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到荼靡花事了。
转瞬便到了七月流火的盛夏,这炎炎苦夏虽然难捱,却是逃不开、躲不过的年年要捱。
宫里虽有可供消暑纳凉的龙舟水榭,不过这动辄叫人汗流浃背的天气,总是让人皱眉咋舌,直道不爽。
然而对身在浣衣局浆洗房的罪婢犯妇们而言,酷热难当的盛夏三伏,于她们却是极为难得的一个清闲季节。
宫里人每日换下的这些轻衣薄衫,原只要一洗二清,放置在大太阳底下一晾便干,若与春秋冬三季那些厚重繁复的衣装相比,着实省却了不少气力。
只是今年的这个夏天偏偏赶着不巧,浆洗房除了宫里日常的供奉使役之外,又凭白摊上了一桩苦差事。尽管浆洗房的佣妇罪婢,一个个都挂着脸,嘟着嘴,可既然是上头吩咐安排下来的活计,别说是浆洗房里听凭使唤的贱役不敢多嘴,就是浣衣局和少府的管事大人们,又有谁敢说个不字?
这些多出来的活计都是圣母娘娘指派下来的,圣母娘娘却是听了燕国大长公主的求告,燕国大长公主自然是为了她自己的假子。她儿子的好事越来越近了,可是喜礼上所要用到的衣衫绣品都还没有置办齐全。这等大事她不放在心上,又有谁会放在心上?
大长公主一一历数,新人所用的皮棉单夹的四季衣裳以及与之匹配的冠冕鞋袜,还有新房里张挂铺陈的帐幔被褥巾帕等物,都要成箱成柜的预先置备。大长公主府上的织室和绣房,虽然忙得日夜不停,但是掐指算算似乎并不能够按期完工,眼下就是往外面街市上雇请帮手,一时半会的,怕也不大赶得及。
宁安公主得知了姑母的难处,便也让自家的佣仆们分担了许多做不完的活计,却依然不敷使用。待看到大长公主搓手皱眉的样子,宁安公主急人所急,顿时为她的姑母想出了一个点子:宫里少府辖下的诸司局,闲人颇多,工匠更是应有尽有,既然让他们闲着,倒不妨告借来用用,况且外面的手艺即使再精再好,跟宫里的比起来立刻相形见绌……
这点子自然妙极,大长公主当下就向圣母娘娘告急求助,圣母娘娘亦愿意成人之美,浣衣局的仆妇罪婢们这下子在劫难逃,每日在寻常使役之余,亦须为大长公主家当差做事。
发配在浆洗房的罪婢犯妇做不得裁剪剌绣这些精细活计,只能干点取物搬送、洗染整烫这类的粗活笨活。所以旁人尚能偷些闲暇,惟她们难得半天消停,整日奔波往来于烈日骄阳之下,辗转局促于暑气蒸腾的陋室之中,弯腰曲背,挥汗如雨,但即便如此,那些管教的婆子们亦常加以垢骂责打,呵斥她们好吃懒做,越养越骄惯了。
罪婢犯妇们都知道婆子们的心情不好,所以既不敢言,更不敢怒,惟有夹起尾巴,小心翼翼地卖力干活,不然在伤筋动骨的劳力之外再要挨打受骂,这日子当真不叫人过了。
宫里有京师最好的新样靓装,这是由于当今圣母唐娘娘和曾经的圣母周娘娘都是嗜好珍玩奇服的人,并且因为当今圣母唐娘娘年纪尚轻,于穿着打扮上自不肯输与别人。想当年,宫里有宁妃、康妃这几个妖物,变着法子地争奇斗艳,贵妃娘娘心中虽有不甘,也只能自叹弗如,现在她受天下的孝养,只要心中动念,往往事即能成,太妃娘娘因此恨不得把天下的良工名匠都网罗到宫里来,只供她一人驱使。
宁安公主早就有心要学宫里的新样,虽然依样画葫芦,却总也学不登样,如今借着替大长公主催工督促,宁安公主派了奴奴的乳娘赵钱氏及几名家中的仆妇来到宫城外的永巷,少府的诸司局都设在此处,那里五行八作皆有,良师名匠云集,家里派出的仆妇们正可以借光学学。
永寿宫和长庆宫,赵钱氏以前曾随宁安公主进去过,那里边规矩大,行止言语什么的都得留神注意,倒是这宫墙外面的永巷,因为贵人不临,所以规矩限制的比别处要少,赵钱氏一直没来过这里,只听说是惩治发遣有罪宫人的地方,所以当她从西便门被人领进来后,不觉放眼四下里乱看,好趁便瞅个新鲜。
永巷里果然都是些宽直的长巷子,巷子两边都是几楹几进的院落,上头高悬着门匾。经过慎刑司的时候,赵钱氏伸长了脖子特意朝里面看,黑漆漆的也不大看得清楚,只是嗅到一股浓重的血腥之气,赵钱氏心里不禁打了个寒颤,腿脚似乎也晃了两晃。
过了慎刑司,便来到浣衣局,里面行的、走的、蹲的、坐的,全是劳作的妇人,褐衣短衫,密密麻麻,赵钱氏略定了定神,正待往里走,迎面却过来一队人,肩扛手提的全是东西,便欲侧身让路,这时却看见一个人,似曾相识,又不敢确定,赵钱氏定睛细瞧,顿时吃惊不小,当下诧声呼道:哎哟!我的天爷!保、保、保义夫人……你、你怎么落到这步田地?
赵钱氏与保义夫人原是旧相识,如今虽见保义夫人既黑且瘦,沧桑憔悴,穿戴也十分寒伧朴素,但赵钱氏还是一眼就把她给认了出来。
保义夫人的肩头此时正扛着七八匹细绢,她其实一早就看见了赵钱氏,因为不想被熟人看到了笑话,保义夫人故意将头埋在那些细绢里头,希望混杂在众人中一闪而过,却不道赵钱氏眼尖,才一个照面就把自己给认了出来,当下窘得满面通红,嗯嗯地吱唔了两声,便一溜烟的跑远了,但到底她是见到了熟人,所以窘迫过之后就有些心酸自怜,需要强忍好久才能忍住将要涌出的眼泪。
赵钱氏在回去后,自是把见过保义夫人的事禀告给宁安公主。她和保义夫人当年算也有几分交情,今日亲眼看到保义夫人身处的惨境,心中也自戚戚,当下不免有些感慨要发:哎,保义夫人菩萨心肠,说来真是个好人,只可惜,好人往往并无好报!
要不是听赵钱氏说起,宁安公主几乎就把保义夫人给忘了,但是听了赵钱氏这么一说,宁安公主这便记起这位相交于低贱患难之时的友伴,虽然早就听说她因为得罪太妃娘娘而给发遣到了浣衣局,但是没想到她竟然会落得这么凄惨。
宁安公主这时候甚至能想起她的模样来,圆圆的脸,弯弯的眉,时常挂着谦卑的微笑,说话有时傻里傻气的,总让人开心发笑……唉,她说来还是如如的干娘呢。
宁安公主叹了口气,她若不是有罪的犯妇,而只是为人奴佣的话,那倒不妨替她赎身,不过自己虽不能把她从宫里赎出,但是传话给浣衣局的那些执事公公和管事婆子们,让他们善为看顾,常予关照,也不是不能够。
宁安公主便叫赵钱氏下回再去时,身边带上些银钱,等见到了执事公公和管事的婆子便代为说情,你就说这都是吾的意思,犯妇郑氏有恩于公主,公主一直不曾忘其旧情,所以敢请执事公公和管教婆子们看在公主的面上,给行个方便……
赵钱氏领命去办这件事,果然把事情办得圆满漂亮。那些公公婆子都是见钱眼开之辈,何况这还能卖给宁安公主一个人情,因此立时就把犯妇郑氏从下等贱役中抽出,指定她做班房的管头,一班有二三十个人,平常的食宿在一处,活计也一块做,但凡一班中有什么大事小事便都由这管头管着。
为办妥这事,赵钱氏从帐上取银五百两,其实合共也只送了四百两,剩余的一百两自是做了走腿跑脚的辛苦钱,这当真是一举两得的好事,既行善积德受人感激,又暗饱私囊肥了自家,这好事做得可真是里外安生。
保义夫人郑舒袖自然没料到,在自己落到浆洗房这般凄惨境地中,却还盼得到时来运转,翻身重新做人。对此保义夫人自有无限的感慨,归纳起来就是,这祸福好象都是不由人的,浮浮沉沉地上下颠簸,颠上高处,往往就要滑落谷底,好在她已经经历过这些了,所以宠也罢,辱也罢,浮也罢,沉也罢,既然身不由己,那就只好安之若素。
七月份,靖逆的兵锋到处,可以用“所向披靡”四字来形容。自巫州失守以后,宜陵一郡跟着又失,荆湖一带因此显得岌岌可危,沿江诸州郡吏民百姓闻兵色变、惶恐不安,而朝野上下对此更是议论纷纷,凡此种种,不能不令吴王唐觉之心烦意乱。
只是唐觉之有苦却叫不出,因为正是当初他与张太保商定好的这一石二鸟的妙计,才造成了眼前这个令人哭笑不得的局面。所谓偷鸡不成蚀把米,结果白白吃了这记闷亏,栽了一个大跟头。如今回头想想,朝廷的失算就在于自作聪明,误用匪人——世上总有一些人是既靠不住,又用不得的。
吴王和太保大人在商量安排这事的时候,只想到了一石二鸟的好处,却没有多想这其中的利害。象李得天和黄世英这二人,本就是悍匪巨寇出身,岂是听人驱使驾驭之辈?而且他们也根本不堪一用。
朝廷遣他们前去狙击,结果还没跟靖逆硬碰硬的干上一仗,所带的队伍倒先溃散了。溃散也就溃散吧,朝廷原也不指望这些乌合之众真的肯为国家卖命效力,可偏偏溃散之后,自家人之间反生祸乱。
那李得天十足一个混世魔王,当初接受朝廷招安,只是一时的权宜,眼下见得势头不对,暗中生起了火并之心,想趁着与黄世英会合之际,一不做二不休地将其击杀,从而收其余部,壮大自己。谁知黄世英这厮却也暗怀鬼胎,双方彼此识破对方奸计,一言不合便大打出手。结果黄世英难敌李得天,只好带着手下败兵去投靠了靖逆。
靖逆此刻正当用人之际,不拘身份来路,当即收入麾下,遣其做了前敌的先锋。黄世英弃旧主,投新主,自是抖擞精神,誓要立功求宠,当下调转枪头,率军奋战,轻而易举便将宜陵拿下。
而李得天在驱走黄世英后,自料无法见容于朝廷,索性破罐子破摔,当下率部众将周边郡县洗劫一空,然后遁入神农山中,重新干起了占山为王,坐地分赃的老本行。
李得天并不是个傻子,这般胆大妄为乃是其心中自有一番盘算。天下似乎又要大乱,趁着这将乱未乱之际,干脆领着一帮兄弟,扯上一杆大旗,占它几座城池,眼观八方,心系时局。俗话说,乱世之中,龙蛇争霸,只要有人有枪便能做个草头大王,这若是混得好,未必不是一路诸侯!况且这草头大王自家也不是没有做过,便再多做一次又有何妨?
神农山山高林密,更可喜是其偏在一隅,在此安营扎寨,进则可攻,退亦可守,眼下正值朝廷和靖逆互争短长之际,必无余力来谋我算我,既然如此,是英雄者当早立鸿鹄之志,岂能替别人当牛做马,效力卖命?
李得天和黄世英一降一叛,自是朝廷所始料未及,幸好骁骑将军方镇川进兵神速,抢在靖逆前头抵达江陵,吴王闻得此讯,心中这才稍安。虽然如此,靖逆其来汹汹,京师人言人畏,自不免惊疑张惶,也因之都中护国寺、佑圣寺等处,香火日盛一日,家家户户,男女老少,都来寺中焚香顶礼,祈求国泰民安,天下太平。
朝中公卿为担君忧,聚而集议,陆太师和陈太傅当下都建议吴王,立即置幕府,设行营,挥师督战于荆湘两湖,上应君望,下安民心。
吴王不置可否,皆因心中自有定夺。此前他已飞檄至洛,以洛上留守方大用兼任三秦招讨使,率军进击潼关,以收围魏救赵之效。同时亦传令方镇川,要其严防死守住荆湘一线,朝廷已遣发援军,不日当至江陵,助将军防守御敌。
这两道军令刚刚发出不久,岭南节度大使许成龙即上奏朝廷,表示愿意领兵入湘,与靖逆一决死战。
许成龙这时候搅和进来,吴王和张太保都以为是别有用心,因此特别饬令许成龙留镇岭南,不得擅离职守,荆湘战事虽开,朝廷自问尚能应对,将军宜安本分,不必劳师远征,弥费人力物力……
一体军务政事向来都是兄长唐觉之代为作主,并不烦劳圣母娘娘操心费神,但如今荆湘间的战事外面已经传得沸沸扬扬,当今圣母和少帝虽然身在禁中大内,仍不时有所耳闻。圣母娘娘因此急欲宣召唐大相国入宫询问,只是战事紧迫,相国大人运筹帷幄,夜继以日,竟然分身无术,难有余暇入宫陛见。
然而今日不同往常,相国大人不待宣召,一早便来请见,唐太妃忧心忡忡,甫一见面便赶紧问起这荆湘间的战事究竟如何?既然宜陵已经丢了,那荆州到底能否守住?
“宜陵城小地狭,不利守御,故而官军弃守转进,一来层层设防,泄敌之气,阻遏攻势,二来引敌入窠,围点打援,好聚而歼之……”唐觉之生怕吓着尊居宫闱的妇人孺子,当下避重就轻,虚言伪饰了一通,以此安圣母之心。
唐太妃且信且疑,当下不言其他,只是微蹙着眉头,轻叹一声:江山社稷之凶吉及吾母子之祸福皆有赖于兄长,兄长当好自为之才是。
唐觉之说:娘娘所虑,臣岂有不知。臣今日入宫面圣,明日即当领军督战,御大敌于国门之外。
唐太妃听其言,不觉吃了一惊:兄长如是征战在外,则国事委决于何人?
唐觉之道:太保张成义足智多谋,国政大事但凡有疑惑难解之处,娘娘可召而询之。若是家事私事,娘娘亦可听从太夫人之言。
唐太妃迟疑道:兵凶战危,人心惶乱,兄长却不能坐镇京师,若长庆宫趁机谋动,当如之何?皇帝未行冠礼,不能亲政,吾乃妇道,素不知事,想那诸司百僚未必肯放吾母子于眼里,况且世事无常,人性翻覆,若事发突然,吾母子岂有计施?……
唐太妃此言实道出心中所藏的一大隐虑,自从六月间梦见到周太后等一干亡灵,圣母心惊肉跳的成日难以安生。尤其是想起梦里周太后曾与之所语,其言凄厉,至今仍在耳边缭绕萦回。人言梦为预兆,果不其然,七月上狼烟便起于荆湘,兵者凶事,祸福当以此发端,圣母娘娘所忧所怖因此纷纷而来。
圣母所虑之事亦为唐觉之所虑,相国督师征战之前,自然预先做好一切安排,当下温言劝慰道:京中之事臣皆有筹措。金吾卫林重阳系臣心腹,臣已令其锁闭长庆宫门,严加防范戒备,使里外不得交通勾结,长庆宫即便有设谋倡乱之心,内则无帮,外则无援,自难成其好事。臣此去将驻节夏口,节制上下,此地襟江控湖,往返京师不过在三五日上,娘娘自可安心释怀。
唐太妃只得点头:兄长为国操劳,事无巨细,总要小心为是。
七月丙午,年少的皇帝诣太庙誓师,授相国、大将军唐觉之以节钺,假以讨伐征战之权,文武一品以下悉听其节制。
诣庙誓师毕,皇帝校阅三军于南郊,赐牛酒银两、布匹彩缎若干,并率三公九卿亲送相国于城外。唐相国一身戎装,于马上抱拳长揖,皇帝亦还以一揖,再次嘱托相国一心专以讨逆平叛、一统天下为念,督师征西,如朕亲临,剿除余孽,光复山河,德莫大焉,泽被苍生,远近归服,功无过此。此朕切嘱至盼,愿与臣僚百工在此敬聆嘉音,恭侯相国凯旋。
丙午后三日,是谓己酉,东胡大汗也里温与手下群臣会饮于聚宾楼。眼下江南与西秦正战于荆湘,东胡君臣说到此事,无不兴高采烈。
长安的小儿与金陵的小儿倘若因此而斗得两败俱伤,则天时、地利、人和尽归东胡所有,那时候纵兵策马,驰骋纵横于天下九州,扫八荒,荡六合,应该易如反掌。
众人皆醉,惟大丞相宋有道依然独醒,他正告大汗和和座中诸臣,江南与西秦虽已开战,然形势尚不明朗。西秦边陲,势孤力弱,虽兵行险着,亦未必能操胜算,为今之计,只有设法使江南生乱。江南生乱,则群雄起而逐鹿,局势必然改观,此时方称得天予人与,正合吾辈得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