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正己坐上太师的位置之后,这才赫然发现,他这一次恐怕是上了皇帝的当。
太师是个地位尊崇的职务,表面上是帝王之师,三公之首,进宫许乘车轿,入殿揖而不拜,但这些都是虚的,实际握在手里的权力却不见得会高过三公之末的太宰。
因为太宰有自己的政事堂,政事堂除了参知政事的左右二相,还有一大帮僚属吏员,另外六部和台院司署的公文奏稿照例都是由政事堂进拟转呈,太宰过目后,从中可以自己判断那些公文可以呈进宫,那些奏稿必须压下来悄悄处理了,而不给皇上知道。
相形之下,堂堂的太师只是一个空头衔,既无办公的专门衙署,也无配备的僚属手下,他想管某项具体的事务那就需要皇帝特别指定派给,皇帝要是不指定派给差事,他就只能缩手闲坐,顶多张张口,不闲不淡的说两句规谏劝告。
陆正己明白皇上这是想把他投闲置散,只是陆正己想不通皇上为什么要把他投闲置散?他在太宰的任上,勤恳尽心,皇上可从没有任何不满的表示。
陆太师为此郁闷了一个月,他托言有病,闭门谢客,成日里筹思,却始终是想不透彻。所以郁闷过一阵之后陆太师最终还是出来会客。他去拜望周太宰,想从他口中探听些内情,只是周如喜对他戒备得很,一开口全是打哈哈。
周如喜对陆正己的防备不是没有理由。普庆年间,圣驾还在洛都的时候,周如喜时为太宰,而陆正己任左相,当时其人其才已为周如喜所钦佩赏识,所以他时常跟陆左相一起商量政务,并且对他所总结归纳出的提议看法几乎到了言听计从的地步。彼时无他,因为自己是太宰,是陆正己的上司,干得好这头功归己,干得不好亦可以诿过于人。
现在呢,自己重又出任太宰一职,正是摩拳擦掌准备大干一番的时候,此时若再让三公之首的陆太师出来指指点点,那不是显得自己太过无能?况且大权在握后的陆太师恐怕比柳太师更加不好对付!
柳太师为人方正,虽说有些急性子,但却是对事不对人,陆太师呢,跟柳子安那是完全相反,他肚里有本明白帐,却从不亮出来给人看。周如喜不怕跟柳子安这样急性子直脾气的人打交道,却怕精明能干的陆正己压在自己头上,自己争宠争不过他,斗智也斗不过他,弄不好还要遭他暗中算计。
周如喜当过太宰,因为当过太宰,所以摸熟了这一套做官的路子。做官,尤其是做大官,并不在于自己是否有多精干,而是要尽量起用一班可以独挡一面的能员干吏,凡事有他们顶上,自然井井有条,一丝不乱。
周如喜不是个精细人,他自己也知道这一点,所以一但遇上明白人,他会放手重用,若是不能用,那他就敬而远之。
现在政事堂的唐左相和戴右相都在争相揽权,他们也不容易,先有柳太师大权在握,把百官督促得死死的,再有陆太宰一心防他们冒出头,所以事事亲为,不让他们有插手的机会……终于捱到了周太宰当政,他们才算是盼到了出头的日子,这下可以把自己的死党子弟尽情安排,抢占要津了。
周如喜虽然不精细,可也不糊涂,这些争权夺利的小关目,他都看在眼里,并且喜上心头。你们就放心大胆的揽权吧,权总是跟责连在一块,所以你们尽管揽权,只要能够替我办事,事情办好了,我老周的地位也就更加稳固了。
事实上,他当差皇上还是挺满意的,他没有别的本事,这个太宰既然是皇上给的,那他就老老实实遵循皇帝的意思,一切听皇上的吩咐,照皇上的想法去做,认认真真的替皇上当差办事。皇上用他处处都得心应手,顺顺当当,又怎能不满意呢?
周如喜的内心其实并不象他的外表那样忠厚木讷,他有他的一套心机,因为他早就认准了一个道理,天底下的权和利都是皇上给的,而皇上既然能给也就能随时收回去,所以周如喜上要固宠,下要笼络,固宠是为了讨皇上的欢心,笼络是为了让手下推戴,作为宰执只要能维系好这上下两头,这地位才能稳固,想要的权和利才能随之而来,并且源源不断。
夏过去了是秋,秋风一阵一阵的凉。
自从起用了周如喜,皇帝果然省事省心了许多。他现在连早朝都不怎么上了,反正揖捕司天天有呈文,皇帝每天草略的看一看大概,这朝野的大事基本上也就了然于胸。
每天除了有限的几次接见宰执,批批折子,皇帝的余下的时辰几乎都在安和殿和王宁妃陈康嫔厮混在一起,在她们那里他喜欢悠闲的半躺半靠着,一会儿让王宁妃在身边唠唠叨叨的说些笑话,一会儿又叫陈康嫔依依丫丫的唱个曲子。
王宁妃这个人说话其实很没有章法,想到哪儿就顺嘴说到哪儿,说得也都是她在民间时听来的那些野史奇文,有些都老掉牙了,但皇帝就是爱听。或许皇帝喜欢的就是她的这股天真烂漫而已,宫里有个天真烂漫的女孩子真是不容易,因此当她伸手向皇帝讨赏的时候,皇帝有一种后宫唯我主宰的感觉,他会觉得把东西赏赐于人的感觉真好。
王宁妃讨赏的时候,陈康嫔往往也跟着要,皇帝笑呵呵的应承,笑呵呵的给予,笑过之后,皇帝心中常常会掠过一丝悲凉,那是柳贵人的影子又在不经意中撞进了他心里面。皇帝现在有点不知道怎么去怀念柳贵人,他这辈子既亏欠了她,也辜负了她,而这是天意!在天意面前,即使是皇帝他也无能为力。所以皇帝现在只有借着和王宁妃陈康嫔的嬉笑逗乐,才可以暂时忘掉一些内心压抑的苦痛,只是人生长恨如水之东流,水流不息,其恨绵绵,惟有尽量的傻乎乎的咧开嘴笑,也就没时间去前思后想,慢慢的也就会淡忘了恨……
几阵秋风起后,长安宫的陈太后病倒了,最初不过是吃坏了肚子,但是吃了太医们开的几剂药后非但未能见好,反而象是更加重了。
陈太后缠绵于病榻之上,身子时好时坏,坏的时候成日昏睡,好的时候能让人抬到殿廊里晒上一会太阳。
长春宫的周太后来看过她,看过之后周太后跟皇帝说:陈娘娘怕是快不行了,皇帝得赶紧营造寿陵,筹办后事……
周太后说话的口气有些冷漠,但是脸上的神情却有几分悲悯。人死了就没什么可争的了,剩下她一个老太婆只怕也就更加清冷寂寞了。
皇帝当然也去看过了,陈太后躺在床上,人瘦得象个骷髅,平时总爱瞪着人的眼睛现在也变得暗淡无神,她看着皇上,有气无力的说:吾儿福姬,皇帝的长姊,皇帝可千万别给忘记了啊!
皇帝皱着眉,一时不知如何去安慰她,只得逃一样的离开长安宫。
汪皇后来的时候,陈太后也不忘关照她这句话,她要皇后记着。汪皇后流泪点头,陈太后喘着气,象是发狠,又象是发誓:吾不会这么轻易的死!福姬找不回来,吾死也不得瞑目……
看着陈太后病得如此厉害,汪皇后有几分伤心,她从七岁那年死了母亲,是陈太后把她接进了宫,并在后来扶持她当上了皇后。这深宫里面,除了太子和皇帝,陈太后应该是她最亲近的人,虽然汪皇后一直有点怕她。
现在陈太后病歪歪的快要死了,汪皇后才发觉,她心里还是尊重敬爱她的,还是有那么许多无言的感激。陈太后既是她的姨母,更是她的恩人,而皇后自己却一直没有想过要去报答她的恩情。汪皇后因此有些羞愧,因为羞愧,这些天来她特意守候在陈太后的病榻前。
陈太后精神好些的时候会和陪伴她的皇后说一会话,她的话就是她的回忆,她的那些杂乱无章的回忆需要用语言来把它们串起来,串成一条深刻明晰的线,这条线就是她的人生,里面有无限的风光,也有无数的凄惶,如今这根线快要断了,陈太后有些不甘心,她怎么能甘心?她求了那么多年的长生大帝君,难道都白求了?
“……皇后,你要记住,看护好太子晟儿,扶助他登基,这是你唯一的指望,别的你都指望不上……”陈太后枯瘦的手指在空中指指点点,她要把自己多年的经验和看法无保留的和盘托出。她是看着汪氏长大的,并且一手把这个怯生生的小女孩拉扯成现在母仪天下的皇后娘娘。
陈太后关照完皇后这些肺腑之言,内心却泛涌起许多无奈。想当年她费了若干的心机,才使自己成为后宫里第一个怀孕的女人,她一心以为她会为文宗皇上生个儿子,结果却是个女儿,而要是她当年生下的是个儿子,她这一生就完美无缺了。
她这辈子没有得到先帝的宠爱,皇后的位置也有几次差点儿不保,好在这些艰难她都捱过来了……
往事一幕幕走马灯似的在头脑里经过,陈太后暗淡的眼神一点点的变得光亮,她挣扎着想坐起来,用尽可能大的声音向皇后和内侍们宣告:我会捱过来的!
她终于没有力气坐起来,也没有精神去宣告什么,她动了动身子,发现这身子象给谁捆绑住了,陈太后努力的喘了一会儿气,气还没有喘匀,人已经昏沉沉地睡去了。
陈太后沉沉的睡着了,汪皇后就在一旁瞧着,瞧了好大一会功夫。陈太后的脸现在苍老憔悴,几乎看不出当年的风华。
岁月催人老,红尘原是梦!汪皇后心底发出轻轻的感慨。当年的印迹如今清楚的回映在头脑里。那是她第一次被带到陈太后的面前,那时候的陈娘娘就好象是九重宫阙里不食人间烟火的仙人,那么的贵不可言,高不可攀,举止言行,都那么仪态万方,汪皇后几乎看得眼睛发直,不可想象的真实,恍惚中人间变成了天上,这梦一般的宫廷啊,仙人徜徉的地方……这感觉以后一直缠绕着她,直到汪氏自己也当上了皇后,也学会了仪态万方的睥睨一切,无动于衷的阅遍繁华,尔后它才开始渐渐消散。
唉,这宫里的每个人终究不是天上的仙人,终究是会一天天的老去,老成如今骷髅般的模样,最后化成土,化成灰,化成太庙里冷冰冰的神主牌位,随缘起缘灭。几十年的时光短暂得就象是梦里刹那的幻像,才刚刚开始,就忽然结束,天上人间的一场游戏!
汪皇后觉得有股冷意从心底泛上来,迅速笼罩了她的周身,她的身子不由自主的轻颤了一下。
“……自己真是想得太多了!人生苦短,只要能风风光光的活过一回,此生足矣!”汪皇后定了定神,轻声吩咐道:启驾吧。
临走时,皇后伸出手替陈太后掖了掖被子,然后挺直了腰杆,神情也变得肃穆庄重,她施施然的往宫外走,走得又疾又快,皇后身边的内监侍女们只有赶紧调整好自己的步子才得已跟上了她的步伐。
宫外这时候象是起了风,刚刚还明艳的太阳忽然一下子变得灰暗昏黄,寒风中残枝败叶都在飘舞飞扬,那些从长廊上走过的太监宫女此时都缩着脑袋,袖手于怀中,急匆匆的你来我去,这一切就象是皮影戏里的景象,有点荒颓,有点枯槁,有点凄凉冷清。
汪皇后忽然叹了口气,今年的冬天好象来得太快了些!
回到中宫紫微殿,皇后叫人熏上香,又喝了一盏热茶,身子这才有点暖和过来。然后她就坐在那里发呆。皇后发呆通常是在想事情,皇后现在开始想到要为晟儿册立太子元妃,陈太后的病倒仿佛使宫里添加了一些瘴厉之气,所以要借助于办喜事来冲一冲宫里的积秽。
她叫来了内廷令王守礼,王守礼听说是筹办太子的婚事,当即满脸堆笑:娘娘说得极是,这俗话说的好,管他有钱没钱,先娶个媳妇回家过年!娘娘要是拿定主意了,筹备的事全包在老奴身上,要是有哪里办得不称娘娘的心,回头娘娘再拿老奴的脑袋问罪不迟。
汪皇后吃了颗定心丸,当下一刻也不肯耽误,启驾去了长春宫。
周太后听了,自然极表赞同:好,好,好,冲去秽气,纳福迎祥,再好不过的事!不过,太子纳妃,事关宗庙承嗣和社稷江山,这人选皇后可得格外慎重。
汪皇后说:太子妃的人选现成的就有,右相、吉庆伯唐会之的幼女唐媛,贤淑端丽,如今被陈娘娘接在宫里教养……
周太后打断皇后的话,说:那丫头吾见过,不过多挑几个人总是好的。
汪皇后有些诧异,当下说:母后娘娘心中莫非另有人选?
周太后不想多绕圈子,于是直截了当的挑明了跟皇后说:我娘家的侄孙女周鸾配我这嫡亲的长房孙子,可谓天造地设,皇后看是如何?
汪皇后想了半天,才想到这个人:“母后说的可是京兆尹周如乐的孙女?”
周太后喜滋滋的说:正是。这孩子长得挺有福相,晟儿一定会喜欢。皇后要是没意见,不妨就这么定了!至于唐家的闺女,依吾看,就让她做太子良娣好了。
汪皇后吃了一惊,原本计划周详的一桩喜事,竟然节外生枝,凭空杀出个程咬金来!汪皇后迟疑了片刻,方说:这两个人总要让晟儿挑选一下才是……
周太后说:晟儿娃娃家,知道什么好歹!再说两个都给他,想必没什么不满意的。这事依我看,就这样吧。陈娘娘那儿,也请皇后替吾递句话儿,要她好生养歇,别在操心劳神于这些杂事。
汪皇后无奈,一时怔在那里,作声不得。
周太后笑道:这也是赶了上巧,靖逆把咱们周家人给放归了江南,咱做长辈的总得提携一下后人,皇后还记得不?这周鸾以前在洛都时常进宫,一帮小辈中,脸最园,眼睛最大的那个就是她。
汪皇后勉强挤出笑来,应声说:是,是,听母后一说,这就想起来了。
周太后不依不饶,接着追问:那皇后以为这孩子如何?配我家孙子,结两家之好,可不是两全其美之事!这事我看就这样定了!
从长春宫出来,汪皇后已经带了满脸的怒气,回到中宫,这怒气终于发作出来,她掼了手里的茶钟,并且逮到谁便骂谁。
王守礼愁眉苦脸的站在一旁,等到皇后不骂了,方才说道:娘娘息怒。周太后有这个想法也不是一天两天。周家两个舅太爷,这几天频繁进宫,所议的就是要立周家的女孩子为太子妃。可惜陈太后病卧在床,这后宫只有她老人家能够跟周娘娘去理论。
汪皇后没好气的说: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用?你去长春宫听旨吧,太后有什么宣谕,记牢了回来告诉我。陈太后病倒了,现在宫里得照她的意思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