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夜里,惠王白齐谈完全地将闯入王府又得东院的那位敕风接应的两个刺客抛到了脑后。比起那两个无名小卒,越国国君身死的消息要重大多了。
霄序之所以作为质子成长在都城,便是因为他是越国的储君,某天要沿袭王位的。皇帝的手段惠王见惯了,他以为这次的赐婚也同往常一样,是皇帝拉拢他惠王的做法。可凭皇帝手下那些人的本事,皇帝完全可以是早就听闻了越国国君患疾,才叫那质子霄序作他惠王府的女婿。
皇帝会放霄序回越国去沿袭王位吗?
就惠王所知,这霄序确有才华,却也是个性格倔强的。在宫中的十几年岁月,没叫他对繁丽的皇室生活艳羡,反而给了他一副轻贱荣华的气质。他若是做了越国国君,恐怕不会像他父亲那般言听计从。
皇帝怎会容许那样的事发生?
白澄咏他细心养育至今的女儿,霄序做不得她的好夫婿,这惠王心中一直有数。若澄咏真的跟了他,今后只怕是千难万险,再没太平日子了。
他自认没那泼天的算计本事。作为一个父亲,他所能想到的,只有利用谣言这一个办法。他的女儿叫人夺了命,实已无法痊愈。如此,难道皇帝还能逼一个病重之人出嫁不成?要嫁,叫他那胞妹去嫁罢!惠王府藏了那丫头十几年,不过借她构成传闻而已,这点恩情她总该报答吧!
况且,他散布出去的传闻也有几分真。霄序竟冒着危险向皇帝说出自己与惠王府的庶女一见钟情之事。完全的谎言,直叫惠王发笑。这惠王府里哪里有什么庶女,能与他一见钟情?可见霄序对这门亲事也是万分的不情愿。实在是好!
至于那吴闻倾的儿子……自己尚且东奔西跑着,到处求医,若是他听闻澄咏病重,一定会打退堂鼓,就此放弃吧。吴闻倾昔日做了多少残忍勾当,他的儿子亦不具备成为澄咏伴侣的可能。
只是,惠王怎样也料不到,越国国君竟然在这样一个关头故去了……眼见着霄序是否继位的问题被提上日程,他不能再等了。
就在今夜,他必须进宫去找到霄序问个究竟。纵然皇帝的意思难以捉摸,他总该清楚霄序自己的打算。是回越国去,还是将储位让给宗族中的其他人,都将对澄咏的将来产生巨大影响。
正当白齐谈穿戴完毕,跟前几个府内的亲信准备停当之际,一守门的小厮突然惊慌地闯进内院里。那情景,竟与先前那信使的出现相似得如同重演一般。
“报王爷,是……是……”
“快说!”
“是霄序,不,是霄大人来了。”
白齐谈吩咐小厮快去将人请来。随后,他缓缓地向后退着,手在身后不住地摸索,终于摸到了桌面,于是他惶然地坐在了堂中的海棠木太师椅上。
第二日,一道旨传遍了都城,上头赞扬越国太子霄序才华斐然,特此封为宁侯,赐居宫外的一处皇家宅邸作为侯府。这还是开国来第一次有外族人不靠军功获封爵位。
赐给霄序的那座宅邸与惠王府几乎紧邻着。从前是一位王爷居住,后来,这位王爷回封地去后就一直空着。有传言说,这座宅邸一直有人照看,大门两旁的门柱都一尘不染。它一直在等着这一天,等着霄序成为它的主人。
不过允庭已经经受过都城内纷飞的传言的考验,对这些诡异的说辞不屑一顾。他只在乎吴熙介对他传达的消息是否满意,身披伪装的吴公子是否肯完成这一场交换。
凭着昀千在都城中的人脉,允庭的母亲现今落脚在一间酒垆背后的小院子里。酒垆当家的与白临桓有着四十多年的交情,承下了照顾允庭母亲的请求。
昨夜允庭从客栈溜走之时,他的母亲也醒了。可她只是静静地躺在床榻上,为儿子祈求着上天的怜惜。她这两个儿子,随了他们的父亲,是吃了亏怎样都不肯罢休的主儿。
三十年前,允晖在老家呈宁发现了已经落魄了的、当初做过她江南老家县丞的那个人。即是在这人的帮助下,她以及许多的女子在年少时被赶出家乡,不得返回。允晖愤怒的程度,叫她惊讶。可他之后几十年里,一直致力于从恶徒手中救出将被卖到边疆之外的女孩,这更叫她心软。
原来一个人可以为另一个人做到这种地步。
这个上过战场、凭靠着果断的意志当上了陪戎校尉的男人……
有父如此,允庭与允深怎么可能是懦弱之辈呢?
从这一夜之后,她再没说过要束手就缚的话。允庭狼狈归来之际,她只是向儿子投去温柔的目光。
不论结果如何,她都心满意足了。虽是女流,又不比允氏人善骑射、能征战,她也是懂得一些道理的。有些事,不论成败,只要去搏过,便已是一种结果。
此次的磨难下,她看得出,允晖与她多年身为父母的苦心没有白费。还有比这更好的安慰吗?
那个叫做昀千的孩子与允庭差不多年纪,看样子亦是个苦命人——没有姓氏,及冠之年却未有字,恐怕是个流浪在外的可怜孩子。他与庭儿意气相投,又比庭儿稳重些,有他在,她便能对儿子放心一些了。
“母亲,近日身体可好些了?”
允庭刚从外面回来,急着喝了一杯茶,开口便关切道。
“有你陪着我,我好多了。”
母亲在桌旁坐下,温柔地看着儿子,也对他额上跑出的汗水感到心疼。不过只是一点点心疼,毕竟,这孩子已经十九了,不再是那个在云斋里跑跳的小孩子了。
一人从门帘处小心翼翼地探进头来,问道:“有一位云大人可在此处?”
允庭迎过去,原来是云斋来的信。他付给来人十文钱做报酬,将信接了过来。
允庭与母亲一同展开来看。
这信不是回信,而是南星特意写来的。想是允庭在邮驿局特意叮嘱了那伙计要送到清风客栈,客栈里的伙计又将信转到了这儿。这一路可真不容易,想想都有些后怕——在偌大的都城寻一人,的确要些运气的。
信上第一句“见字如面”写得工工整整,之后的内容越来越潦草。这不像她。
姐夫纪安往云斋去了信,似乎是知道了关于父亲的消息。兄长读罢了信,已动身前往都城,预计在信到之后一两天到达。
允深离开之前已对云斋做好安排。南星叫允庭不要担心。虽如此,允深却没有想到往允庭这里寄一封信。南星总是记得的。
至于她自己,南星只提到她或许会去呈宁,尚未决断。
“想来是那消息太紧要,姐夫不便在信中明示,以避免信件丢失,消息走漏。”
“允深来了,如何找到我们呢?”
“母亲,后天我会到几处客栈去问问看。兄长大约会住在我刚来时落脚的那一家客栈。”
母亲听了,松了一口气。
允庭将茶杯紧握在手中,想起了那日在清风客栈,姐夫林纪安急切地劝告他回怀安去的样子。
姐夫既知道了关于父亲的消息,为何不找机会告诉他呢?他一边叫兄长往都城来,另一边却叫允庭回去,岂不是把允庭当作拖累,完全排除在他计划之外?
母亲察觉出他的紧张,故作埋怨道:“这是你大哥的事,他当然该来。等我见到他,定要好好教训他一顿。他这个做兄长的,却把你推到前面来,算什么样子?”她将允庭手中的茶杯换到自己手里,看着儿子的眼睛道,“你把我带了出来,一切又安排得很妥当,他该觉得羞愧的。”
允庭眼神躲闪着,拿手指敲着桌面。母亲对他这动作皱了皱眉,他见了,立刻止住了,只是仍忍不住将双手来回攥着。
“母亲,是我趁大哥去找姐夫的空隙偷偷离开的。大哥来了,一定会怪我冲动。”
母亲笑道:“要说冲动,他可没那个脸面去教训你。”
又来一人掀开门帘,这次是昀千。
两人从白临桓那里分别后,昀千又一次消失在百千个深巷之中。允庭无意改变他身为敕风的习惯,亦无必要掌握他的动向,因此只是做好了昀千会突然出现的准备。
允庭向母亲点头,走上前去。
昀千迎面问他道:“你的伤……”
允庭怕母亲听见,忙将昀千往屋外推,一边回过头去拿笑容安抚母亲。
两人走到酒垆外,允庭才回他道:“好些了。”
昀千颇有些自得道:“那位的医术天底下也是数一数二的。主要是你我今日还要到侯府去,不能叫你这伤拖累了我。”
“其实,事到如今,已经足够光明正大。霄序既然不情愿与纯平郡主的婚事,理应叫吴熙介自己去说。我已经将那枚耳环和转述郡主意思的信送到吴熙介府上去了。”
“他不会去的。他也不能去。”
“为何?”
昀千压低声音,允庭几乎听不清他的言语。大意是说,吴闻倾从来是皇帝这一边的,如今霄序面临是否继位的抉择,皇帝这一派不能干预,否则会落人话柄。他的儿子登侯府的门,定会被解释成是向霄序示好,因此,吴熙介不能去。
“为了郡主,冒这点险也不愿吗?”
昀千笑他道:“他若是肯冒险,王府也是去得的,为何叫你替他去?的确是有很多人,哪怕是心头珍爱的,也要步步为营地算计着走过去。不是谁都能做到你这种地步。”
“啊?”
允庭不解。
昀千笑道:“怎么在你面前,我倒显得好像多么了解人心似的?”
对街一驾马车停下,吴熙介坐在车内,正掀开车窗帘子在人群中扫视着。允庭先瞧见了他。
“你说得不错。他果然不会去了。”
允庭正色道。