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护国寺改为长庆宫并加以扩建以来,这后宫就与南都一样一天天变得富贵豪奢。并且新的宫殿群落就在北面不远处破土动工,最终连这长庆宫也将要包进去成为整个硕大宫城的一部分。
两宫太后与皇后妃嫔们也早就适应了南都阴湿寒冷的冬季。陈太后并且发现南都骟过的土猪,吃起来没有一点骚味,且比洛都的牛羊肉能够做出更多的花样菜式,这让极重口腹之欲的陈太后甚是欣喜。以前延年宫的食官司膳们都没有跟在身边,陈太后曾以为是天大的憾事,但在品尝过江南厨子的手艺后,陈太后现在连口味都有了改变,不但猪肉和牛羊肉一起上桌,以前在洛都见所未见,尝所未尝的江鱼和海鲜,如今也成为太后娘娘的心头之好。
朝臣们似乎比皇家更能够适应江南,江南多好啊,百物丰盛,美女如云,丢弃在洛都老家的半老徐娘和黄脸婆们哪里比得上江南的窈窕淑女、红颜佳丽,况且这抛妻别娶也怪不得他们,乃是时势所逼,造化捉弄,既不违圣人之教,也不忤周公之礼。人在江南,心在江南,这家自然也就安在江南。
除了那个不识时务的柳子安还在喋喋不休的鼓吹皇上北伐,他的那些朝中同僚几乎全部偃旗息鼓,真是咸吃萝卜淡操心!皇帝都不急的事,大臣着什么急,山河半壁?不是还有半壁在么!苟且偷安,这话可不中听,应该说成固守根基,培养元气,以图恢复。
左相唐会之跟右相戴有忠,都是从龙护驾有功的新贵,若是没有普庆四年的惊天大变,哪轮到他们为相作宰,列位公卿。所以私下里见面闲聊,说起柳太师,都是一边摇头,一边嘲笑:洛都来的那些朝臣,象唐太尉、陆太宰、周侯爷,都舍得丢下洛都的家业,把此间当成乐土,他一个出生寒素的江南人氏,反到把河洛视作故乡,力求恢复,身为文臣,整天操心这些行军打仗之事,真是咄咄怪事。
偏偏柳太师做事执拗,天天跟同僚讲北伐,讲恢复,同僚都听得有些厌烦,只能不阴不阳,虚与委蛇;在皇帝面前,太师也是三句话不离征战,皇帝便顾左右而言他,想个法子把话题岔开。
皇帝不是不想恢复,但总要先在江南站稳脚跟,奢言北伐,说来容易,官军刚刚不是打过一仗,战果又如何呢?如果不是靖逆主动后撒,朝廷真能腆着脸皮向天下告捷?再说朕连修个房子都七嘴八舌,阻谏论争,征战这么大的事,兵士何来?钱粮谁出?朝臣们只怕吵翻了天都定不下来。何况洛都的宗庙山陵,并非落在外姓异族之手,虽然靖王僭号称尊,大逆不道,但总归还是太祖高皇帝的子孙,这国朝依然还是国朝,只不过叔侄分家了而已。
柳子安无法说服朝臣和皇上,自然苦恼不已。身为儒者,圣贤之教常萦于耳,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乃是一生追求的理念,如今忝为太师,怎能对国家的现状无动于衷,置之不理。
无奈之下,柳太师只好求助于仕林举子,希望这些好出风头,爱议朝政的国子生们上书言事,倡议北伐。
柳太师本是姑苏府的提学出身,其人一直甚得这些读书种子们的敬爱,所以他就有意无意的利用到国子监讲学明经的机会,把自己的一些不便与皇帝公开明言的想法思路散布到国子监听学的太学生中间,自然就有热血衷肠的有为才俊甘为犬马,积极奔走呼号,献计献策。
一开始还不过是些零星的上书,到后来是数十上百人的联名奏表,洋洋数千字,卷起来是厚厚的几大叠,都堆在皇帝的御案前面,让皇帝看了直呼头疼。
皇帝于是手持太学生的上书,问之于身边的重臣,驾不住陆太宰说一句:军国重事岂能听竖子所言!此风不可长,姑息必生事端……
戴右相来一声:干预政事,不务学业,乳臭未干的毛头小子,不知斤两,妄言国事,显然是想沽名钓誉!陛下应予严惩,以敬效尤……
“祸福无门,唯人自招!”皇帝闻之称善,遂将几个文章写得刻薄恶毒,让皇帝看了拍案生气的太学生下狱拿问。
柳太师闻讯,拿自己的乌纱作保求情,皇帝才将原拟的严谴重责改为略施薄惩,将这几个领头倡乱生事的学子,发往襄阳房州,兖州曲阜一带的前线,以满足其从军征战,为国杀贼的宏愿。
太学生们一开始见皇上没有动静,朝廷也没有议论,以为皇上将奏本留中,不予置议,所以还想着伏阙上书,演一场宫门哭谏的好戏,把事情闹大。当听说皇帝震怒,派出的羽林校尉正在四处抓捕领头的首恶分子,顿时吓得一哄而散,并且躲得躲,藏的藏,悔的悔,怨的怨。
皇帝见太学生们屈服了,也不想再予追究,只是派人到国子监申诉举子们,学业为上,功名要紧,朝廷重事自有三公九卿筹谋策划,岂是在读的监生能够置喙。姑念初犯,暂且从宽。今后若再非议朝政,谤讪君上,必将革除功名,发往前线军中效力。
这一招极是厉害,你不是要朕北伐么?朕就成全你们,让你们这些手无束鸡之力的文弱书生从军出征,那时就算马革裹尸,也是得偿所愿,怨不得朕半句。
太学生们从开始的昂扬振奋,指天说地,到后来的灰心丧气,噤若寒蝉,南都百姓都看在眼里,因此笑骂这帮太学生们是:心比皇天大,胆比兔子小。
这事发生在承运二年的春上。这年的春上除了太学生上书以外,还陆续发生了几件事。
后宫里,一向对王宁嫔看不顺眼的唐贵妃,因为皇上赏赐绸缎,裁剪春服的事,终于面对面的起了冲突。
仲春的第一个巳日,江南进贡的杭绸与湖缎送入宫中的内府仓。内廷令王守礼来请旨,请皇帝照历年惯例,赐予后宫的妃嫔每人若干的绸缎,以便裁剪春服。
这贡绸与贡缎本身是分品级与档次的,第一等的是御用,那只有两宫太后,皇帝皇后和太子能用,第二等是上用,供妃嫔和诸皇子公主们用,第三等是官用,赏赐官员及命妇的春服便用此等,最后才是民用。
赐绸缎的时候,王宁嫔特请皇上加恩厚赐。她以为自己颇受皇上恩宠,所以不想跟其它三位嫔妾一样接受绸缎各三十匹的待遇。她希望能跟妃位看齐,妃位每人是杭绸湖缎各五十匹,皇贵妃呢则是绸缎各八十匹。
皇帝已经准了,允许她照妃子的旧例而不是按嫔妾的职分,但是唐贵妃不肯依从。唐贵妃以为既是嫔妾就该一视同仁,谁也不比谁身份低,王宁嫔既然按妃子的分例,那么福寿康三嫔也该如此办理。这后宫最看重的就是等级名份和规矩礼法,当年柳贵人受宠,她可是太后特封的贵人,也没按贵妃的份例拿,王宁嫔自然就更不该拿……说来这绸缎是小事,等级名份才是大事。贵妃,四妃之首,凭她也配?
王宁嫔当然不是好相与的,她正喜滋滋的想着如何到福嫔康嫔她们跟前去摆显摆显,怎料到陈康嫔跑过来把唐贵妃的刚刚说过的话添油加醋地复述了一通。听得王宁嫔不由得火冒三丈,皇上亲口御准了的事,她凭什么从中插这么一扛子?
王宁嫔当即去找唐贵妃理论,理论来理论去,唐贵妃横竖就是那句话:绸缎事小,名份事大,国有国法,家有家规,皇上也不能破了规矩坏了法度……
王宁嫔一怒之下口不择言,以市井之语把唐皇贵妃叫成了“姓唐的,你给我记着!今天之事我跟你没完!”
这下终于给唐贵妃逮着了,当即出手抽了王宁嫔一记耳光,打完了还冷笑道:宁嫔王氏,你给我记住规矩,这可是宫里,本宫是仅次于皇后一等的皇贵妃,是你能随便指着名字呼喝的吗?真是反了天了,以下犯上,以卑凌尊,这宫里岂容得你撒泼!你目无尊上,今天我便出手教训了!你敢再说一声‘姓唐的’试试,看我揭不揭下你的皮!
众目睽睽之下,王宁嫔丢尽了脸面,呆了一呆之后,以袖蒙脸,奔往紫微殿面见皇后。
汪皇后耳目众多,早知道了这事,并且为这分绸缎的事,唐贵妃一大早就来找过她,唐贵妃原来是想让皇后出面教训这个继得陇复望蜀的王宁嫔。
皇后推说:我今儿身子不大好,你代我教训她也是一样,这小丫头现在越发张狂了,今天要贵妃的份例,明儿怕是就敢跟皇上要皇后的仪驾了。
唐贵妃见皇后站在自己这一边,自是胆气益壮,打起人时劲头十足。
只是当王宁嫔来到紫微殿,抽抽咽咽的把事情讲完,皇后却皱起眉头说:皇贵妃怎么可以动手打人呢?虽说她的品级高于你,可是你也是宫里的正经主子,是贵人,没有太后皇上的旨意,谁能动你一根汗毛。这事你得赶紧告诉皇上去,皇上既然宠你,自然会替你作主。皇上要是为你说话比起我替你说话那是管用多了。你也快别哭了,省着一点眼泪留着到皇上面前哭去吧……
皇后的话提醒了王宁嫔,于是哭哭啼啼的找皇上告御状去了。
皇帝听了原委,奇道:绸缎是朕赏你的,与她何干?什么?她还动手打了你?岂有此理!
王宁嫔听了这话,胸口一堵,鼻中一酸,益发大放悲声。皇帝看到王宁嫔哭得“梨花一枝春带雨”,更是动了恻隐之心,再看王宁嫔的脸上赫然有五条通红的指痕,心中也怪唐妃下手怎地这么狠辣,宫妃争吵无非是各说几句气话,居然动手伤人,这自然有失宫妃的尊贵体面,再说皇帝的赏赐乃是天恩,皇贵妃竟然横加阻拦,这是有意违旨,应予惩戒。
结果皇帝下令罚皇贵妃唐氏三个月的份例,同时额外赏赐宁嫔王氏各色绸缎一百匹。
这下轮到汪皇后私底下做好人,她亲自到如意殿看望安慰唐贵妃,陪着唐贵妃咒骂了一通小人得志的王宁嫔。
孟春,太尉、定国公唐觉之操练了一支新军,奏请皇帝大检阅兵,皇帝恰好身体不适,意欲推却,又恐冷落了军心,于是便让太子晟代替自己阅视赐赏。
汪皇后闻知,心头便惴惴不安起来。她对唐太尉早就心存芥蒂,上次下毒的事虽然到现在还没有查明幕后主使,然而事实上汪皇后心里明白是谁最想要取皇后太子之位而代之。
这一次,太子奉旨阅兵,要是这唐太尉心怀异志,趁着这阅兵的大好机会谋弑了晟儿,那么皇二子,也就是他妹妹唐贵妃的儿子庆王昊,就会自然而然的被立为太子。而她这个失去太子的皇后纵使不死不废,实际上也就跟个行尸走肉差不多。象陈太后之所以落到今天这样冷清凄凉的境地,不就是因为当初没能生个当皇帝的儿子!
汪皇后愁得不行,又想不出别的主意,除了在紫微殿里长吁短叹,就是叫太子詹事等一帮东宫属官和太子的随侍要细心留神,卫护好太子。
太子晟临行之前,汪皇后更是千叮万嘱……在汪皇后看来,阴谋与暗算似乎无处不在,吃饭喝水要防人下毒,骑马巡阅要防明枪暗箭,唐太尉在身边要防,唐太尉不在身边,他的心腹随从更要防……总而言之,这些机心暗算简直就让人防不胜防,细想起来,让汪皇后怎一个愁字了得。
太子倒是急不可耐的要去巡阅新军,那一身金光灿烂的武定甲穿在身上该是多么的威风凛凛。那些彪悍雄武的士兵纷纷举起手中的兵器向自己、国家的储君行礼致敬,那场面又该是多么的激动人心,所以太子是怀着雀跃的心情来到演武场的。
一切都还顺利,士兵们一丝不苟地排演阵法,唐太尉在太子座前逐一介绍:这是一字长蛇阵,这是玄龟阵,这是鱼鳞阵……接下来战鼓齐鸣,阵势一分,或是双人对战,或是多人合战,刀枪搏击,闪转腾挪,乃至策马射箭,飞骑竞逐,伴着周遭的金鼓声声,战旗猎猎,所有这一切都让久居深宫的太子看得目不暇接,兴高采烈。
演武完毕,唐太尉恭请太子上马检阅新军,太子骑马绕场,唐太尉陪在一侧,手臂一挥,士兵们齐声呐喊:太子殿下洪福齐天,千岁千千岁!
也许是这一声呐喊来得太过突然,太子的座骑忽然惊起,太子猝不及防顿时给掀到马下。太子身边随侍的近侍小宦们都受了皇后娘娘的密嘱,立时抢身而上将太子护住。
东宫属官太子詹事连忙扬声大呼:快!快!快备车回宫!宣召太医……
小宦们一阵忙乱,七手八脚的将太子塞进马车,回过神来的金吾校尉围护住马车,轻骑绝尘,登时扬长而去。
惊闻恶讯的汪皇后几乎吓得半死,这要是有了闪失,她这后半辈子还能靠谁?幸好这个意外只是让晟儿磕去了门牙,虽然有惊无险,却让汪皇后坐实了心中的想法。
天下岂有这么巧的事?马失前蹄?为什么偏偏是太子的座骑马失前蹄?而别的人却都安然无事呢?这堕下来之后,若再让马给踢中头,或是踩上两脚,太子还有命么?这一切本来就是预先设下的诡计圈套!
而更让汪皇后愤愤的是,出了这么大的事,朝廷议其罪责,也不过才按了唐觉之一个“治军疏失”的过错,建议给予“罚俸一年”的薄惩。这哪里算是什么惩罚,竟是有意开脱,包庇纵容了。
为此事,汪皇后去找陈太后商量,陈太后眯着眼睛想了一想,就指出了症结所在,告诉她需如此如此说,必有效验。
汪皇后一听大喜,赶紧去向周太后禀明。事实上话不需要多说,关键处只在那一句半句,汪皇后向周太后言明:这回虽是太子受惊跌折了牙齿,但恐其意唯在皇上!这好端端的又不是要出兵打仗,检什么阅呢?皇上如果不是身子不适,这堕下马的又岂会是太子?
周太后一听果然不肯依,传话给皇帝说:“皇帝,国之本,太子,国之基,都出不得半点差错,朝臣们官官相护,意图大事化小,不行,必得严惩!也好立个规矩!”
于是唐觉之被罚俸三年,罢上将军一职。
这一罚罚得颇为冤枉,马是宫里的御马,又不是唐觉之家养的,出了事也该罚负责养马的御马监的一干太监,开始议罚唐觉之一年俸禄已经有点莫名其妙,现在罚了三年俸不说,还罢了上将军之职,这就有点无法服人了。
柳子安虽跟唐觉之不睦,但却秉公直言,朝堂上首先向皇帝指出其中之谬。
皇帝颇以为然,只是迫于太后和皇后的压力,才不得不予以重处,所以回宫后皇帝便把柳太师的话转述给汪皇后听。
汪皇后说:此事不怪皇上,都是妾身性急了,既然错罚了太尉,妾身以为不妨设法弥补。
皇帝皱眉道:皇后当赏罚是儿戏么?一日数改,成何体统!
汪皇后笑道:皇上无需烦心,妾身自有主张。
当下皇后便把宜立唐会之之女唐媛为太子妃的事提了出来,唐会之与唐觉之是同族的兄弟,立唐媛为太子妃,不正表明皇上对于唐家仍是器重并尊崇的,所以才结下这儿女亲家。
皇帝听了,点头说:这样安排到是很妥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