手抽身,弃之不顾?自己既然无力变易,不妨见猎心喜,逐富求贵,尽逞私心人欲,也算不枉过此生,至于天理良心自然一时也就说它不得。
张成义对吴王的行止虽说有时候不免感到失望,但是吴王的志向仅及于此,既不敢改朝换代,变更天下;又不想另起炉灶,翻新气象,只力图做一些裱糊修补之事,然而当今之世诸多流弊,又岂是裱糊涂抹,小修小补所能奏效?分条析理的据实进言,吴王也不是不明白,只是吴王耽于安逸,不肯放手施行,所以说再多也是无用。
当国主政者既然安于现状,不思进取,底下人再怎么高瞻远瞩,劳心劳力,也总是枉然。收下宣和坊周相故宅的张太保,从此再不皱眉咋舌了,原先那股移风易俗、改造天下的壮志豪情也都随之烟消云散。
圣人曾言,生死有命,富贵在天!自己亏得命中有吉星高照,所以鱼跃龙门,一步登天,既然身为国之元勋,厕身于豪门权贵当中,于富于贵都理当唾手可得,惟其如此,方才不枉当初倡乱生事,谋取富贵于刀头剑下。
再说自从身踞高位,名列三公以来,京师的豪门权贵便常与自己应酬唱合,朱户萧墙之内的燕嬉淫乐便也得已随缘就份,一体同沾。张太保眼界一宽,顿有茅塞大开之感,这样的日子别人过得,我亦可以过得,如何弃乐不为却去自讨苦吃?这就好比已经身染皂黑,左右是难归清白,索性翻身跳进染缸,染它个油黑锃亮,到也过瘾痛快!
张太保自那心念一转,从此目迷神驰,心花怒放,纵情于声色享乐,便不在话下。
人与人概不相同,时与势亦常变换,彼时河东,此时河西,地移景换,皆因处身的境界不同而致眼光大变。象张成义昔日为南营参军,闲时寻思过往将来,但觉一生仕途不过尔尔,所谓荣宗耀祖,光大门楣,照此看来不过是痴人发梦,醉后胡言;不曾想世道一变,贵贱顷刻相易,高官厚禄趁势而来,而今身为太保,位列三公,赞翼朝政,指点江山,家门因此肇兴,诸事皆称心顺意。
所谓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尽管张成义跻身于公卿显贵之列不过一年有余,但是眼前既然有样可学,当然亦步亦趋地力求效仿。也因此做起占府第,纳佳人,敛财物,置田园,蓄婢仆这些事,张太保样样都不肯落在人后,举凡权门贵家该有应有之物,太保府上都是极力搜求,务使齐备。即便如此,太保大人仍老是为自家原先的寒微而自惭形愧,尤其是与诸豪门大族往来酬酢时,这底气益发感到不足——当朝的新贵到底比不上积年的世家,单那种雍荣揖让的大家之象,便在无形中让人自叹不如。
江南素有请春酒的习俗,节后的南都因之宴饮不断,京师的权门贵家大都借此往来,以增进彼此之间的通家情谊,身为当朝新贵的张成义,频频赶赴各家之约,大有应接不暇之感。
但张太保也并不是每家皆至,这当中除了吴王唐觉之是他的恩主,往来频频之外,京师里能入得太保法眼的,不过寥寥数家而已。象太师陆家,太傅陈家及忠义郡王诸家,这些人家,或为勋戚或是重臣,深具地望人望,一呼百诺,其言行举止向为朝中国中所侧目。
只是此等勋贵之人,清高傲慢,我行我素,所以先前总不肯与吴王、太保等人相协相和,凡事要么独善其身,要么就置之不理,此亦所谓大家风范,自有与常人不同之处,便是吴王有时亦拿他们的态度没辙。至于张成义,更是有心巴结却巴结不上,想排挤罢斥偏又排挤罢斥不了,当真是任尔风狂雨骤,我自巍巍不倒。
然而就在今年,诸贵家或是察觉到这大局已定,省时度世,因此不得不低头俯首,又或者是想托庇于人,以谋得身家的保全,所以纡尊降贵,特意来请太保张大人过府燕饮戏乐,想借折节下交,互结通家之好。
张太保一时喜不自胜,与诸贵家结交论好,原即是心中所望,一获邀柬,如何不来,于是马不停蹄,前儿才赴了忠义王府的酒筵,今儿便又应恩亲侯陆怀之请,前住濡沫坊宁安公主的府上吃酒看戏。
这一次,张成义的侧室、诰封寿春郡夫人的倪氏嚷嚷着也要跟从同往。托名倪氏的姚琉璃实在是等不及要见姚璎珞,这姊妹二人,一个居陆府,一个在张宅,各处在深闺绣闱之中,确实有好些日子未曾谋面,所以逢着了这次机会,自是不肯轻易放过。而张成义拗不过姚琉璃的撒娇发嗲,只好勉为其难的答应下来。
事实上张成义自己期待这些个邀约可以说是急切地期盼了好久,京师那些不可一世、目中无人的权门显贵现在终于识起了时务,主动承认并开始召纳自己这等家门寒微,行伍出身的新贵,与他们一道把酒叙旧,臧否天下人物。
这一切来得实在令人欣喜,跟陆太师、陈太傅这样的高士贤良论交叙谊,一来可以提高太保大人的声望人望,二来象张家这样的寒门小户,正可借与高门大姓攀交结缘而脱胎换骨,变身成为国人所瞩目钦羡的世家豪门。
青云直上,富极贵极,人生之乐,莫过于此,世人但知艳羡称奇,岂会思量这富贵乃是从滴血的刀头拼死拼活的奋力挣来。其来当真容易么?简直难于上青天!
张成义自己知道,落在自家身上的泼天富贵,来得半点也不容易。这要不是当初自己心存非分之想,恰又趁得时势,为此不惜将身家性命全部押上,赌生赌死的强赌了一把运气,而骰子掷出来时,结果恰恰是个大造化,这才算赚了个满堂红!而假如当初自己要是胆怯畏缩,不敢出手押宝,则余生残年碌碌无为几是定局。所以看似这富贵荣华仿佛唾手得来,其实却是历经千难万险,其间心惊胆战之处,千钧一发之时,惟有心知,难与人言,如今虽说靠着赌命搏运赢来这富极贵极,可是富极贵极之后,又如何能够长久保持?
赌赢了这一局的太保大人,虽然立时赚足了无数好彩头,却也因这泼天富贵而凭添了一桩诚惶诚恐,喜得怕失的心病。这心病的源头,原也不过是姚琉璃于无心时提到的一句话。
那原是闺房之中的一句戏语,当时夫妻欢好之际,张成义忽然动兴发问:俗人皆谓,男子爱后妇,女子重前夫,要是你尚留在方家,想来能有如今的诰命之封么?又可能获掌家政,决断内事么?吾今有你相伴,既富且贵,虽当年九死一生,命悬一线,到底也是值得的!
姚琉璃笑说:命中如有纵当有,若命中无,虽百般强求亦无,大人命好,所以妾身有幸,若大人命歹,妾身便也难说否泰……便如此处爱莲堂,原系周家故物,如今却归君家所有,周家当年起造此堂,陈设布景,极其用心,又可曾想是在为他人作嫁?而百年之后,此堂又当为何人所有?君能预先知之否?由此可见世上事往往都是风云际会,这无常即是常!但若以无常论,世事多变,一切都难说得很。
姚琉璃的话噎得张成义当时无话可讲,细细思量,果然人生无常才是常,只是人总是喜常而恶无常,于是处心积虑的谋取与占有,希翼家族子孙能够永守永保,却往往是为他人作嫁而浑不自知。
张成义一朝富贵之后虽也过了几天今朝有酒今朝醉的靡烂日子,但自从占有了姚琉璃这个大美人,俏冤家,张成义便开始考虑长久,象现在功成名就,住华屋、拥美人,财利田园,无不俱足,唯一能称欠缺的,则恐怕枕边人与身外物都不能永保永守,今日费心所得,他朝一旦尽弃,想来足叫人心内惨伤。
而放眼国中朝中,论起延绵长久、根深蒂固且能与国家朝廷共休戚者,则非世家豪门不可。自己虽是新贵,纵然贵盛无比,也往往瞬荣瞬枯,不复为人所记,但惟见世家高门枝繁叶茂,相倚相依,共生共荣,使福泽延绵于子孙后代,令人称奇叫绝,心生向往……所以要想保全富贵,并能惠及于子孙后嗣,只有将身挤入当今世家豪门之列,借其相互依赖、彼此提携之力,求得家族子孙将来的保全。
因为有此想法,张太保全然改变了自己原先对于京师几家高门大姓的看法,言行举止,从此后益发小心谨慎,凡事轻易不去绝人后路,能转圜时便转圜,得方便处予方便,原来做鬼,现在做人,且是乐做好人!
象长庆永寿两宫之间不亲不睦,原是张太保一心离间,极力促成,如今张太保却又伙同陆太师、陈太傅一道热心张罗着调和敦睦,并且努力说服吴王睁眼闭眼,乐观其成……太保此番所为,别无他求,但能博取贤名,赢得家声,留下深厚福泽,将来荫庇后人。
所以今年开春以来,当京师诸贵家设宴邀约,张太保如何不喜?因为心中欢喜,太保大人投桃报李,特备了重礼作为回敬,以此感谢诸家的邀约。
太保大人的应约造访,乃是宁安公主府上的一桩大事,作为公主与驸马诚心邀至的上宾,公主府的前厅与后堂同时置办起酒宴,分别款待太保大人和与之同来的寿春郡夫人。为了尽好这地主之谊,公主和驸马特意在前厅后堂都安排了一帮吹拉弹唱的歌童舞伎,以此来增添客人的余兴。
虽然摆出了笑脸迎人的待客之容,但宁安公主在私心里根本瞧不上这位需要隐姓埋名,才能获致皇封的寿春郡夫人。宁安公主觉得自己屈尊会见这位姚氏,应该是姚氏本人的荣幸,象姚氏的妹妹姚璎珞,是连在自己面前落座的资格都没有的侍姬,而姚琉璃一个北地来的民间女子,本身也只是姬妾,竟然堂而皇之的登堂入室,自己却还要待之以礼,可见世道已经堕落成什么样子!
宁安公主对于世道的堕落一直持诅咒与痛恨的态度,这也跟她的个人境遇有关,虽然从名义上说,她由公主进阶成为长公主,食邑加了一县,但是她却不被待见,长庆宫和永寿宫因此都不能随意进出,这叫她身为皇女和皇姊,且受封长公主的当朝贵人情何以堪?何况公主失了势,连带驸马也倒了霉,无任无职,成天赋闲在家里。
虽说驸马居家赋闲的日子并不是那么难过,但是一直春风得意惯了的驸马也跟公主一样并不甘心眼下的丧权失势,身为贵胄王孙,帝婿粉侯,既不能扬名露脸,趾高气昂,又不许出入宫闱,近事圣颜,成日里闲居府第,百无聊赖,想想就跟幽禁罢废差不多,这样的日子越是闲适,便越觉得象在受罪。所以每当驸马陆怀长吁短叹、借酒浇愁的时候,宁安公主就按捺不住自己满腔的怨愤,陪着自家的官人大骂天杀的唐觉之不忠不孝,将来不得好死!
宁安公主有在东胡练就的好酒量,往往驸马爷的独酌常常变成夫妻间的对饮,酒逢知己千杯少,夫妻之间以酒为媒,常得相伴,过去的嫌隙因之弥合不少,虽还称不上是你侬我侬,情投意和,但在某些方面,如今已算得志同道合,夫妻一体了。
象今天请太保张大人过府饮宴,陆怀但跟公主一说,立马得她点头应承。请客送礼,自然都各有目的,驸马提出邀约张成义来喝春酒,更非无缘无故,只是其中隐藏的关节,驸马虽未明说,公主却是心知肚明,她如今也正为驸马设法谋职,当然在事成之前,她亦不会告诉驸马。
太保大人来此赴约之前,早已经想好了当面呈送的大礼,对待陆家自当与别家不同,其父陆太师已是国之大佬,而陆驸马既为当今才俊、更是皇家至戚,虽然赋闲在家,不被起用,但此时不用未必等于将来不用。张太保因此将要在酒筵正酣之际,当面提出要举荐陆驸马出仕任职,为国家朝廷效力的事。张太保以为,此提议一旦出口,必然深获人心,自然更能增添宾主之间的融融之乐,一场盛宴,如此方能尽欢而散。
只是入得公主府的仪门,张太保发现陆太师、陈太傅赫然皆在,朝廷三公,眼下欢聚一堂,看来公主府上这喝酒看戏之邀,并非如原先所想的那么简单。
陆太师倒还罢了,陈太傅向来冷倔臭硬,凡事不爱与人相协,张太保有时避之唯恐不及,今日见得,心中一突,然而人至身至,眼前已无回避的余地,只得满脸作笑,上前作揖问好。
陆太师晗首微笑,长揖迎客,固不待言,陈太傅居然也能含笑拱手,以为回礼,这倒颇出太保大人的意料,当下快走两步,搀扶老太傅拾阶登堂。
陈太傅说:朝廷三公,同在一堂,商量国是,此情此景实在难得。
陆太师却道:太傅此言差矣,今日犬子所约,但饮酒看戏而已,其它诸事且莫混为一谈。
陈太傅呵呵一笑,说:我自晓得,何须太师饶舌,太保大人,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