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想说什么?”
“嗯?这车跑起来声音太大我听不见。”
“呵,我问你有什么想说的没有?不论是什么,说。”
末了一句像是命令。
允庭扶着受伤的左臂坐起来,让自己倚靠着另一边的车厢墙板,看着对方的眼睛说道:“你车夫耳力真不错。”
“啊……他习惯了。我不爱吵嚷。”
“这么说,你其实能……”
“对啊,我能。”边拿正常的声调说着这话,他边挑眉看向允庭,有些骄傲的样子。此刻他脸上多了些生气,看起来完全不似刚刚那么病弱了。
“行,行吧。”允庭敷衍道。
“你不问我为何装出一副病重模样?”
“不问!我不问!我发现在这都城里,有点身份的便要装模作样一番,千万不能叫旁人知道自己是什么人!”
听完允庭一通抱怨,他居然笑了,说道:“你像是个见过的。”
允庭只能苦笑。他可不想“见过”。
“我叫吴熙介,我父亲是究人府刑犯司掌管吴闻倾。对外呢,说我自小就带着病,遍访名医不得治。实际上我这病已经好的七七八八了。我这次去南边……”
允庭伸出手来捂住他的嘴,悠悠地说道:“别告诉我,我不想知道。我知道的已经过分多了,再多一点都不行了。”
他点点头,允庭才放下了手。
“吴公子,吴少爷,今天你搭救我,我非常感谢你。以后要我帮你,我一定没有二话。不过,你的那些事儿就不必和我说了,我没兴趣知道。”
“你当真会报我这个恩?”
“嗯……”允庭察觉到一丝不对,一字一字地重复道:“我一定没有二话……?”
吴熙介一拍大腿,高兴地说:“那太好了,不用以后了,我现在就用得到你。”
“你救我就是为了这个?”
吴熙介倒不遮掩,坦然答道:“没错!我见你身上有伤,又遭人追杀,便知你定是有些身手的亡命之徒。如今看你也讲些义气,我更开心了!”说罢,脸上的笑容已是暴露无遗。
“我可先跟你说好了,我可不是亡命徒!他们追杀我,那是因为误会。而且我身手真的一般,现在又受了伤……”
吴熙介脸上的笑容忽然收了回去,换回方才那一副凝重神情,说道:“既如此,我们调头去孙府吧。那二位交不了差,正差你一个人头。”
“不如……你先说说要我帮你做什么?”
“哈!好啊!好啊!我要你替我入惠王府传话给纯平郡主。王府地图我有,信物我也会给你。”
“啊……啊?”
“怪我!怪我没说清楚!可你又不肯听我的事情。唉!还是去孙府吧!”
“你说吧。我听着。”
允庭偏过头去。他知道,这吴公子定然又露出那容光焕发的笑容来了。
吴熙介讲起了他的故事。允庭一边看着窗外熙攘的人群,一边听着,忽然觉得奇怪,转过头去问他:“等下!你说的纯平郡主,就是惠王的嫡女吗?”
“正是!”吴熙介答。见到允庭知道其人,他很高兴。
“你刚从南边回来,可能不知道……我听说纯平郡主掉入池塘,现在正虚弱着呢。”
吴熙介听了,叹气道:“她不是掉进池水里的。现在才刚开春,哪来什么池水?她是埋首浴桶中,要自尽的。”
允庭听他说下去。看来那传闻竟全然是假。
“惠王发现我俩私定终身。因着我父亲一直是皇帝麾下,在从前和他有过几次冲突,惠王很不高兴,竟然直接派人循着我的路线去杀我。郡主听闻,以死相逼。”
允庭想起王府内那株西府海棠来。世间上的巧合竟然这样多,王府内也住着位痴情人。“你跟纯平郡主,是如何认识的?”他问道。
“我们是在元宵宴会上认识的。那天我坐在宴席末端,只朝着那头上瞥了一眼,就看见了她。郡主坐在王妃身侧,低着头,连花灯也没能叫她抬起头来。可不知为何,就在我后来主动看向她时,她也将目光投向了我。
后来,我们靠着下人传信,在街上打过几次照面。半年前,宫中突然传来一道旨,叫王府嫁女给越国质子霄序。无论是依规矩还是依惠王的心思,这要嫁的女儿一定会是纯平郡主。郡主被禁足之前,差身边人传话给我。郡主说她不肯嫁。”
允庭正视着吴熙介。此刻,他知道吴熙介是认真的了。他能将这些秘密都告诉给一个刚认识的人,可见他已经别无他法。
“那你想叫我传什么话?”
“我想你问问她……”吴熙介眼中盈出一圈泪花,“若是我有个法子叫她不嫁,但需要拿现有的一切去拼,她可愿意?”
允庭不由得退后一点。吴熙介这样激动的神情,尚且只是面对着他呢。若真见到那郡主,不知会怎样。
可叫允庭去跟那位为此事自尽过的郡主说这样一句话,实在是让他心痛。吴熙介父亲吴闻倾辅佐皇帝近三十年,在究人府又有势力。他的儿子如今为了女子要拼一把,这件事将来一定会成为佳话,被人谈论的。
“我不能单为了还你今天的情去冒这个风险。我还有一个条件。”
“请说。”
“我要知道一个人的位置。这个人在宫里办事遭人污蔑,被关进了某处的监牢,刑犯司却没有他的资料。”
“你怎么会觉得,我能找到这个人?”
“那是你要考虑的事了。如果你不能在明日正午之前把这个人的位置告诉我,我宁可自己到孙府去报道。”
“你要找的这人是谁?”吴熙介问。
“他叫云晖。”
“戎人?”吴熙介不假思索地问道。
看来他的确知道些东西。或许他真能查得到父亲的下落。那么,要他允庭再犯一次险到王府去就显得太划算了。
允庭点点头。吴熙介扶额沉思了一会儿,忽然伸出手来拨开车门帘子,叫车夫住马。
“这儿是我家两条街外的集市,人多,方便你走。你就在这里下车吧。我得到了消息送到哪里去?”
“清风客栈。”允庭报上与母亲一同歇脚的客栈名字。
“话可先说好了,我要的是一句换一句。”在见到允庭的点头承诺之后,吴熙介似忽然嫌弃起他来,往另一侧挪了挪,道,“你那伤口到对街的医铺找人瞧一眼吧。别耽误了我的事儿。”
允庭见他如此自信,冲吴熙介微笑道:“你放心,我……”
我也不是第一次去王府了。允庭刚想这样说,但马上想到这么一句话会惹来麻烦,于是不再说下去了。吴熙介只当他是做着承诺,摆摆手,叫他快下车去。
允庭从马车后边下了车。车夫什么也没说,在感到马车下去了一个人之后,他又令马儿走了起来。吴熙介用这个车夫已经八年了。他清楚跟着吴公子要守的规矩。
允庭依照吴熙介说的到医铺里包扎了伤口。那大夫见了伤口,一点惊讶也没有,还要允庭再抓两副补血的药,却叫他回绝了。他受伤的事不能叫母亲知道。一是怕母亲担心他,二是,母亲现在情绪低落,恐怕难以接受允庭还在四处寻路救父亲的事实。
虽然母亲放弃了,但他是绝不会放弃的。只要还有希望,只要父亲还在这城中的某一处,等着允庭的出现,他就不能放弃。
出了医铺,允庭干脆买了一身新衣,将染血的旧衣换下。如果母亲问起,他便说是旧衣服在街上被勾坏了。不过,兴许母亲根本注意不到。
刚步进客栈,允庭便发现了坐在堂内的昀千。允庭径直走过去,在他对面坐下。此时客栈内还有三四个人各据一桌饮茶。
“你还真喜欢饮茶啊。”允庭说道。
“别!你忘了在怀安你几次见到我,我都是在饮酒?”
“那现在这是为何?”
昀千失望似的摇了摇头,说道:“这儿的酒喝起来没滋味。”
“但是偏要喝点什么才好?”
“你不觉得这样显得比较自然吗?”昀千向前倾着,小声说道。
“嗯,有道理。”
昀千似笑非笑地看了允庭一眼,接着从怀中取出一张折成拇指大小的纸来,递给允庭。
允庭展开来瞧。纸上写着一行字:刑犯司有密室,吴闻倾或知。
允庭在心中又读过一遍,随后将这张纸浸在杯中,纸上的墨痕立刻洇开,再难辨认了。
“嗯……其实吧,我有件事要请你帮忙。对你来说该是件小事。”
“从不见你这样吞吞吐吐。有什么事,你先说,我再下决定。”
“之前我去过那地方,恐怕近日要再去一次了。”
“你是说叫你从东到西全游览过一次的那地方?”
“没错。”
昀千笑道:“好啊!我陪你一起去。”
允庭没料到他这么爽快。几日前他夜入王府,可叫那王府中的护卫家丁追着跑到了东边。那跟在轻功极好的玄鸟身后狼狈地逃跑的感觉,他现在都挥之不去。
“这么说……你是答应了?完全不在乎这里面的危险?”
“危险嘛……在哪里都是一样的。上次你独自去,我一直觉得遗憾。唉!没能见上伊人一面!”
允庭知道他是说玩笑话,可他禁不住叹了口气。他希望这一次到王府去,可不要再遇见跟东院有关的任何人了。如果顺利,最好不要叫玄鸟察觉到。同为敕风,玄鸟可叫人害怕多了。是因为她实在难以捉摸吧。
“那,这次是为什么?”
“这次去,就是为了见另一位伊人的。”允庭指指杯中那张浸了水几近透明的纸,“如果这次做飞鸽顺利,那答案便可以揭晓了。”
“看来你今天又遇着谁了。依我看,你这运气算不错的。”
“是!”允庭不无怒气地答道。一想起吴熙介那副吃定了谁的架势,他便有些气愤。允庭想舒展一下筋骨,刚一动,肩膀上的伤口猛地扯痛了一下。允庭痛得闭起了眼,手扶着肩膀,慢慢地坐直了。
“你受了伤?就这么一会儿工夫,你能跟人打了一架?”
“小伤!……诶诶,你干嘛?”
昀千半起身,朝允庭的伤口伸出了手,允庭往后一躲,不叫他碰着。昀千见他这样,也不坚持,又坐回了原处。
“我也算受伤的老手了。你那是剑刺伤,伤口不深,又不是要害部位,不妨事。还不至于又拖累我。”
“怎么能叫又拖累你?”
“那天在怀安城外,几个土匪你都打不过,还不是靠我帮你?这事儿你忘记了?”
允庭笑道:“没忘记!只是你明日也一身白衣才好。叫那府中都知道是……”
“我不与你在这里争辩。”昀千截住他的话,边说着边站起身来,拍了拍起褶的衣摆。
“遇事我会来找你。令堂千万要注意身体,不要忧思过度,积累成疾了。”
允庭笑着点头。目送昀千离开。
这一次有昀千一同,他能见那郡主的把握便大增了几分。允庭心中隐隐觉得,此次或许还能知道冷先生究竟死在何人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