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国夫人陈氏终究没能进宫与女儿元献太子妃唐媛及皇孙捷呆在一起。金吾卫阻绝街道,禁止通行,安国夫人只能怏怏而回。想起宫里女儿与外孙的安危,这一夜自是难眠。
好容易捱到天亮,听说长庆宫唯有临安殿一处起火,别处都无大碍,只是上皇因为走避不及,已不幸弃了天下。安国夫人这下放得心来,便让人准备丧祭之服,一旦朝廷举哀发丧,自己少不得要和众命妇一起,去往宫中临门哭吊。
可万万没有想到,传言已葬身火海的上皇这会儿居然出现在正阳门的城楼上,这可是有目共睹,千真万确的事!南营的兵马山呼万岁,拥戴长庆宫的上皇复辟,动兵动杖造起永寿宫皇上的反!现在连自家安国公府的大门上都给贴上了一张上皇复辟重祚,号召天下军民诛奸除逆的敕旨。
这其中肯定有诈?上皇不可能一会儿躺在长庆宫里装死,一会儿又跑到正阳门上宣敕!安国夫人把家丁从门上小心揭起的上皇敕旨拿在手里细看。右侧起头处盖了一枚小小的印章,文曰“同庆堂主人”,安国夫人心里一格登,想起长庆宫里上皇昔日所用的书房便叫做同庆堂,自家老爷当年朝中任相时曾屡屡被召到同庆堂问政;又往左直看到末尾,一方朱红大印鲜明灿烂,钤的却是“太上皇帝之宝”六个篆字。
象是抓着一件污秽可怖之物,安国夫人火急慌忙地把手里的敕谕往地上远远地一丢,然后扶着椅子慢慢坐下来,她眉头紧皱,胸口一起一伏,心情再也不能够平静。
这可怎生是好?难不成承运八年的浩劫眼下又要重来一次?都说风水轮流转,难道这好不容易才转过来的风水如今到又要转回去了?
上皇复辟,自然要诛除奸逆,而论起罪孽,唐氏一门当是大凶首恶,自家的相公唐会之与吴王唐觉之既是同族,那便是一根藤上的两个瓜,怎么能够脱得了干系?加上自己平时又跟永寿宫和吴王府走得亲近,就不是一党也要被归成一党……安国夫人越想越是害怕,恨不得立刻拿根绳子往梁上一挂,一死百了,也省得这般担惊受怕。可是太子妃和皇孙捷又怎么办呢?就算事后看在已故元献太子的份上网开一面,不被牵连怪罪,她们孤儿寡母的,一没了依靠,二没了指望,又被后宫那帮趋炎奉势的小人冷眼环伺着,这凄凉冷清的日子她母子又该如何过下去?
想到自己那苦命的女儿和可怜的外孙,安国夫人头脑里思虑不停。
上皇皇上两宫争斗,禁军南北二营互攻,胜负虽然一时难以料定,但凡事总得留个后手才好。将来如果是长庆宫的上皇得了势,掌了权,要让自家不受牵连,首先要跟永寿宫的乱臣贼子预先做个切割,一刀两断,彼此划清界限。所以上皇那里自己应该马上有所表示,虽说一笔写不出两个唐字,但此唐非彼唐,谁忠谁奸,泾渭分明,趁着当下胜负未分的节骨眼上,自己到不妨多下点本钱,往上皇那边押一注宝,赌一把输赢?
就算万一到最后仍是永寿宫的皇上这边占了上风,以自家与唐氏素来的亲近,吴王太夫人母子当不至于拉下脸来严谴重责,顶多不过是小惩大戒,以功补过。
想到这里,安国夫人腾地坐直了身子,大声叫管家进来,问清了家中还有多少金银细软,吩咐都给装上车,派人送到太上皇帝军中充作军饷和赏银,并且一定要奏明上皇,这是安国夫人陈氏及其夫君齐鲁节度使唐会之舍尽家财、报效圣上的一片赤胆忠心。
京师街巷狭窄,人烟稠密,摆不开战场,布不了阵势,所以极不利于南营集结攻击。北营依靠城中纵横绵延的街巷屋舍,坚兵固守,看似到能抵挡上一段时日。而北营的背后尚还有吴王唐觉之所领的一支大军,若从荆湘一线调兵回援,旬日间便可抵达都门。这也是永寿宫有恃无恐的地方。
上皇这边也早有安排,讨逆勤王的诏敕已经派人加急送往岭南许成龙,洛都方大用,乃至才投诚不久的涪城郡王赵思诚等封疆大吏处,要他们带兵进京,匡扶社稷。这几人当中,上皇尤其寄希望于洛都留守方大用,盼他能从后方给予奸逆唐觉之重重一击。
当然现在最重要的还是擒贼擒王,只要能够攻入永寿宫捉住庆庶人,唐庶人以及罪妇唐陆氏这妖婆,控制住京师,布王命于四方,则奸臣逆党自然土崩瓦解,一蹶不振。
上皇颁下的“谕天下军民勤王讨逆诏”中,所谓庆庶人系指当今皇上,他现在非但被废了帝位,连庆王的王号都给剥夺,其母贵妃唐氏也一并废为庶人。复辟后的上皇还特意在旨意中言明,庆庶人、唐庶人及罪妇唐陆氏一干人等,实乃颠倒纲常,肇乱天下的罪魁祸首,天下军民,人人得而诛之!获其首者,以功封侯!活捉来献者,封之以伯。至于元凶大恶唐逆觉之,无论活捉献朝还是授首来归,一概赐封国公,并许袭爵三世,其人事迹载入国史,死后入祀太庙,陪葬皇陵。
国朝以仁孝治天下为标榜,身为儿臣的永寿宫方面不能因上皇谋逆造反而下诏废了太上皇帝的尊号,更不能公开敕谕臣民去取太上皇帝及其同党的人头首级,然而从最初的错谔中回过神来的永寿宫方面仍然想出对策来化解这个对自己不利的局面。
长庆宫的上皇既然走出借尸还魂这步棋,永寿宫的当今皇上自然将计就计,干脆讣告中外,宣称国家遭逢不幸,太上皇帝中道崩殂。皆因国有奸臣贼子如张逆成义、马逆行原、储逆定安之辈,暗中结党,倡乱天下,意在谋害两宫,颠覆社稷宗庙,以至于丧心病狂,竟纵火焚烧上皇安居颐养之殿,左右救治不及,致太上罹难,晏驾宾天,使天下震惊,黎庶不安,此诚家国之大不幸!皇帝身为人子,椎心泣血,其痛何如?张逆乱党,并以人假冒上皇,出入内外,僭号矫诏;颠倒黑白,指鹿为马,借此蛊惑人心,企图蒙蔽视听,以遂其狼子野心!当今皇帝绍宗继祖,托庇于列祖列宗赫赫威德及太上皇帝在天之灵,将以雷霆之怒,碾压之势,铲除元凶,诛尽逆党,竭尽人子之孝,为太上皇帝报仇雪恨。
皇帝并宣布,张氏一党,弑主犯上、图谋大逆,罪不容赦!南营将士世受国恩,本无异心,只因奸逆蒙蔽而失于察觉,故依附乱党,鼓噪生事,虽云触犯律例,究竟情有可原。皇帝宅心仁厚,特降旨晓谕南营将士,迷途知返,洗心革面,只要反正归顺,朝廷当法外施恩,予以宽大。朝廷论罪,亦只问元凶首恶,其僭位称尊,假冒太上者,狂悖犹甚,骇人听闻!更有倡乱者张逆成义、马逆行原、储逆定安等一干祸首,动摇国家,荼毒生灵,罪孽昭彰,人神共愤,朝廷必明正典刑,以儆效尤。
永寿宫本不足虑,所虑者领大军在外的唐觉之也。上皇这边深知兵贵神速的道理,想趁着眼下人心归附,士气高昂之际,一鼓作气,一举而竟全功。也因此上皇披挂铠甲,亲自上阵督战。南营将士看到圣驾亲临阅视,自然奋勇当先,只是受困于地形地势,一时难以发起强有力地攻击,虽有几次集结冲锋,也都被北营的士兵拼死抵挡住了。
上皇现身南营阵前,北营忽见对面阵中现出黄伞大盖,知有敌酋在阵,顿时飞箭流矢齐射如雨,虽距上皇御驾甚远,但上皇遥遥看见,仍不免感到心惊,自不敢在阵前多呆。
胜者为王败者贼,双方将士各为其主,这时候谁都不敢掉以轻心,只要有一方战败溃散,即被视为奸逆叛党,自己性命不保不说,牵连子孙家族也要遭受祸害。
南北二营一方不怕死,一方肯拼命,强攻碰上死守,所以这战事才刚初启,便呈现出拖宕迟缓之态。太保张成义和马行原、储定安都是行伍出身,深知一旦延误了战机,这好不容易聚起来的民心士气一泄,局势只怕越来越不利于己方。然而除了激励催战之外,又别无他计可施,当初千思万虑,竟是没想过北营会如此地经战耐打。
马行原、储定安此刻都在前方指挥督战,上皇看着随侍在身边的张成义,几次想开口说话,却都欲言又止。到是内廷令王守礼直言不讳,谏奏道:今日战事若延误过甚,情形当称不妙,皇上和太保大人应早作筹谋才好!老奴以为,为今之计,圣驾不可久驻京师,或可南巡闽粤,暂先避敌锋芒,然后再图万世大业。
上皇当即点头称是,说:北营嚣张顽强,战事相持不下,若情形真到万不得已,也只有避往闽粤一途。南营将士忠贞可靠,朕倚之为长城,万不可打散了收拢不住。
上皇的意思说得分明,北营能战且有强援,南营若不能一战而胜,则败走闽粤怕是难免,此去岭南路途遥远,手下总要有人跟从听命,否则孤家寡人,能成何事?
张成义听出上皇的弦外之意,竟无言以对,当下重重磕了个头,道:皇上勿忧,臣自当尽力,不到万不得已不轻言退。
上皇安抚说:朕此生,大起大落,叠遭变故,每到山穷水尽时,但见峰回路转,际遇如此,亦复何言?卿等尽心,将士尽力,朕心甚慰。
看到北营将士抵挡住了南营一波又一波的攻势,永寿宫的吴国太夫人喜不自胜,圣母娘娘和皇帝也都大宽了心怀,照此情形判断北营将士们守护住宫禁大内应当不是什么难事。如果两军能彼此多相持几日,一俟吴王率大军回援京师,便再有几个南营也不足畏惧。更何况老谋深算的吴国太夫人还留有濒临危难时的最后一手,她命人在城北江边布置有若干大小船舶。永寿宫万一守不住,自己带着皇帝、圣母等人还可以从水路逃遁,东巡也行,西狩也罢,只要能与吴王会成一路,杀回金陵,易如反掌。
吴国太夫人这会终于可以暂时放一放永寿宫的事了,她现在有了点闲空便又操心起长庆宫的事来。
放着好端端安富尊荣的日子不想过,偏偏诈死出逃,妄图东山再起!哼、哼,这世上死人复活不容易,活人想死那是一点不难。吴国太夫人觉得这一切都是长庆宫自作自受,所谓天作孽,犹可活;自作孽,不可活!上皇既然活腻味了,那就不妨提前送他一程,顺带着也可一劳永逸地解决长庆宫这个心腹大患。
皇帝已经诏告天下:家国不幸,上皇崩殂。以皇帝的金口玉言,当然要说一不二,所以上皇即使没有崩殂,他现在也得遵旨崩殂。总之要让天下臣民相信,太上皇帝是千真万确地崩殂了,谁若不信,可以让尊养于长庆宫的上皇嫡母太皇太后陈氏和上皇正妻太上皇后汪氏来作证言。有了她们的慈谕懿旨,还有谁敢不信上皇已经中道崩殂?并且是为奸贼逆党纵火焚宫所害!上皇既已崩殂,那么在宫外妖言惑众,无法无天的自是有人僭伪假冒,朝廷岂可任其造谣撞骗,兴风作浪,必绳之法度,警示众人。至于陈太后、汪皇后应看管在永寿宫,倘若识时务,还能多活两年,若想惹事生非,再作威福,那就步太上皇后尘,趁早晏驾归天。
吴国太夫人主意打定,马上叫人拟旨,旨称因为奸逆纵火焚宫,弑主作乱,袭扰慈驾,所以天地晦暗,宗庙震动,内外骇然,皇帝身为人子,不免日夕忧怖,唯恐兵锋所及,侵损国母上圣。尊尊亲亲,国之伦常,国母如若不安,天下岂不愧怍?故皇帝遣使奉迎太皇太后和太上皇后的慈驾入居永寿宫大内,以尽孝养,以享尊荣,以慰慈怀,以孚众望。
精明老辣的吴国太夫人于是传来北营的一个都尉,叫他先去领了皇帝的圣旨,然后点上一标人马,这就前往长庆宫迎请太皇太后和太上皇后的慈驾。
吴国太夫人当面吩咐说:不管横着还是竖着,死活都要请动两位娘娘的大驾!此外太上皇帝的龙体,也得装敛收棺,一并给我弄回来,朝廷马上要为大行皇帝举哀发丧,风光大葬。
那都尉领了圣旨,带上士兵人马,前往长庆宫奉迎太皇太后、太上皇后的慈驾并太上皇帝的梓宫。
永寿宫和长庆宫都座落在京城之北,一个偏东,一个偏西,虽说相距才不过里许,不过由永寿宫最近的宫门前往长庆宫却要多绕上三四里路。
因长庆宫由原护国寺改建,当时为节省民力,对周围弯曲狭窄的街巷里闾并没有多加规整,就因形就势起造而成,所以比不得后来落成的永寿宫,城墙坚固,道路严整。本来长庆、永寿二宫之间曾留有夹道供两边的人马车轿往来通行,可惜光正元年,上皇内禅后,这条来往两宫的夹道被人封砌堵死。
如今一大标人马由永寿宫开向长庆宫,有胆大的百姓偷偷地从门缝里向外张望,心中都为长庆宫的圣人捏着一把汗。到底长庆宫的太上皇有没有崩殂?既然崩殂,那城南正阳门出现的又会是谁?从长庆宫莫名其妙的起火到现在,百姓们似乎能悟出点什么,只是百姓们识得时务,没人敢于把话说破。整个京师里大概也只有这些百姓偶尔还会记挂着长庆宫里尚有太上皇帝的寡母、老妻、孀媳、幼孙等一大家子。
整个京师北城如今都在北营的掌控之下,长庆宫又有金吾卫禁锢看守,尽管京师南北两处都闹得沸沸扬扬,戒备森严的长庆宫仍然沉寂得象一潭死水。要不是吴国太夫人存心要把上皇崩殂的事给做细做实,长庆宫几乎就成了被人遗忘的角落,而太皇太后和太上皇后内心又何尝不希望如此。上皇虽然暂时逃出生天,但留在长庆宫的妇人孺子,此刻就象一群陷身虎狼窝中,却又无力自救的人,只能在静默中期盼望与等待别人的援手。
凡事瞒上不瞒下。上皇到底有没有崩殂,长庆宫的人最是知道情由,尽管晓得这秘密总会有拆穿的时候,但能瞒得一时便是一时,于是长庆宫上上下下合在一起假戏真做,总想着戏码一变,阖宫上下个个都能鸡犬升天。
说来长庆宫从圣人娘娘到内监宫女再到干粗活的仆妇杂役,统共不过二百余人,即使加上戴有忠麾下金吾卫的护军校尉,也不过二千上下,单凭这些人连守护住长庆宫都很吃力,想要杀出去与上皇会合,只怕难于登天。所以当听说永寿宫派来一支队伍,要迎请太皇太后和太上皇后的慈驾去永寿宫避难奉养,长庆宫的人都是心头发怵,头皮发麻,这不明摆着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
陈太后与汪皇后一合计,都让戴有忠关闭宫门,不得放任何人进来,要是实在支撑不住,那就拼个鱼死网破!总不能任由永寿宫象强盗掳人一样把自己掳走。
戴有忠对此只有苦笑。金吾卫的儿郎们,虽说看上去仪态高大,威风凛凛,可惜中看不中用,都是些花拳绣腿,平时执仪仗多过执兵器,除了走马站位,警卫扈从时能够充充门面,装装样子,用在别处都不太好使。所以即使要拼,眼下也不能硬拼,得看情形再作定夺。
戴有忠当下略作了一番布置,便硬着头皮迎了出去,不想碰见的却是位老熟人——禁军北营的汪都尉。
感谢上天垂怜,这回怕要绝处逢生了!一见是汪都尉带兵前来,戴有忠紧绷的心这下放宽了不少。他认识汪都尉最早是在承运初年,当时他奉旨整备军务,拨到他帐下听其差遣的便是眼前这位汪都尉,不过彼时还只是区区一个军中小校,因他当差细致谨慎,侍候小心周到,戴有忠在交卸差事时,还专门为他叙功升职,做了校尉;再后来靖逆南犯,朝廷指派戴有忠到前线监军,故又特意向唐觉之要了他到自己麾下听用,事后当然还是给予优评,举荐升职。想不到几年未见,其已经做到了禁军的都尉。
汪都尉大名国璋,除了曾是自己的老部下、旧相识之外,还有一个缘故,让戴有忠格外欢喜,这汪都尉无巧不巧竟和太上皇后是同姓,既为同姓,那保不齐还是本家。本家见本家自然能够拉扯出许多关系,也就更容易说服汪都尉倒戈相向,共讨奸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